方晴昨日问过郑衍,要不要备些礼物,郑衍说你不用管,原来竟是提前备下了,还是以两个人的名义。
刘先生笑着摇头。
苏先生笑道,“宗海老弟一来,我们都成了外人。”
刘先生笑道,“包括我。”
众人都笑了。
先生们在前厅喝茶,方晴被刘师母拉去看自己的房间。方晴被安排在后罩房。对面隔着小堂屋便是刘小姐的屋子,只是刘小姐上中学住校,并不在家。
屋子采光很好,夕阳将要落下了,屋里却还亮堂。仆妇端上红豆饼、核桃酥和龙井茶,方晴与刘师母边吃茶边聊天。
刘师母问方晴家是哪里的,兄弟姐妹几个,在外面做什么事,这次来北平是做什么,平时做什么消遣,拉拉杂杂,各种各样的问题。方晴并不嫌烦,都认认真真地回答了。
刘师母又问可曾说了亲,方晴不想骗人,可这事又不好对陌生人讲,便只好不好意思地笑。
刘师母有点疑心方晴与郑衍的关系,踌躇了一下,到底没忍住,“你和宗海是?”
方晴意会,解释道,“我和郑先生只是合作画漫画册。”
刘师母点点头,拍拍方晴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如今都时兴自由恋爱了,却不知道啊这种事女孩子很容易吃亏的。”
方晴笑答,“是”。
“宗海这样的人物,还是得那种千伶百俐的去配。”
方晴微笑着点头,对这样的话不以为忤,虽然这话似有意指自己不大伶俐之嫌。
看方晴认同,刘师母笑道,“我真是喜欢你这样的姑娘。现在的女孩子们一点闺女样儿都没有的,要么跟假小子一样,要么就成了妖精。像你这样腼腆又懂礼的姑娘可不多了。”
方晴笑得更不好意思。
知道方晴是画画儿的,刘师母与方晴探讨起穿衣打扮来。
“我最喜欢这样的鲜亮颜色,看着心里就高兴。”刘师母扯着身上的袍子笑道。
方晴认真地端详刘师母,点点头,“确实鲜亮好看。”
刘师母高兴地说,“是吧,是吧,”有点愤愤然地,“老头子说我皮肤粗黑,不适合这样的,吓,外面小妖精们倒是皮子白……”
方晴尴尬地抿嘴笑道,“师母可以试试藏蓝,虽然颜色不那么鲜亮,但可以镶上细细的一条宝蓝色的边儿,再配上珍珠项链,您穿戴上肯定好看。”
刘师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信你,”又投桃报李地夸赞方晴,“你看你穿得多雅致,比外面那些穿得怪模怪样的强多了。”
方晴这会儿觉得刘师母眼光还不错。
方晴今天穿的也是夹棉旗袍,面子是米白与淡绿相间的磨毛格子洋布,方晴瘦,袍子松,整个人显得柔和文静,满满的书卷气。这个样子得上年纪的太太们的眼缘,一点也不奇怪。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刘师母笑道,“一跟你说话,就忘了时候,我都好长时间没这么高兴了……可惜你不住在北平。”方晴笑着保证以后常来探望刘师母。
刘师母带方晴回前厅。
“怎么这会子才回来,”刘先生嗔怪,又笑着对方晴说,“拙荆见识不多,若说了什么不当的,不要见怪。”
方晴笑道,“师母待我很好。”
刘师母含笑带嗔地瞥了刘先生一眼,“方小姐不是那些密斯们,你不用担心。”
刘先生尴尬地咳嗽一声,“去看看晚间的饭菜吧。”
刘家的晚饭很丰盛,淮扬菜、鲁菜各半,前者卖相漂亮,后者更和方晴口味。郑衍喜欢的醋焖肉果真好吃,并没有酸味,咸甜口儿,却比红烧肉少一点油腻厚重。
“你一个南方人,却喜欢这本地风味儿的东西。”刘先生笑道。
“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北平人,连外地人说是泔水的豆汁儿都喜欢。”郑衍笑道。
刘先生是真正学贯中西、博古通今的学者,人也风趣,于“吃”之一道,也甚是讲究——从刘家养南北两个厨子就能看出一二,是以谈起“吃”来,妙语连珠,足以佐饭。
郑衍这平时夸夸其谈的,如今沦落成了捧哏的,饭倒着实吃了不少。
捧哏之二的苏先生也时有妙语。
方晴这不大能说的,倒也不孤单,赵先生也是不说话的,且边上还有刘师母呢,二人时常低声交谈两句,“方小姐,你尝尝这个——”“从来没想过这个还能放糖放醋凉拌着吃,真清爽!”“过年过节油水大的时候,端上这个,总是最先吃光的。”
同在一桌,刘先生等是阳春白雪,方晴与刘师母是下里巴人,相映成趣。
饭后仆妇奉上香茗,一色的洋白瓷盖碗,里面是锈红色的普洱茶。
一碗茶没喝完,就有客至。
第40章 这样的沙龙
最先到的是住同一条胡同的欧阳元昌夫妇。
欧阳元昌是位研究西式语言学的学者,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文质彬彬的,说话很是风趣。
欧阳太太身材颀长,梳旧式单髻,穿半旧的家常旗袍,面容清秀,风度绝佳,说话时一双含笑的眼睛看着你,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据介绍是协和医院的内科医生。
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一对璧人。
郑衍与他们显是旧识。
”大作家,你回来了!”欧阳先生捶一下郑衍的肩膀。
欧阳太太也笑着打招呼,“宗海,再见到你,真高兴。”
郑衍与他们寒暄。
刘先生又为方晴做介绍。
“啊,您就是方霁天——”欧阳太太转头对欧阳先生说,“美言,我那天跟你打赌说画《王大壮进城》的方先生是位女士,你看如何?”
欧阳先生装模作样地皱着眉,摇摇头,掏出皮夹子,“没办法,愿赌服输。”
欧阳太太从皮夹子中抽出二十元钞票,得意地笑道,“回头我做东,请大家去大名楼吃茶听评弹。”
众人大笑。
刘先生笑道,“不知女诸葛如何知道方霁天是位女士?”
欧阳太太笑着看一眼方晴,对刘先生道,“因为方小姐的画儿有男人没有的细腻和温柔。”
欧阳先生作势遮眼,“太太你连个圈儿都画不圆,竟然成了画评家。”
欧阳太太笑道,“大表哥这个美食家还不会做饭呢。”欧阳太太是刘先生的远房表妹。
刘先生懵道,“我招谁惹谁了?”
众人又笑。
方晴笑道,“其实脚本都是宗海出的,”方晴入乡随俗,其实在天津一直都叫郑衍“老郑”或者直呼名字,“我只是画工。”
“中间早点摊奇遇和洋车表哥那几期不像宗海的风格呢。”欧阳太太笑道。
方晴没想到欧阳太太竟然真有画评家的眼力。
郑衍笑着竖起大拇指,“厉害!”
众人见郑衍如此,忙笑问方晴,“果真那几篇都是方小姐自己出的?”
方晴点头。
众人都对欧阳太太怎么看出来的好奇。
“我们家有《津门时报》,我对方小姐的画是很熟悉的——窃以为,虽同样是调侃讽刺,宗海的是辣椒油加芥末,呛鼻子,够味,过瘾;方小姐的则是蒜蓉酱,辣中带甜,温柔内敛,我从中看到了——悲悯。”欧阳太太望着方晴笑道。
方晴回之一笑,心里感动非常,被一个陌生人真诚地肯定、喜欢、称赞,原来这么好。
刘先生鼓掌,“明澜,你岂止是画评家,还是美食家呢!这个比喻简直太妙,我明天的随笔中如果借用,请不要收我的版权费。”又笑着对方晴道,“方小姐不只画技好,也有思想,这很好。艺术,到了一定程度,比拼的就不再是技艺,而是思想和灵魂。”
苏先生也附和。
方晴何曾被人这样称赞过,脸颊飞红,不知说什么,只会讷讷地说“谢谢”和“过奖”。
郑衍为她解围,故作吃醋道,“你们这么说,我可不服,我难道不够悲悯,没有思想?”
“谁不够悲悯,没有思想啊?”门打开,走进几个人。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年轻女士。好个美人儿,娇艳明媚得犹如五月芬芳的玫瑰,却又不轻浮,带着些书卷气,一看就是家世良好、受过正统教育的时代女性。
即便方晴再喜欢欧阳太太,也得承认,单从外貌上说,还是这位女士更出色些。若说谁约莫可以一比,就是小安了。小安或许不够娇媚,但是潇洒落拓,另有一股风韵。
站在这位女士身边的男士,也是个剑眉星目的潇洒郎君,只是面皮略黑,肩宽腿长,英气勃发,在这一屋子白面文人中,显得有些另类。
另一位则与前一位男士风格相反,面容清癯,一件长袍穿得飘逸洒脱,宛如竹林七贤似的人物。
最后进来的是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士,微胖的身材,玄色长袍马褂,戴挂链子的眼镜,手里拿着文明拐杖,进门先笑,“千钧先生,我不请自来,莫要见怪。”
“齐先生!”赵先生笑道,“有失远迎,快请,快请。”
赵先生为在场诸人互相引荐,刚进来那位面皮略黑的英武男士是黄上校,黄上校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现供职于交通部。那位美丽的女士是黄上校太太,黄太太多才多艺,目前正在主编《明珠》杂志,还参演新式话剧,又写得一手好诗。飘逸的男士是房领之,一位在翻译界和诗坛都很有名气的才子。最后进来的则是实业家叶明辉先生。都是社会上的体面人物。
赵先生介绍方晴则是“漫画家”方霁天女士。方晴脸一热,微微笑着与众人点头致意。眼风扫过郑衍,郑衍一挑眉,露出个“你看我说的对吧”的笑,方晴怕伤眼,赶紧低下头看地板。
除黄上校是送太太来的,略站一站就走了以外,其他诸人或在沙发上围坐,或盘踞在墙边的圈椅上,有人谈天,有人吸烟,有人观书,都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
这样的“沙龙”,其实是很容易混的,方晴发现。因为演说家太多,最缺的是听客。你只要含笑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便好。
郑衍靠在书架上,一只脚站着,另一只脚别过去,翘个虚虚的二郎脚,手里端着茶,含笑听着众人的高谈阔论。
对这种文艺沙龙,郑衍是熟惯的,甚至是懒懒的,有什么意思呢。转转头,每个人都是原来的样子,哪怕初次相识的人,仿佛也曾见过类似的模子,包括方晴这样的乡巴佬——第一次来的土包子好些都这副德行。
方晴正听欧阳先生说“克里奥尔语”和“洋泾浜”,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像个遇到心仪男教授的女学生——欧阳也确实是个风度翩翩、儒雅博学的教授。郑衍在心里嗤笑一声,转而走过去与欧阳太太聊起天来。
“友直快回来了吧?”
“嗯,也就过年前后的事。”郑衍点头。
“他是传统的士人,学以报国。”欧阳太太淡淡地笑道。
郑衍点点头,沉默半晌,然后便笑了,轻佻地用眼神示意,“明澜,这样风度翩翩的先生,每天被燕京的女学生们围着,就不怕被拐跑了?”
欧阳太太看了欧阳先生和方晴一眼,笑了,“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你还带来北平这染色缸,不怕被拐跑了?”
郑衍摆出个受惊吓的表情,“我们可不是那种关系。”
欧阳太太略带促狭地笑道,“真的不是吗?”
郑衍不回答,只笑道,“回头一起去鲤跃居吃饭吧。”
“你还不知道鲤跃居拆了?”
“是吗?几时的事?”
……
方晴“听课”听得不亦乐乎,听这些有学问有智慧的人说话真是享受。方晴从没如此真切地遗憾过自己没能去新式学堂读书,不晓得大学的教授们是不是都这般博学又有趣。
黄太太正在说戏剧创作与新诗。与欧阳先生的深入浅出不同,黄太太的言论华丽别致,好引据西人言论。她念外文诗或台词时,声音有一种特别的低沉,与讲国语时的婉转俏丽的调子不同,真是个妙人。
对黄太太的言论,房先生偶尔提出不同意见,但黄太太一认真反驳,房先生便笑笑认输。
刘先生和叶先生从外面回来,黄太太让刘先生作“裁判”。
刘先生和稀泥,“文艺评论便是如此,能自圆其说即可,哪有对错之说。”
黄太太微嘟起嘴,小声埋怨,“早知道指望不上。”惹得众人大笑。
黄太太眼波流动,“宗海惯常有奇妙言论的,如何不说一说。”
郑衍听见点名,笑道,“你们几时见我做过诗?不是什么人都能当诗人的,是不是房兄?”又把皮球踢回房先生那里。
难得房先生一通掰扯,竟然把黄太太与自己掰成了“言异而理同”。
佣人上来倒一遍茶,众人也就又换了话题。
黄太太去洗手回来,坐在方晴身侧,“方小姐,我看过你的画,真好。《王大壮进城》又有趣,又有思想,难得的现实主义作品。”
方晴照旧说那是郑衍的脚本好。
黄太太笑了,“方小姐在《津门时报》做事,不知是不是认识家姐?家姐是摄影记者,闺名书锦。”
方晴微楞,笑道,“你说的约莫是小安?”
“那便是了,家姐英文名字是Ann。”
黄太太竟然是小安的妹妹!方晴笑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啊,太好了,能遇到家姐的朋友。她最近好吗?”黄太太也很高兴。
方晴点头,“很好,只是每天和那台不大驯服的照相机器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