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倾心道当然有区别了,毕竟也没人规定要她喝多大的一口,轻轻抿一下不也应该算数。
魏霁敛眸望着她。他忽然松了口:“实在不想喝就算了。”
他将白瓷碗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随手取来了一旁的卷宗翻看,也没往远处走,更没有去书房,只是淡淡地坐在了沈容倾身边空出来的位置,似是很快便专注于手里的事情。
沈容倾安静了一会儿,却没半点如释重负。她垂下杏眸,纤细的指尖轻轻收拢。视线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宽大的手。
“再睡会儿,江镜逸到了我再唤你。”
他无比自然地替她将锦被往上拉了拉,眸光没离开那本卷宗,只是随口般说了一句。
沈容倾望着他,莫名生出了种在被人守着的感觉。
这些年来她总是坐在床边的那一个,家中事无巨细都需要她来支撑,她根本没资格病着。如今她却成了“在里面”的人。
卧室里恢复了最开始的沉静,透过云层的光线穿过窗子,照射在他们面前的地毯上。雨后的寒凉与潮湿悉数被隔绝在了寝殿外,屋子里暖暖的,被子里也一样。
沈容倾轻轻抿了抿唇:“殿下……”
“嗯?”
“我有东西要给殿下。”
先前她叫月桃去取换洗的衣裳,其实在那之后她又低声吩咐了另一样。月桃按照她说多,将东西暂时压在衣服下面,和衣裙一起拿过来的时候,其他人并没有觉察。
沈容倾缓缓将手摊开,掌心上放着一只崭新的小荷包。
她轻声开口:“先前答应给殿下的,昨日就已经做好了。只是一直没来得及拿出来。”
那是一只藏青色绣海水团云纹的荷包,针脚细密,搭配雅致,荷包的两端缀着深蓝色细线做成的流苏,面料上好,悬挂舒适,不但款式好看,处处还透着尊贵,一看便是市面上没出售过的样式。比魏良晔之前拿过来的那个不知要好上多少。
昨天她缝了一晚,因着府中材料不是很齐全,她白天的时候还特意约了沈雅娴去了一趟街市。
原本想昨晚拿给他的,只可惜那个向她讨要荷包的人一整晚都没有回来,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一来二去,事情便拖到了现在。
魏霁眸光微顿,深黑色的丹凤眼里少见涌现了些微不可见的变幻。
他声音低缓:“你做了多久?”
沈容倾沉吟了片刻:“找空闲的时间做的,也没多久,就几天。”
昨天只是收尾,前些日子思考款式和配色耗去了不少工夫。纤长微弯的睫毛轻轻眨了眨,她其实也多少有些期待对方收到时的反应。
“殿下可还喜欢?”
魏霁望着她闪闪发光的杏眸,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了她坐在窗前一针一线认真缝制的样子。
他破天荒地开口:“喜欢。”
沈容倾清澈好看的眼睛里也染上了些欣喜,忽然有种手艺被人认可了的成就感。
她总是特别好哄,也很容易便能满足。
魏霁鬼使神差地抬手将她鬓角垂散下来的碎发轻挽到耳后,长指离开的时候,沈容倾的耳尖已经红了。
她似是没想到魏霁会忽然伸出手,思绪明显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连带着呼吸也随着他的靠近停滞了片刻。
魏霁将胳膊收了回去,顺道拿走了她掌心里的那个小荷包。
“你头发上刚刚沾了东西,已经帮你拿掉了。”
沈容倾心底莫名松了松,原来是脏东西,她这是怎么了?
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自己重新挽了一下:“殿下下次直接告诉我,我自己能弄。”
魏霁没说什么,轻敛了眸光重新看那份卷宗去了。
沈容倾隔了一会儿,也重新躺下,头虽然还是昏昏沉沉的,可她却一点也没有睡意。她下意识地望着魏霁的手。
翻看着卷宗的人没过多久便留意到了她的眸光,手中的动作很快也停顿了下来。
魏霁道:“是不是我在这里你没办法休息?”
沈容倾忙收了视线,轻轻摇头:“不是,是我不困了。”
“昨天不是等着我没睡好?”
沈容倾想起了自己在巷子里跟魏霁的胡言乱语,虽然她说完便很快跑开了,但那人肯定是一字不落地全部都听见了。
“我……我烧糊涂了。殿下忘了我说的话吧。”
她半跪起身,伸手去够那碗放在床边的姜汤:“我喝了就睡,殿下也休息一会儿吧。”
她强忍着不适应,试探性地抿了一口。心中一直反复默念着“不要想,不要想,直接咽下去”,只可惜事与愿违,再强烈的心声也不足以撼动她此时一直集中在这上面的意识。
沈容倾眉心紧蹙成了一团。
修长而略带薄茧的长指忽然从她手中拿走了汤碗。
沈容倾以为魏霁是不让她喝了,可她道理都明白,喝了才能快点好。
“没事的,我只要想点别的事,分分心,一鼓作气也就喝完了。”
她主要还是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
魏霁薄唇轻启:“分心?”
沈容倾点了点头:“分散一下注意力就没事了。”她可以想想没算完的帐,还有没煲完的汤和昨天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处理的墨砚。
魏霁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白瓷碗,忽而抬手抿了一口。
“?”沈容倾微微一怔。
然而下一刻她便无暇顾及这些事了。冷硬的薄唇毫无征兆地碰到了她温软的唇瓣。
魏霁轻抬了她的下颚,重新覆了上去。
“这样算不算分心了?”
第89章 庇护。
皇宫, 玲馨殿。
秋季小选被挑中的新人已经入宫有一段时间了。馨嫔是其中家世最好也是最幸运的一个,刚一入宫便成了一宫主位,如今亦是这些新人之中最为得宠的一个。
白日的大雨给沉静的秋夜添了几分冷意。凉风从空旷的宫道间穿插而过, 连廊里的宫灯忽明忽暗地随着微风地吹拂缓缓晃动着。一场秋雨一场凉,白日里的阴云未散, 只剩映着烛光的树影, 斑驳了高高的宫墙。
三更已过, 夜色正深。各宫各院的人早都歇了,唯有玲馨殿值守的宫人都打着十二分的精神,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原因无他, 无非是新帝再次翻了馨嫔的牌子, 今晚宿在了这里。
既从前的林贵妃后有好一阵子再无嫔妃能长期得皇上恩宠,馨嫔算是第一个,近半月来被翻牌子的次数也仅在皇后一人之下。
正当门外的宫人见两位主子都已睡实,稍稍松了一口气时,寝宫之中忽然传来了杯子碎裂的声音。
值守的冯公公顿时就慌了, 赶紧往屋内赶。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内,魏策满头冷汗地从噩梦中惊醒。睡在旁边的馨嫔在迷迷糊糊中揉了揉眼睛,黑暗之中她只看清了一个坐着的背影, 不明所以地跟着一并起了身。
“皇上。”她甜腻腻地唤了一声, 往日他最喜欢她柔柔的声音,昏暗里她听见魏策在急促地呼吸, 意识到对方可能是梦魇了,本能地便想上前去安抚。
刚刚伸出的手还未碰到魏策的胳膊便被对方瞬间挥开了,馨嫔根本顾不上自己有多疼,因为下一刻她便看见了魏策眼睛里的寒意。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手边的枕头被掷到了床帐外, 打碎了一个杯子,瓷片满地散落着。
馨嫔浑身一抖,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她匆忙下床跪在地毯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魏策盯着她,眼神冰冷:“滚出去,别叫朕说第二次。”
在外面值守的冯公公听见动静,立刻赶了进来,一进门便看见这样的场景,赶紧叫两个宫人进来将吓坏了的馨嫔架走了。
他急忙取了在一旁架子上挂着的外衣披在魏策肩上,而后端了一盏温水过来,跪在床榻前,双手奉了上去。
魏策呼吸逐渐平复,他朝身侧瞥了一眼,抬手将水拿了过来。
冯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皇上您又梦魇了。”
魏策不置可否,语气阴沉:“将太医院的人拉出去杖责。”
冯公公赶忙应下,边劝道:“太医院的人不中用,是该罚。皇上消消气!”
常年在御前伺候的人都知道,皇帝常常梦魇,严重时会在深夜惊醒而后整晚不得眠。太医院为此开过无数道安神的药方,这次的药眼见着管用了一阵,今日不知怎的,又开始不好使了。
馨嫔是新来的,还未遇见过这样的状况,这下好了,往后想再承宠怕是难了。
冯公公悄悄攥了攥手心里的汗。
魏策阖了阖眸子,黑暗之中梦里的场景又如洪水般席卷了上来。他蓦地睁开眼睛:“叫太医院立刻给朕想办法,明晚若是再让朕梦到……”
他骤然止住了话声。
冯公公将头伏得极低,小声试探着开口:“您又梦到旧太子了……”
魏策手掌紧握:“朕才是这大盛最适合做皇帝的人。”听起来毫无关联的一句话,字字透着寒意。他声音低沉,更像是说给自己。
冯公公忙应道:“是,皇上承先皇遗诏,是最为……”
魏策冷笑了一声:“呵,他明明是没得选。”
这话冯公公不敢应,只得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跪着。
魏策抬手重重地捻了捻眉心:“你可知朕今日梦到了什么?”他似是陷进了某些回忆里,眼眸中只剩下了讳莫如深的幽暗:“朕梦到他活着回来了。”
冯公公最怕他这副样子,立刻叩首道:“皇上,梦和现实都是相反的,当不得真。旧太子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魏策点点头。那个人确实不可能还活着,无援军无粮草,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他还中了毒,就算刀剑没将他刺穿,这些年光是那毒就足以要他好几回性命的了。
他不可能活着。
魏策沉声开口:“你先下去吧。明日叫丞相来见朕。”
冯公公如释重负,赶忙退了出去。
昏暗的寝宫里,魏策冷冷一笑。如今上天都在助他,他最后的心腹大患很快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魏霁……”
……
慎王府内,夜深人静。
江镜逸简要地跟药房里正在收拾的下人吩咐了几句,转身朝仍点着灯火的书房走去。
魏霁似是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手中的玉扳指,凤眸半抬看着刚进来的人,声音平缓:“她如何了?”
江镜逸找了个地方坐下,叹了口气:“药方开好了,也服下了,也睡下了。连通给你新调整的药我也一并吩咐给了药房的下人。”
今日大雨,路不好走。他到的比平常要迟,一忙便到了现在。
他终是忍无可忍:“你要是担心话,自己过去看看多好。”
魏霁低低一笑:“她现在不会想见到我的。”
江镜逸不明真相,以为他们这是吵架了,可有莫名觉得不像。非要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话,大概就是他看着魏霁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多遭。
可是没吵架的话,沈容倾为什么现在不想见到他呢?
江镜逸也懒得再去细想,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书案上摆着的那几套卷宗,他皱了皱眉:“你真的要去西境?”
魏霁微微颔首,声音甚是云淡风轻:“圣旨应该在明日一早。”
江镜逸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越发不能理解眼前这个人了。
他停顿了半晌:“那沈家那个姑娘怎么办?你要留她一个人在王府里?”
魏霁轻叩了两下书案,声音低缓:“不留。”
江镜逸微微一愣,随后又觉得这确实是他处事的风格。
他点了点头:“也对,你先前说过会跟她和离,过了新婚期也没人会对她说三道四,现下日子也差不多了,随时都可以……”
魏霁眉心微蹙,声音似有不悦:“谁说我要和离?”
江镜逸一愣:“难不成你打算带着她去西境?”
魏霁没说话,深黑色的凤眸微微暗了暗。
江镜逸心里忽然没了底:“你不会是真的这么打算的吧?”
“对。”
江镜逸站了起来:“西境是什么地方你应该最清楚。更何况皇帝这次就没安好心。”
“我知道。”
“……”江镜逸动了动唇,许久,他深吸了口气:“你有问过她愿不愿意离开皇城吗?”
她在这里有家,有亲人。对于她而言,所有的熟悉和安全感全部来源于这里。
这样的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
魏霁停顿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常色,他淡淡开口:“不愿意我也会带着她的。”
江镜逸眼眸微睁。别人或许不明白,但江镜逸与他相识十年不可能不清楚,这个人一向对强迫来的事没兴趣,更是十分厌烦。
他是他见过最理智的人,理智到对自己都近乎残忍。
即便沈容倾和其他人不一样,这件事也不会有丝毫地改变,就像他从未告诉过她,他身体现如今真实的状态。
江镜逸一直以为他不告诉她,是为了以后可以让她毫无负担地离开。
可……
“你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可以和离,为什么迟迟不做出决断?”
魏霁垂眸轻轻捻了捻手指:“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镜逸索性开口:“你还打算庇护她多久?”
魏霁喉结微微动了动。
“只要我还活着。”
第90章 不讲理。
清晨, 外面又下了一场雨。雨水打在雕藤镂刻的云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黄叶被微风吹散了飘落进流水里,最终随着流水汇聚的方向渐渐消失在烟雨朦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