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寄漫不经心地捻起她的发丝,话中带着微凉:“昨夜我遍寻谢府,未能寻到你的踪迹,没想到只漏了那一处不似住人的地方,你就当真在那里。”
“……嗯。”
那处小院比马厩还不如。
沈长寄嘲讽地笑了笑。
“谢家人如此待你,便是要了他们的命,也不觉得冤枉。”
谢汝听着男人疏离又冷淡的语气,沉默了。
沈长寄眼神微微一沉,“可觉得我草菅人命?嗜杀冷血?”
搂在她身后的手悄悄捏成拳。
谢汝想了一会,慢慢摇头。
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人的心弦,她摇头的动作就像是下了一道特赦令,叫人顷刻之间有种解脱感。
“你这般就挺好的。”她说。
都说他是最无情最残忍的之人,可她瞧着,他明明最是炙热赤诚,是这天道对他不公,命运从未眷顾他,又怎能期盼着他眷恋这世道呢?
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若非是这样杀伐果决的性子,他亦早就被人害死了。
谢汝宁愿他对别人残忍些,也不愿他死于他人之手。
她承认自己是自私的。
好不容易得来的重生的机会,自己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她知道沈长寄从来不杀无辜的人,若有朝一日,他真的对谢家人动了杀意,那一定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谢汝抬起她那伤痕累累的手,缓缓覆上他的脸颊,眉目温柔。
“我本是懦弱胆小之人,自知身份卑贱,无论做何事都会掂量着身份。可纵使再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却也逃不过‘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我这一生所作荒谬之事唯有一件,那便是将这颗心交到了大人手上。只盼大人您,莫要将它丢弃。”
男人的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无人知道他此刻翻滚的心情。
“汝之情谊一如吾心,定生死不弃,不负此生。”
第54章 (二更)“夫人,随我回……
沈长寄跟着谢汝走到了花园门口。
“这里是冷宫附近, 虽少有人来,但也要小心些,我会派人暗中跟着你, 别怕,有什么事都有我。”
“嗯, 大人也小心。”
沈长寄视线落在那双受伤的手腕上, 心疼道:“我叫平筝带上药去找你。”
谢汝点头, “好。”
男人还想再交代什么,一直戳在旁边的小宫女突然煞风景道:“贵人, 该回去了。”
谢汝失落地垂下了头。
是该回去了……沈长寄不能离席太久, 而她还要赶在散席前回到侯府。
她克制着凝望了对方最后一眼,转身离开。
沈长寄沉默地站在原地,看她转了弯, 消失在视野里,才缓步跟了上去。
他悄无声息地隔着一段路跟着, 直到看到她与魏炼的夫人见了面,他才止了步子,站在阴影处, 安静地望着。
他看到谢汝混在华氏的婢女里, 又朝着出宫的方向走, 这才稍稍放下心,提步折返宴饮的枫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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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汝从狗洞里爬回去时,院子里已经没了人。
她四处望望, 见无人, 才对着狗洞轻说说道:“麻烦你们把这个洞堵上。”
她知道暗中一定有沈长寄的人在。
她说完便又将草席遮住了洞口,随后便听到后巷一阵轻巧的声响,声音微不可察, 且持续的时间很短。
铁锤在院中扔着,她将锤子藏好,这才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生母已经又躺了回去,看样子又陷入了沉睡。
谢汝犹豫了下,走到榻前,将她露在外头的枯瘦如柴的胳膊放到了被子里。
然后走了回去,将碎成几段的绳子踢到屋子的角落。又找了一条和原来那条长度差不多的麻绳,费劲地将自己的手又捆了回去,用牙齿叼着绳子,艰难地系了死结。
做完这一切,她靠着柱子,松了口气,等待日落的降临。
酉时刚到,丫鬟准时来送了饭。
丫鬟给她松了绑,全然没有发现任何破绽。
“快吃。”
谢汝低声道了句谢。
丫鬟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有一瞬间的于心不忍。
“你若是不再闹,我就去问问夫人,看能不能回你自己的院子。”
谢汝抬头看了一眼,认出这婢女是王氏房里伺候的。
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分惊喜,片刻后神色稍凝,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
“若是可以……”她苦笑着,“只怕母亲不会同意,就这样吧,谢谢你的好意。”
她自然是不想回去的,若是在这里,没有人愿意留在这里守着她。可若是回了她的院子,怕是会安排好几个人贴身盯着,倒是多有不便。
丫鬟也是一时冲动,见她如此悲观,便也做了罢。
她看到谢汝手腕上的伤,又道:“那行吧,你老实点,这绳子我给你绑松点。”
“好,谢谢。”
丫鬟走后,平筝悄无声息地从墙头跃下,进了房间。
……
广宁侯夫妇在宫里用了晚膳,回到府上时,天已经黑了。
王氏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将给谢汝送饭的丫鬟叫了进来,问了情况。
“她怎么这般安分……”谢窈在一旁听着,眉头紧皱。
王氏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人关着,料她也闹不出什么花样,许是折腾累了吧。”
谢窈却总觉得不对劲。
今日沈长寄安静得不合常理,他仿佛没注意到谢汝没来似的,跟个没事人一样。
柳愫灵甚至还过来质问过谢汝去哪了,怎么沈长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广宁侯淡淡看了一眼谢窈,“不管你说的真与假,明日过后,此事就定了,你也安分些吧。”
“父亲!我说的都是真的!”
广宁侯不耐烦地挥手,“回去睡吧,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
他打心底便不信谢窈所言,她一向看不惯谢汝,这些他做父亲的能看不出吗。
虽然他将信将疑,但仍是默认了王氏和谢窈的做法,谢汝这个女儿太过刚直倔强,必要之时采取必要的措施,也是为了她好。
“早些休息吧,明日定国公会派人上门提亲。”王氏说。
广宁侯叹了口气,宽衣就寝。
谢窈被赶出去后,愤愤不平,她放心不下。
“你们两个跟着我,去那个破院子瞧瞧,不看一眼我不放心。”
谢窈带着两个侍女,才刚靠近那破败的院子,便被突然窜出来的几个护卫捂住了嘴,一记手刀砍在颈后,悄无声息地拖了出去。
**
十月初十,卯时未到,谢汝被人叫醒。
她睁眼时,神色懵懂。
“这是……”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们。
不大的一间小破屋里,挤满了人。粗略一数,得有六七个人。
她仰头看去,平筝逆着淡薄的日光,手里举着一件红色嫁衣,笑嘻嘻地看着她。
一旁站着个面容和善的婆子,“姑娘,梳妆打扮吧,莫要误了及时呀。”
莲香和玖儿也在这,她们俩将谢汝搀了起来,扶到椅子上坐好。
谢汝迷茫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这里何时多了这么多东西……
昨日——
“明日在家等我,我带你离开。”
昨日他是这么说的。
原来真的是今日。
“哟,新娘子是高兴傻了?哈哈哈,姑娘不必担心,老奴送过的新人啊从皇城能排到城门啦,放松些,老奴定给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谢汝只记得自己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后来便像个没有思考能力的人偶,叫她闭眼睛她就闭眼睛,叫她抬胳膊便抬胳膊。
等到有人说了一句“好了”,她睁开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谢汝的样貌本就极为出挑,上了这新娘妆,更是桃腮杏面,皓齿红唇。
那双眼睛中似有星光蕴藏在其中,眉目流转,顾盼之间,眸光潋滟动人,好似有一汪春水缓缓流入人的心底,又好似有万千春絮从心头一扫而过。
她身穿一袭红嫁衣,布料轻薄靡丽,绣纹精巧,便是京城中最巧手的绣娘都要赞一声“好”。腰间束以金纱凤凰腰带,将女子那盈盈一握的腰身勾勒分明。
“姑娘,你真美!”
平筝那一双眼睛冒着绿光,摩拳擦掌,好像娶新娘的是她本人似的。
众人这才从惊艳中回神,纷纷笑了起来。
谢汝紧张地刚想抿唇,便听身边的嬷嬷叫道:“姑娘可仔细唇妆,若是口脂花了,还要再补呢。”
谢汝只好放弃了摧残自己唇瓣的想法,转而攥紧了袖子。
莲月心思通透,知晓此时主子定是忐忑又激动的,她只能挑了些琐事说了起来。
“姨娘已经被护卫们转移到了沈府,姑娘不用担心她。”
“姑娘的东西奴婢们也都收好了,只等着一会迎亲的队伍到了。”
“……”
这一方小院中热热闹闹的,谢家的前厅却是另一番景象。
广宁侯脸色铁青,冷眼看着面前一身红色喜服的男子。
“首辅大人大驾光临,这是何意。”
沈长寄淡漠地抬眼,云淡风轻:“迎亲。”
广宁侯冷笑一声。
偌大的广宁侯府此刻被玄麟卫围得水泄不通,院中的所有家奴仆人都被制服,就连他自己,他的夫人,他的儿子、女儿,都被玄麟卫拿刀剑指着。
广宁侯与沈长寄对面而站,他嘲讽道:“沈大人真是说笑,这六礼当中的前五礼都未过,何来迎亲?”
沈长寄微诧异地扬了扬眉,今日这广宁侯倒是比他想象中的更要强硬,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怯懦与软弱。
广宁侯微妙的变化叫沈长寄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这位大大大大人……可否放放放了奴家……”
媒婆两股战战,浑身吓得直哆嗦,她指了指脖子上架着的那把剑,瞬间老泪纵横。
她今日是代替定国公家来说亲的,定国公一家都远在凉州,来往不便,这边谢家又催的急,她本以为这趟差事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可谁能料到,今日上门刚坐下来,话还没说几句,命差点没了。
沈长寄没说话,手中的剑抬了抬,剑刃只差分毫便可擦上媒婆的脖子。
媒婆嘴一歪,两眼一翻,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沈长寄面不改色地收了剑,却没把剑放回鞘中。
男人一身大红的长袍赫然醒目,腰间束以黑色祥云纹宽腰带,他拎着寒光闪闪的宝剑,长身玉立在谢家的院子里,眉目冷淡地与谢家人对峙。
一阵风刮过,吹动了男人宽大的衣袖,他微眯了眸,抬头望向小院的方向。
“沈大人,即便你位高权重,也不能这般恣意妄为,私闯本侯的府邸!”
沈长寄将视线落到广宁侯的身上,对方目光警惕,与他争锋相对。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扔到谢父的身上。
谢父连忙接住,打开一看,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嘴唇动了动,“这……这……”
男人声音清冷,“是陛下的赐婚。”
既有了赐婚,就说明今日沈长寄一定会将人带走。
再大的事也越不过这一道圣旨。
人群的角落里,谢窈突然挣脱了护卫的钳制,从后方冲了上来,一把抢过那圣旨,看了又看。
“赐婚……赐婚……”
她身子一晃,跌坐在地上,手指用力抓着那道圣旨,受了巨大的打击般地,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你为她做到这般,这般……为了她……哈哈……哈哈哈……”
王氏一见这般狼狈的女儿,连忙上前,蹲在谢窈的身前,握着她的手,“这一夜你去哪了,去哪了啊?”
今天早上谢窈房里的丫鬟惊慌失措地来禀告,说昨夜谢窈一夜未回房休息。
她院里的丫鬟和小厮全都被人用药放倒,以致于谢窈整夜未归也未有人及时上报,直到清晨,有丫鬟先醒来,回到房中见被褥整整齐齐地放着,而谢窈包括她两个丫鬟全都不知所踪。
鸡飞狗跳过了个早上,紧接着媒婆上门,玄麟卫围府,首辅上门抢亲,一桩桩件事发生,叫人毫无喘息的时间。
谢窈疯疯癫癫地抓着圣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将王氏的问话听在耳中。
只见谢窈突然将圣旨用力一扔,袖子往上搓了搓,露出她满是红色抓痕的手臂。
她好像突然疯魔了,用力抓着自己,四处挠,指甲用力抠破了皮肤,渗出了血。
脖子上,胳膊上,在衣服遮掩下看不到的地方,几乎快要没有一块好皮。
她尖叫着,指甲缝里都是自己的皮肉和鲜血,“母亲,好痒,我好痒啊呜呜……”
“阿窈,你怎么了……沈长寄!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王氏抱住谢窈,声嘶力竭。
沈长寄轻笑了声,没回答她。
谢家人该庆幸,阿汝手上的伤只是皮外伤,否则便不是这般轻飘飘就能揭过的。
这边乱糟糟地一团,院门口亦是喧闹一片。
谢家人朝那边望去,只见众人簇拥着一身穿嫁衣、头盖红绸的女子缓缓走来。
院中一时间寂静下来。
沈长寄缓缓将剑插回鞘中,将剑递给随从。
他浑身的冰冷散去,脸上的轻柔凝结在眼底,深入幽潭的眼里似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