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空抿直唇。
玄明转着手中的念珠,沉思了许久,最终道,“你在老衲跟前十二载,老衲也不忍心看你被人打杀,你没受戒,本就算俗家弟子,往后你住寮房吧。”
寺里的住房分为禅房和寮房,禅房是供僧人休息的地方,寮房则供入寺香客及一些居士暂住。
玄明指明了让他住寮房,就默认元空再也不是云华寺的僧人了,让他仍住在寺里是怜悯,他若不想住,出了寺院也不会拦他。
元空给他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就见他闭上了眼睛。
元空不敢打搅他,悄悄退走了。
——
会香馆是西京有名的消金窟,东大街第一家就是。
这档口天半黑不黑的,马车停在门边就有小厮过来迎。
温水水被含烟扶下车,含烟在她耳边悄声道,“小姐,元空师傅要真不来怎么办?”
温水水往四周扫了一眼,没发现他的踪影,她翘唇道,“不来就算了。”
含烟看她笑也没觉得有多高兴,也不敢接着说,随她一同进了会香馆。
温水水一个女人在时下是鲜少会抛头露面的,更不用说还进这种玩乐场所,她这副皮相又是顶顶绝艳的,虽然隐去了些许旁枝末节,但仍惹眼,往厢房里一站,瞬间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崔琰倒是热情,招呼她道,“都是自己人,杨老板随便坐。”
温水水便坐到靠门边的案席。
不一会就有婢女过来上菜,菜一上桌,就是杯酒相酌,整个席间人人都给崔琰敬酒,崔琰春风得意,自然是照单全收。
这种应酬说白了就是朋党之间的拉拢,崔琰游走在其中如鱼得水,可温水水就难了。
这满座只她一个女人,她又是个商人,有点眼力见的都不会将她太当回事,她象征性的敬了两杯酒,原本是不打算喝的,可座上人都盯着她,她也不能不喝,只得呷了两口意思意思。
温水水没喝过酒,那两口酒下肚,她的头就开始泛晕,只意识还是清醒的,含烟蹲到她身旁倒了点水让她喝,“小姐,要不然就跟崔大人说一声,我们先走吧。”
温水水摆摆手,这宴席才开始没多久,她走了就是不给崔琰面子,来都来了,万不能在这里和崔琰闹得不愉快。
含烟只得退远。
温水水支着脑袋慢吞吞夹菜吃,吃了大概半饱,精神头也勉强恢复过来。
这时她邻座传来说话声,“杨老板怎么一个人闷头吃菜?本官也敬你一杯水酒,能为江都慷慨解囊,这样的胸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温水水凝眸瞧过他,是个年轻官员,她不认识,但礼还是要还的,她自斟了酒与他示意,“过奖。”
随即就一口酒闷进肚里。
那人瞧着她笑,“杨老板倒是面熟。”
温水水脸上显出醉红,强自微笑道,“总有人说我眼熟,想来是我像了许多人。”
那人看她醉的可爱,靠近了要张手搂她,“杨老板娇娇柔柔的,这酒喝了人都挺不直,不若让本官扶你去歇歇。”
温水水看出了他的意图,攒力推了他一把,他还想摸过来,含烟横插到中间,连忙半搂着温水水往外跑,她低头看温水水迷糊了,也不敢真带她离开,底下鱼龙混杂,她和温水水最好是找间房呆着。
门边守着婢女,含烟与其中一个婢女道,“我家主子酒醉了,不便呆在席上,劳烦领我们去安静些的厢房。”
那婢女便带她们往后方的一间空房,含烟扶着温水水躺到床边,轻拍她的脸侧,她醉醺醺问道,“……元空来了吗?”
含烟一脸发愁,“元空师傅恐怕是不来了。”
温水水咂吧着嘴,“你去找他……”
这大晚上的,让她去哪儿找人,她走了,要真有歹人摸进屋里,到时候免不得一团糟。
含烟哄着她,“元空师傅大概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温水水唔一声,眼眸微合,“想吐。”
含烟一拍脑袋,酒喝成这样,少不得要来碗醒酒汤,她还是得出房门一趟,不过离得近,总不至于会出什么乱子。
她柔声叮嘱温水水,“小姐,奴婢去给您拿醒酒汤,要是有人进屋,你记得大叫。”
温水水无意识的哼一声,她便放心出去了。
间隔有小半盏茶,门又打开,温昭缓步走进屋里,一直走到床边,他俯视着温水水。
温水水感受到视线,艰难抬眼望人,她眼前迷蒙,人脸早已看不清,她凭着本能道,“……走开。”
温昭睥睨着她,他回去让人查了弥陀村,温水水确实还在那里,这个人只是长的像温水水,像的只有一颗痣的区别。
他还是有点不确信,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两个这么像的人。
他的眼神太具有压迫性,温水水举着手遮到脸上,蔫蔫的叫着人,“元空,元空……”
温昭厌烦的将她手扯开,他们的眼睛对上,温水水的眼眸里荡漾着柔波,他一瞬懵住,她趁机抢回手,握着拳头软绵绵的打他。
温昭轻而易举将她按住,视线从她的眼睛缓缓划到她的唇上,她的唇微微张开,能看到里面艳红的舌,在诱惑着人来品尝。
温昭咽了咽口水,心想着这不是温水水,他便是碰了也没怎么,他矮身下来,便要放肆。
后颈却突的一紧,不待他反应过来,他整个人被拎起来扔了出去。
温水水颤了颤身,面前人从凶神恶煞变成光头,她撒娇似的朝他张开手,“想要你抱。”
元空一身寒气挥散,褪下外衫将她盖住,随后横抱起她往外走,经过温昭时,他阴声道,“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趁人之危,她不是你能碰的人,再有下次,贫僧定不轻饶你。”
他撂完狠话就跨门离去,温昭捂着摔伤的胳膊坐起来,丝毫没将他的话放心上,他的脑海里印着温水水酡红的醉态,那样的入骨娇媚,叫人见了就想拖入榻中。
——
回宅已是夜半,含烟跟在元空身后提心吊胆道,“元空师傅,小姐今儿喝了许多酒,席上还差点被人占便宜。”
元空沉着脸,“周施主为何不和她一同去?”
含烟推开房门让他进去,站门口道,“周管事这两天在忙茶楼的事,好几日没回来了。”
元空皱紧眉。
“奴婢去厨房让人熬着醒酒汤,”含烟自觉走掉。
元空便把人抱进里间,放她入床里。
温水水一沾床就睁了眼,水蒙蒙的瞅着他,两手圈住他的颈子与他鼻尖贴着鼻尖,“……你不来,我怕你不要我了。”
元空静静的看着她。
温水水皱了皱鼻子,迎着他的眸光将他吻住。
第32章 三十二个大师 你像根木头
大抵上人都会自欺欺人, 肢体接触元空还能阻挡,还能欺骗自己这是心魔,可当她真的吻上来, 他一直以来给自己塑造的假象全盘崩塌,他开始混乱, 她清浅的啄着他, 像猫儿喝水般的邀请他一起嬉戏。
在他不知所措时, 温水水拉着他倒进自己怀抱里,她吻了好些时候, 他依然闭着唇, 她疲惫的摸他脸, 摸到他的鼻梁才停手,“你不愿意吗?”
元空的面上显出纠结,那种困惑并着煎熬令他根本无法表露自己,男女之爱是什么,他不懂, 他生长在佛寺,自小受佛法熏陶,主持教他仁慈爱人, 潜心修佛, 女人在他的世界里是一种禁忌,主持从不会跟他强调女色, 但他的那些师兄弟常常说,不要和女人过多接触。
他仅有的眼界里,女人如洪水猛兽,可是女人和男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她们囚困在天地间, 为了生存苦苦挣扎,于他而言,他们都是人,他解救过男人,也解救过女人,他与这些人保持着距离,不冷漠,也不熟稔,他们便如过眼云烟,从不会在他的世界里停留。
可是温水水不一样,她是鲜活的,她会爱娇的卧在他怀中,说些让他难堪却又止不住心跳的话语,甚至为了他做下许多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她说,她是他的。
一个人怎么可以是另一个人的呢?可是她说了,他就再难把一句话当成一句戏言,他给过自己许多借口,她很弱小,需要人每时每刻守在身边;她会突然伤害自己,如果他不在,她可能就活不下去。
这是牵挂,他对温水水有了牵挂,这种牵挂区别于他的外祖,他的师父,甚至他的母后,他被她的一言一行牵动,痛苦但又无法自拔。
他想这就是女色之惑,甘之如饴却又痛恨自己心智不坚。
温水水轻搡他一下,他立时回神,急忙直起身。
她摸索着褪掉衣裙,如一条被打捞上岸的鱼伏在床畔,浓长的发将她包裹,白皮自其中透出,那个宇字掩藏在发间若隐若现,她曲起细腿,眼尾挑起看着他,“夫君……”
美人皮上印了他的名字,美人的口中唤着他夫君,她是他的所有物,他可以随意疼宠。
元空浑身战栗,片晌他伸一只手过来。
温水水捂着下唇克制自己的怯怕,她做的下三滥事不差这件,她喜欢这个人,她要把身子给他,给了他就再也跑不掉。
她准备好了,可元空的手越过她,扯来褥子将她的身体严严实实的遮好,他道,“睡吧。”
温水水怨气的望着他,“睡不着。”
元空木木道,“贫僧念经给你听。”
温水水眼底盈水,差点被他气哭,她异常委屈道,“你明知道……”
元空挪脚要走。
温水水一只手溜出被子牵住他的手指,“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羞?”
元空垂下头,静默无声。
温水水轻吐一口浊气,固执的拉着他,“好晕。”
元空定了定神,转回去往她额头捏。
他的手法很温柔,温水水不禁舒缓,她抚到那只手,它停了下来,她便带着它一起进被里,她的后脊骨顷刻像被人打碎,那两条纤巧的眉高高翘起,凝出难言的羞,她望着他,有气无力道,“你别气我。”
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她仅有的认知里最没脸的,她想要他主动,可他常年呆在寺里,这种事他全然没遇到过,若是寻常皇子,十四五岁就有人教他知人事,他如一张白纸,执笔方能涂抹颜色。
她这只笔也是个半吊子。
温热乍然闯入他指尖,元空匆促退步,一脚撞到边旁的椅子,只听咚的一声,他差点被绊倒。
温水水拥着褥子爬起,半身靠着枕头,含情脉脉的瞅着他笑,“我要开茶馆了,你能来帮我吗?”
茶馆她是开着玩的,不过是吃吃喝喝,她这个掌柜坐柜台不用管事,哪怕亏本了也不在乎,就是在西京做个营生,算作消遣。
元空站稳,撇过眼不看她。
温水水冲他招手,“你来。”
元空迟疑着走近她。
温水水说,“坐好。”
元空弯腰坐到床沿上。
温水水裹着被子腾身靠过来,低声道,“我做了件事。”
元空单手环着她,以防她栽倒。
温水水微闭着眼,咕囔道,“……我给父亲送了个女人。”
元空皱起眼,“你想报仇,也不该剑走偏锋。”
温水水轻笑,“怎么是剑走偏锋呢?我不过是照着林月妍的路数如法炮制罢了,她做得,我便不行吗?”
元空放她躺倒,背身道,“不要做坏事。”
林月妍不是好人,他不想温水水学她,为了报仇无所不用其极,他觉得这不值当。
温水水自后方搂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小小的怪着他,“我做坏事,你也不看着我。”
那两条藕臂束着他,只要他想,轻松就能挣开。
元空覆到她手边,果然一片凉,他轻扯开她的胳膊看也不看的推进被褥,她又探出手牵着他,他低声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不要学她。”
温水水好奇道,“可我没权没势,不用这种方法如何能将他们拆散。”
温烔和林月妍是枝理相连,他们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错,这种关系比夫妻更牢靠,除非一方出事,否则他们能永远在一起。
元空说,“你父亲这些年能爬的这么快,手上多少会不干净。”
这是显然的,林家固然能让他飞高,但他能在官场立足,靠的还是他自己有手段,非黑即白,查明了自然也就能将他拿捏住。
温水水抑扬顿挫的嗯着声,“江都那么大事,陛下也就骂了他几句。”
可见他在明弘帝心中的地位不低。
元空低腰扶起椅子,看烛火将熄,便道,“不早了。”
温水水捧着他的指头不愿放开,“你把我带回来,不要再丢下我。”
灯火打在元空的面上忽明忽暗,藏在暗处的怜惜遏制不住爆发,他的嗓音柔和,近乎于哄,“不走。”
温水水开心了,哼哼声睡着。
元空仍端坐,他的所作所为都在偏离正轨,他不是自由身,玄明可怜他,才让他留在寺里,一旦离开了寺庙,必有人察觉,只要报到明弘帝跟前,他的下场不死也得被驱逐,他没有放纵的资格,可为了她,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打破自己底线。
他凝视着温水水的睡颜,恬静娇憨,她睡得这般香,他现在走她也发现不了,可是他挪不动腿,因为他走了,她会伤心。
温水水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她抬眼往屋里瞧,元空盘坐在窗边的梨花榻上,她披一件袍子,赤脚下地走到他面前,懒懒的往他膝头坐。
元空登时醒了,屋里亮堂堂的,她团巴身赖着他,从头到脚瞧得清楚,这般玲珑悉数被他拥着,他差点将人轰了下去,可还是忍住没动。
温水水说他,“你像根木头。”
任她使出浑身解数,他照样无动于衷。
屋里的火盆烧完了,她穿的少,没会子就发冷,元空把她抱回床,笔直站在床边道,“贫僧得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