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水蹙着眉嘶嘶抽气,他的额角也有汗渗出,他手忙脚乱的抱起温水水放到床边,转身朝外跑去。
温水水半晕半醒,迷迷糊糊看他出去又进来,他端着水给她揩洗伤口,她轻轻哭出来,“让含烟进来。”
元空手微动,半晌没照她话,继续给她上药,她刻了他的名字在身上,底下丫鬟看到了不好。
他是这么想的。
他在看到那个鲜红的字时,只觉得真的疯了,她在发疯,他竟然忘了阻止。
他的手指很凉,温水水哭停了,嫌弃道,“……你没一点人味。”
元空给她上好药,长舒一口气,转脚欲走。
温水水说,“你不是要给我把脉么?”
元空塌下肩,少顷还是回过身坐到杌子上,捏着她的腕子看脉。
他诊好脉就撤手,温水水翻转将那只手捉住,她浅声道,“你打算永远不理我?”
元空侧着身不语。
温水水与他十指相握,“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跟我说些好听的话哄哄我吗?”
元空眼睫翻飞,“……你身子好了,明日就走吧。”
温水水呵笑,“好啊,我明日顺便去街上瞧瞧男人,见着合适的就带回家成亲。”
元空眸光一凌,良晌压抑着声道,“别作践自己。”
温水水拉着他的手盖住自己脸,“我知道你有难处,你不能还俗,我想跟着你,等有一天你能够光明正大的回到尘世,你再娶我成么?”
她的意思,她愿意没名没分的被他藏在暗处,这样的卑微,她求的若是功名委实牺牲过大。
那张脸被他的手掌包住,她是这般脆弱,只要他的手用力,她就可能会被捏碎,但她皮肤的温热传递到他手心,他根本不敢用力,也不敢离开,他清楚这样是不对的,他曾信誓旦旦的跟主持说,往后会潜心修行,可现在他在干什么。
他根本抉择不了。
温水水乖顺的躲在他手里,嘟囔道,“我要去当老板,这张脸大概就不能要了,你会医术,你帮我把眼角那颗痣去掉吧。”
去掉了她就和温水水有差别,她可以是个形似温水水的女人,这样她就能坦然的出现在温家人面前,她才有机会报仇。
元空撇开手,她的脸又露出来,他端详着她,视线落在那颗泪痣上,嘴唇轻动,“呆在汴梁。”
留在这里,她就不用费尽心机折腾脸,这里有杨家,她想做什么生意都行。
温水水抓住他的前襟与他靠近,“你要回西京,我也想回。”
她很直截了当,摆明了态度要做什么事,元空甩不掉她,和尚他想做可以继续,她也可以再往西京跑。
元空抿着唇望她。
温水水迎着他的视线,“我娘亲是被他们害死的。”
元空怔住。
“我父亲在我没出世前就离开了江都,进京赶考,我生下来一岁多才听娘亲说,他高中了状元,可是他从没回来过,也没叫人来接过我们,”温水水翻了个身,床褥被她压在下面,她呆呆的回溯着记忆,“江都洪灾他都没想过救我们。”
“后来我们侥幸活了下来,娘亲带着我和外祖母进京去找他,那会儿他只是个小小的屯田郎中,他见到我们没多高兴,可是娘亲一拿出来银票,他立马就变了个人,欢天喜地的将我们带回家里。”
温水水说到这里停顿,她看一眼元空,他似乎已经入定,眼眸微垂,神情宁静,她便伸指戳他脸,他果然偏过头。
温水水曲一下指头,抠到他颈边,他立刻将她手捂住,她呕着眼瞪他,“你听不听我说?”
元空放下手,还做低眸状。
温水水笑一下,“我父亲一开始对我娘亲真的很好,好的我娘亲愿意拿出家当给他出去应酬,后来我娘亲怀孕了,他就渐渐夜不归宿,有天夜里,娘亲害喜害的厉害,外祖母到她房里才发现父亲不在,我外祖母是个脾性暴躁的人,半夜跑出去将我父亲从宴席上拖回家。”
其实有的时候,招人仇恨可能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件小事,甚至是没有理由,又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白眼狼。
“这次过后,父亲就彻底对我娘亲冷淡了,外祖母再有能耐也帮不了娘亲抓住他的心,我娘亲怀胎近七个月时,我父亲在外面置了宅子,将林月妍养在里面,他以为瞒得了所有人,其实娘亲一早就察觉了,只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面上才一直忍耐,可我外祖母知道了,她跑去大闹一场,”温水水湿着眼瞅元空,“你抱抱我。”
元空的指节颤了颤。
温水水起身坐到他腿上,没察觉他抗拒,便将脑袋搭到他的肩膀,“我的外祖母死了,她被林月妍的人活活打死。”
温水水眼底血丝满布,她的手死死扣着元空,“我娘亲也被她派来的嬷嬷灌进了堕胎药。”
七个月啊,那碗堕胎药喝下去,她娘亲根本活不了,她的父亲从始至终都在旁观,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希望娘亲带着她一起去死,可是她活下来了。
那些血腥的场景在她脑海里显现,愤怒将她淹没,她狰狞着笑起来,“我要杀光他们。”
她的情绪明显受到刺激,元空赶紧给她顺背,“别激动。”
温水水便有少许平复,她贴紧他,喃声道,“你帮我么?”
元空锁着眉。
温水水绵软的手指悄悄往他前襟里爬,“我想去痣。”
元空按住她乱动的手,良久道了声,“不用去。”
温水水呆了呆,“我长这个样子,他们不瞎。”
“贫僧会些易容的手法,”元空说,他自幼被玄明教导,玄明传给他的不仅有医术,佛学,武术,凡能自保的东西,他都得学。
温水水望着他,突的羞红脸道,“那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还在他怀里,说着这样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她原本就是要缠着他的。
元空心一跳,手就托她回床,沉眸道,“贫僧可以教你的丫鬟。”
温水水学着他打坐时的坐姿坐好,殷殷凝视他,“你能给我重新取个名字吗?”
元空望过她转头,“自己取吧。”
温水水说,“我想跟你姓。”
跟他姓,他本姓萧,萧是皇族姓氏,平民不允许姓萧,否则就是忤逆。
他叫元空,元这个姓沾了佛性,她用这个姓去报仇,更是不妥。
再有就是他外祖杨氏,随母姓,她姓杨倒是可以,天下杨姓不知有多少,也不会有人发觉她的身份。
元空那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好一会才道,“姓杨吧。”
温水水歪头,“既然给了我姓,名难道都不能施舍吗?”
元空只字不发。
温水水没有一点恼怒,她弯起眼道,“落溪,我想叫杨落溪①。”
元空手指僵硬,倏地直起身离开。
温水水抚摸着腰边字纹,笑倒在床头。
——
朝廷下派的人着实墨迹,汴梁这边的病几乎根治完,就连江都也在汴梁刺史和周宴送去物源和人手后隐隐有好转的趋势,等工部的人抵达江都,那批赈灾款下发后,没多少老百姓感激他们,江都刺史更是上书奏折痛批工部这帮人为国之蛀虫,并将所有功劳悉数归给汴梁刺史。
这事儿闹得太大,温烔想压下去,可总有人不会让他如意,那本奏折入了西京根本没过他手,反倒进了三皇子府邸。
萧承勋这人就是个不嫌事大的,他还有几个月就要及冠,他母妃是宫婢出身,论身家背景自然比不得萧笙祁,萧笙祁背后有林家和温家,只这两个就够萧承勋头疼的,这个时候江都有事,那简直是个让温家吃瘪的好时机。
那封奏折被他直接承给了陛下,江都的事让陛下夜不能寐,这么几年工部尚书没做出几件实事,如今身为朝廷命官,还比不得一个地方刺史,他还是温烔提上来的,陛下自然火大,隔天上朝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温烔和工部尚书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更是当场削了工部尚书的职,把汴梁刺史提进工部做了尚书。
从刺史一越到尚书,这位新任的工部尚书埋没多年,终于在朝局中有了姓名——崔琰。
崔琰本是西京人,原先也算得上是个鼎鼎有名的才子,可惜这位才子恃才自傲,从不屑与人同流合污,孤高的人要不然会被人捧着,要不然就会被排挤,崔琰就是那个被排挤的,和他一起高中的温烔坐到了宰相,而他却只能蹲守在汴梁那样的小地方。
这十几年过去了,他也变得比以往通人事,知道人情往来,能和朝丹寺的和尚打作一团,也能跟市井商户称兄道弟,甚至愿意向远在江都受难的百姓伸出援手,这是他活了小半辈子得来的道理。
所以他懂的,功劳不能独占,他得了应得的,其他人也要有回报,这样才能长久来往,互惠互利。
崔琰上京受封时,特意叮嘱了周宴和元空,他会在陛下面前提一提他们。
元空没当回事,但是周宴是个机灵鬼,他在崔琰面前自贬为奴,直说都是他主子杨落溪差使他这般做的。
杨落溪是谁崔琰没在乎,他只需要一个帮手,杨落溪或者周宴都行。
是以,他在陛下面前着重夸赞了杨落溪的慷慨,以及元空是如何费尽心力解救全城百姓,乃至全江都百姓。
纵有再多怨念,元空也是有功德的人,陛下自不可能不召见。
十一月中旬,西京有圣旨传送到汴梁,让元空和杨落溪入京面圣。
——
入西京已在十二月,这边的冬日格外冷,地上铺了层冰,屋檐高瓦也落满雪,宫墙上的青苔都被冻的发黄,温水水跟着前头太监走,元空就在她身侧,神色淡然。
她还是受不了西京的冷天,走这么长路手脚冰的伸展不开。
等侍卫走过,她慢慢朝元空挪近,伸一只手到他袖中,果然热气氤氲,那点子冷都散没了。
她一探进来,元空的步子愣停,她无声道,“我冷。”
元空眉尖皱起又无奈的平展,她便得逞般的对着他软绵绵笑。
他只眼观鼻鼻观心,比前面的太监还本分。
他们走进宫门里,温水水把手拿回来,小太监领着他们到宣德殿前。
随后他苟着身退到一旁,一个年老的太监走上前略过温水水站到元空跟前弯着腰道,“奴才许多年没见着大殿下了,您过的可好?”
元空竖掌念过阿弥陀佛,“劳王施主挂念,贫僧一切安好。”
王全耸了耸肩膀,扫过温水水道,“二位入殿吧。”
殿门自内打开,元空当先抬步进门,温水水随在他身后,充当着影子。
他们缓缓走到殿中,那龙椅上坐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人,眉际凶厉毕现,正是明弘帝。
元空还是行的佛礼叩拜,“贫僧见过陛下。”
温水水不能学他,规规矩矩跪地上磕头道,“民女拜见陛下。”
明弘帝垂着目望温水水,“抬起头来。”
温水水遵照着话把头微微抬起,她脸上的这层皮像她又不是她,如果说她本人的容貌是一眼就能惊艳的,现在的这张脸只能勉强算清秀,她的灵气悉数被遮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么个普通女子。
“小小女子竟然能有此胸襟,倒叫朕佩服,”明弘帝夸赞道。
温水水把头重抵在地上,“江都是民女的家乡,能为家乡尽一份心,民女与荣有焉。”
明弘帝听着舒服,乐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朕瞧你就比一般男人强。”
温水水便做畏怯状,呐呐不敢言语。
明弘帝那点欣赏的兴头顷刻熄火,不耐烦道,“有功当赏,朕记得江都丝绸兴盛,每年春夏宫里都会派人过去采买,这差事就交给你了。”
他说的轻飘飘,但里头的意思很明显,宫里的物事由一个商人供货,这就是默认她为朝廷办事。
她就成了皇商。
温水水赶忙磕头,“谢主隆恩!”
明弘帝拧巴脸道,“下去吧。”
温水水悄悄瞟过元空,旋即离开了。
大殿内只剩明弘帝和元空,明弘帝的表情变得阴森森,“这些年过去,当真长本事了。”
元空低眼静默。
明弘帝下了龙椅,踱步到他面前,俯视着他道,“你要什么赏赐?”
元空淡淡道,“贫僧想要母后入陵墓。”
他的母后葬在西京的荒郊,那里野狗巡逻,杂草丛生,他想让她安息,哪怕不入帝陵,入杨家祖坟也好。
明弘帝冷呵一声,“滚出去!”
元空缓慢爬起,头也不回的出了大殿。
甫一站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砰,他凝着冷漠,快速出宫。
这会子快晌午,天上倒飘下雪来,温水水蹲在角落里看他出来,哈着冷气往他身旁站,“你好慢。”
她的身上,头发上,还有睫毛都沾了雪,冷的瑟瑟发抖,想往他怀里蹭,却又怕周围有人看见。
马车在不远处,元空往旁边站了站,“上去吧。”
温水水哆哆嗦嗦踩着木凳上马车,她鞋底都是雪,木凳子却滑,一个不注意脚下呲溜了出去,还是元空反应快把她兜住,她被他半抱着送上车,她进到车里,手还恋恋不舍的攥着他,“别走。”
元空立在原地眸光无神,“贫僧要回云华寺。”
温水水攥紧他,露出可怜的神情道,“你带我入宫的,我不认识路,你要把我丢在这里,我会冻死。”
她的另一只手摸到脸边,撕开了那层皮,原本的娇容显露,她太冷了,嘴唇都在发紫。
元空看着她,手情不自禁抚掉她鬓侧的雪。
温水水蹭了蹭他的手掌,轻拽他。
元空便像被摄魂般抬腿上了马车,她欢快的扑进他的胸膛里,将要被他带入马车时,她眼尾的余光恰巧看到宫门前站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穿珊瑚红团花纹锦袍,腰系螭纹玉革带,离得有些远,只能确定他是在盯着这边,并不能瞧清他的面容,但从他的身形判断,温水水的脑子里立时蹦出来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