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晚风拂面。
裴应星接过兵士递来的弓箭,目光冷然地梭视一圈, 很快一定, 盯着那只藏在草丛中的野兔, 慢慢拉开了手臂。
嗖——
箭矢破空,准确无误地射入兔子身。
旁边的兵士快步走过去,拎着兔耳捡起来, 扒皮, 清洗,架火烤,洒上调料, 很快一只香喷喷的兔肉就出炉了。
裴应星拎着烤兔回去,一入帐,便见舒明悦已经上床入睡。
她背对他而睡,将身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再低头,桌上桌子上多了点东西,三条烤鱼,一条只剩鱼骨,另外两条没动。
除此之外,还有半碗鱼汤。
“?”
谁给她弄的?
裴应星抬眼看向舒明悦,帐内寂悄,落针可闻,她的呼吸并不平稳,根本没睡着,留残羹冷饭给他就罢了,竟然还故意装睡!
他幽幽盯着她,蓦地嗤笑一声。
舒明悦身体一颤,小手攥成了拳头。
其实,她也说不清这辈子的虞逻会对她包容到什么地步。上辈子两人初成婚那会儿,她不满嫁给他,他也心傲,根本不搭理她。
估计这一世的虞逻,与她毫无感情根基,大概会扭头就走吧?
舒明悦心里如是想。
可是裴应星竟然没走,他竟然坐下来,吃了半只烤兔,咕咚咕咚喝干净鱼汤。
烤肉的焦香味不断地往鼻子里钻,舒明悦抿了下红唇,忽然觉得自己很饿。
她喉咙小小地咽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大概是吃完了,收拾完桌子,掀开帐子出去了。
舒明悦心中一松,还没来得及喘气,结果下一瞬,他又回来了,吧嗒一声,开始窸窸窣窣脱衣服。
舒明悦呼吸一滞,小手将被子揪成了麻花。
裴应星感受着她越来越不平稳的呼吸,嘲弄地瞥了她眼,舀了一葫芦瓢水,浇在赤-裸身上,哗啦啦的水声传来,彻底将舒明悦的魂吓飞了。
他洗澡!?
他洗澡做什么!?
舒明悦紧紧闭眼,抿着下唇,心跳越来越快。食色性也,这句话一点也没差,她绝对不能让这辈子的虞逻碰她,不然他怕是又要食髓知味,一发不可收拾了。
再想让他放她走就难了!
然而她不知,裴应星还没食髓就已经知味。
此处还得怪虞逻那个蠢东西,愤怒之下把自己的记忆给裴应星看了。他看得到,却摸不到,心里便越来越想要,只消一个契机,就会破土生芽,长成参天大树。
呼——
烛灯忽然被吹灭了。
舒明悦倏地睁开眼,乌漆抹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脊背紧绷,恍若悬空。
其实这个时候,天色尚未大暗,但帐子内四下无窗,帘子一撂,便犹如黑夜。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明明什么都看不到,舒明悦却感受到一道高大的背影在床畔停下,从自己背后坐了下来,他手指“咚咚”叩床沿。
“被子给我一点。”
舒明悦闭眼听不见。
裴应星嗬地笑了声,伸手扯被子,结果舒明悦也不知怎么卷的,竟然将自己裹成了一个蚕蛹,愣是一动不动,他不禁脸色一沉,心中有点不痛快了。
他脑子里浮现那天早晨她从自己怀里醒来的模样。一双杏眼乌黑湿漉漉,白嫩脸颊上淡染一抹嫣红。
可是他只抱了她一下就被她踹下床了,那东西却每天晚上都在抱着她睡觉!
“我知道你没睡着。”裴应星声音似乎有点沉,伸手把她滚过来。
舒明悦闻言,心脏猛地跳了下,仍做垂死挣扎,不肯睁眼,直到一张带着灼热气息的脸颊凑近后,终于吓得眼睛一睁大。
她看不清晰容貌,就当看不见,微瞥视线,昂着巴掌小脸,为难地叹道:“王子,你再去找一条被子不成么?”
她以为,这种语气一定会刺激到他,八成他会嘲讽地看她,给她以眼神的凌迟打击。
但那是对不相干的女人。
对于一个已经动了妄念、并且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姑娘,反而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征服本能,裴应星冷笑一声,拎着那露出来的被角手臂猛地用力一扯。
咕噜噜——
舒明悦猝不及防地滚了一圈,差点砸在地上去,直到被一只手臂捞住细腰,拽回了床上。她整个人都懵了,呆呆地跪坐,一头青丝乱糟糟贴在雪白脸蛋上。
“你干什么!?”
裴应星哼笑一声,心满意足地搂着她躺下去,“睡觉。”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她身体被他摁在了怀里,胸前一团也贴在了他胸膛,裴应星感受到那与他完全不同的绵软触感,手掌一僵。
帐外月华初上,帐内夜色蒙蒙,呼吸交缠间如波浪翻涌,裴应星低头,便见她神色惊愕地昂脸,一双乌黑杏眼清凌凌又紧张。
裴应星的喉咙极其缓慢地滚了下。
舒明悦恍然发觉,二十岁的虞逻和两年后一样没脸没皮,顿时恼羞成怒,抬脚又要蹬他,裴应星有了上次经验,立刻抬腿压住她,语调不善道:“还踹?”
她的力气真的很小,他一胳膊一腿,就能把她圈在怀里动弹不得。
裴应星胸腔不可控制地兴奋了,有点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温热气息喷洒在脸颊,二字入耳,舒明悦忽地神色僵硬,一动不动。
没错,对虞逻这个狗东西,你不能和他闹脾气,尤其在床上,你越闹,他越兴奋。
冷着他最好了,冷着他,他就没兴趣了。
果不其然,见她浑身僵硬,裴应星胸腔里那股子汹涌澎拜的感觉被骤然浇灭了,他低下头去,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后知后觉地发现她没脱衣裳,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仿佛又被泼了一脑袋冰块,又冷又僵。
她这是多不情愿啊?
裴应星顿时觉得没趣儿了,松手翻了个身,背对她,平淡声道:“睡吧。”
“明日我再找床新被子。”
舒明悦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去背对他,并且在两人中间塞了一个枕头。
裴应星的脸色黑如锅炭。
……
天色将明之时,虞逻睁开眼,低头看看怀里的小公主,她睡得很香甜,唇瓣粉嘟嘟,他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口,胳膊则克制地松垮搭在她腰肢上。
在第一缕晨光升起前,虞逻不舍地松开她,重新把扔在地上的枕头捡起来,隔在两人中间。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舒明悦松怔醒来,翻了个身,茫然地眨了眨眼,迷迷糊糊瞧见枕头还在,心中便松了一口气。
裴应星在她翻身的那一刻也醒了,转过身,瞧见那只枕头,脸色沉了又沉。
****
六月二十,长安。
天幕阴云密布,风儿狂卷,街上行人纷纷快步急行,躲避一场即将到来的大雨。
一队精骑从朱雀大街上飞驰而过,直奔禁军北衙。
哒哒哒——
路上行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去,只见领首那人披星戴月而归。
他容貌年轻,约莫二十七八岁,目光清明而冷然,身姿挺拔,比起寻常男子来,肤色偏白,眼瞳则在光亮下透出一种浅琥珀色。
随着“吁”的一声,他在北衙前勒停身下骏马,快步而入,两侧披盔戴甲兵士瞧见来人纷纷惊讶一瞪眼,又立刻神态恭敬。
“沈将军——”
“沈将军——”
“沈将军——”
一路走过去,诸兵士的声音不曾停,沈燕回微颔首,算是应了。
四天前,皇帝信使到徐州,说是嘉仪公主失踪,生死不明。沈燕回匆匆移交了手上事物,一路水路换陆路,两千里地,花了三天不到的时间赶了回来。
入北衙之后,沈燕回直奔舒思暕所在,推门而入,便见青年坐在椅子上,手指撑额角,面前桌案上摊开乱七八糟纸上,有些勾画抹黑,有些揉搓成团。
那张大大的骊山地图上则被炭笔勾出了凌乱线条,往四面八方延展。
舒思暕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眼下一团乌青,他那日晚上赶到骊山,时间已经太晚,骊山周围车轮马蹄痕迹要么被刻意破坏,要么凌乱混淆视线。
长安四通八达,可以逃窜天下,没有半点线索,如何查?
悦儿如何了?
还活着吗?还是已经……
舒思暕攥紧了拳头,眼眶红了,手臂上则青筋暴起,因为过于投入,连门开的声音都没听见,直到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指抽走了他面前写满推理线索的纸张。
“找到线索都在这里了?”一道带着温凉玉感的声音骤然响起。
舒思暕闻言倏地抬头,瞧见来人,立刻站起身,惊讶道:“表哥?何时回来的?”
“刚回。”沈燕回没看他,低头凝视着那张纸,眉头渐渐锁起,“为何如此大费周折,在四面八方设马蹄痕迹。”
舒思暕也奇怪,按理说,逆贼想走灞水南下,为了逃命,应当疾驰逃离,绝对无暇处理车轮痕迹。这些亡命之徒,只要出了长安地界,随便往外面哪个山沟一窜,再想搜就难了。
一开始舒思暕怀疑逆贼根本没有走,一直藏身长安,那些痕迹不过是掩人耳目,可是把长安搜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有。
“舒副统!”一个禁军忽然跑过来,神色大喜道:“有消息了!刚刚京令尹大人在一队凉州往长安的商队里捉住了淙术!”
两个男人闻言,纷纷神色一变,立刻往外走。
“人在哪?押过来了吗?”
禁军道:“还没,现在还在令尹府,一会儿移交大理寺。”
一刻钟之后,两匹骏马在令尹府前勒停。
京令尹急忙迎门而出,舒思暕上前,咬牙切齿道:“淙术何在!老子要取他狗头!”
“沈将军、舒副统,莫急,莫急。”
京令尹连声安慰,“已经嘉仪公主有消息了。”
“快说!”舒思暕着急。
京令尹一边领两人入内,一边继续道:“淙术绑走公主后欲北上逃窜北狄,六月初一那晚,一行人在距凉州城百里处的祁连山扎营,夜晚遇北狄人偷袭,公主被北狄人绑走了。”
“据淙术所言,那人在北狄地位颇高,可调动凉州城守。”
闻言,两个男人神情一松,又旋即紧绷担忧。
****
一行人抵达王城的时候,已经七月初二。王城周围以夯土为基,划过了一片简单城池,以可汗牙帐为中心,近万顶牙帐在草原上连成一片,放眼望去,宛若五色珍珠。
都利可汗在半个月前便已离世,尸身也火化了。北狄风俗,春夏死者,侯草木黄落,秋冬死者,侯华叶荣茂,然始坎而瘗之①,这骨灰,要等秋日才能下葬。
裴应星一下马,处铎立刻上前道:“可汗,十二氏首领已经在牙帐等您,明日午时行大典。”
裴应星颔首,“知道了。”
王城的一切能如此妥当,还得多亏那东西,裴应星便要抬腿去牙帐,走了两步又停下,偏头嘱咐舒明悦道:“别乱跑,与屠必鲁夫人在一起,晚些我去接你。”
今日事忙,一事无暇照顾她,况且他继任大可汗王位,指不定哪些牛鬼蛇神要冒出头,让谁来安排舒明悦的去向都不放心,只有与屠必鲁夫人在一起最安全。
舒明悦点了点头,巴不得他快点走。
玉娘上前一笑,拉着她手离开。
以可汗牙帐为中心,周围第一圈牙帐是北狄王族,第二圈牙帐是北狄十二贵族,第三圈则是北狄官员所居,屠必鲁出身王族阿史那氏,所居的牙帐离可汗牙帐很近。
因为明日就要行承继大可汗王位的典仪,帐外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舒明悦乖乖地坐在帐篷里,和玉娘说话。
玉娘出身花楼,两年前被卖到凉州,意外被屠必鲁所救,并且成为了他的妻子,这两年,夫妻二人一直在凉州,北狄王城也是第一次回。
玉娘一手好女红,坐在榻上刺绣,眉眼低垂,白净脸庞好似一蓑烟雨。舒明悦凑过去,眨眨眼睛道:“你绣的真好看,老虎像真的一样。”
玉娘朝她一笑,“小妹要试试吗?我教你。”
舒明悦摇了摇头,“我手笨,小时候我和乳娘学刺绣,总扎手指头。”
扎了两次,不用哥哥和阿婵心疼,她自个也不肯学了,直到现在,连怎么捏针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舒明悦就有些失神,这个时候,哥哥应该已经到了凉州了吧?发现她不在万来春了吧?万来春的伙计会告诉他自己被虞逻带走了吗?
舒明悦双手托腮,怅然叹气。
晌午,用过午饭。
玉娘与舒明悦走出牙帐,日光明媚,碧波翻涌,忽见三、四十个美貌女子从面前走过,聘婷袅袅,香气袭人。
舒明悦停下,好奇问:“这些是什么人?”
她上辈子在北狄三年,也见过不少美人,但一下子见这么多美人同时出现,心中难免惊讶,这可比她舅舅后宫里的妃嫔还多。
女奴低声解释道:“这些都是都利可汗的姬妾,先送去给可汗挑,余下再分给其他兄弟。”
舒明悦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北狄父死子继,除了兵马、奴隶和财产外,也包括父亲的女人。
她抿唇,视线划过那些美人,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第42章 七日后,我们举行婚礼。
从凉州到王城, 一共走了半个月,这个名唤明悦的凉州姑娘一直与虞逻同吃同住,所有人都已经默认她是他的女人, 玉娘也不例外。
玉娘抬眼扫过那些女人,只见她们着锦裙, 戴宝石, 体态丰熟, 是不同于明悦这样小姑娘的风情,此时满面笑容, 正期待成为新可汗的妻妾。
年岁小些的十六七岁, 年岁长些也不过二十七八,大多数都正值妙龄,玉娘偏头, 握住舒明悦的手,声音轻柔, “我们回去吧。”
舒明悦收回视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