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道三个行,气得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
舒明悦咬唇,小声道:“哥哥……”
“别喊我哥哥!”舒思暕冷冰打断,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望眼神看她,“是我,是我太纵容你了,竟叫你做出这种不知分寸的事情!”
舒明悦看着他,神色一怔,心头好似被戳了刀,乌黑眼睛蓄满了委屈泪珠,湿漉漉地往下掉。
偏偏,她一句话都不能说。
“时归表哥和烨表哥他们会担心,你不想他们担心你吧?我也不想你担心他们。”
姬不黩威胁的话音犹在耳畔。
舒明悦忍着哭意,低下脑袋。
舒思暕怒其不争地瞪了她眼,无情道:“从今日起,你就在蘅芜居待着,哪也别想去!”
说罢,他拂袖离去。
舒明悦怔然站在原地,眼泪顺着眼角吧嗒掉了一连串,孤零零的裙摆坠地,好似成了天地之一粟。
只听“哐当”一声关门巨响,她身体又一颤,紧接着,外面传来舒思暕含怒的吼声,“人呢?人都哪儿去了!”
话落,外面顿时嘈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接二连三的“咔擦”声传来,蘅芜居正屋的屋门和窗户都被锁了。
霎时间,屋内的光线一片昏暗。
舒明悦神色呆呆,扭头,跑到床上,伏在被上哭出了声。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不知该如何,也不知事情怎么一步一步变得这么糟糕。
压抑的抽泣声从屋子里不断传来,阿婵和云珠站在屋外面面相觑,神色担忧。
舒明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发髻都打湿了一片,湿压压黏在白嫩脸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蜷在一角,肿着眼睛,抽噎着昏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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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宁宫。
皇后坐在榻上,手撑额角,大宫女春瑛站在她身后揉捏肩膀,轻声道:“奴婢瞧着陛下似乎暂时无意动国公府,娘娘,此事转机,或许在七公……”
她声音顿了一顿,忙改口,“北狄可汗身上。”
“我何尝不知。”
皇后深吐出一口绵长气息。
去年,都利可汗病重,皇帝便一直想挑拨大王子贺拔和九王子虞逻的关系,分裂汗国,眼瞧便要计成,谁成想虞逻神出鬼没,骤然出现在凉州,将贺拔悄无声息地处死了。
消息传至长安,皇帝眉头皱了好几日。
春瑛道:“娘娘接下来准备如何?”
皇后手指保养得白皙细嫩,此时指腹摁着太阳穴轻轻打转,道:“陛下不提,我便不提,一切照往常安排。”
春瑛应了一声“是”。
咚咚咚——
外面来人叩门,通传道:“娘娘,徐贵妃来了。”
皇后揉捏太阳穴的动作一顿,蹙了下眉。
……
徐贵妃兴致昂昂地来,却在外间一坐冷板凳便是半个时辰,坐得脊背微僵,心头也微冒了火,才见皇后着锦衣华裙,掀了帘子缓步出来。
妇人保养得宜,气质从容,并没有想象中的狼狈。
徐贵妃一愣,慢了半拍,上前屈膝福礼道:“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皇后敛起月白色裙摆在上首小榻坐下,柔声笑问:“贵妃来此何事?”
徐贵妃见状,眼里忍不住划过一丝疑惑,宫女不会传错消息了吧?转念一想,又不可能。
“妾先前听了些闲言碎语,说娘娘脱簪待罪,长跪于紫宸殿外,还被陛下禁足,心里想着,此事定然不可能,立刻叫人把那碎嘴的宫女处置了。”
徐贵妃一边说,一边看她神色,告罪道:“妾束下不严,心中惶恐,特来清宁宫向皇后娘娘告罪。”
皇后一笑,看着她道:“如何告罪?”
说着,她抬腕抿了口茶,露出的一截手腕白皙,戴翠绿欲滴的玉镯。
徐贵妃的声音一噎,瞥见皇后微笑神情,忽然坐立不安。
“当当当——”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娘娘!娘娘!国公府不好了!”
皇后神色惊变,立刻撑着小榻站起来,“进来!”
宫人急步入内,“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落泪道:“娘娘,国公爷他……他……”声音哽咽。
“你快说!父亲如何了?”皇后快步上前,柔和的声音急切,一面问,一面手指紧握,生怕听到皇帝兵围裴家的消息。
宫人神色悲怆道:“国公爷今日辰时五刻的时候去了。”
皇后闻言,身体猛地一晃。
春瑛连忙扶住她,担忧道:“娘娘小心!”
宫人继续道:“管家说,国公爷今日早晨用膳,突然呕血,之后便半睡半醒,不见好转,府内叫了医师诊治,却无力回天,世子一直陪在侧,本欲早入宫通传娘娘,国公爷却不让。”说着,掩面泣不成声。
皇后眼睛慢慢变红了,神色恍然,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几息之后,她忽地提裙快走,朝宫门的方向奔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于她而言,父亲再多糊涂,也是她的父亲。是那个会笑着抱她坐在肩头,教她读书习字、骑马射箭的父亲。
哪怕她早已嫁做人妇,甚至已为人母。
春瑛神色一急,连忙偏头吩咐,“还快不去安排卫尉和马车!”
说罢,跑着追上去。
“娘娘!”
霎时间,偌大的清宁宫乱成一团,徐贵妃被神色惊愕,不敢相信,宁国公这就死了!?又忍不住勾唇笑了下。
裴正卿是个病秧子,整日汤药不离口,比起他父亲差了不知几何。
开国之初所封的六公十三侯,怕是宁国公府要第一个没落吧?
徐贵妃眼里划过一丝看热闹的快意。
她伸手慢悠悠地扶了了下发髻,对身旁宫女笑道:“走,回宫。立刻着人去安排,准备给宁国公悼唁之物。”
“是。”宫女垂身应道。
一片混乱中,徐贵妃悠然慢步,走出了宫门,她着华裙,裙裾一荡一漾,在光线下光耀流转,走了没两步,忽然自己宫里的宫女仓惶而来。
“怎么了这是?”徐贵妃脚步停下,皱眉。
宫女哭着道:“康王殿下不好了!娘娘,娘娘快去看看吧!”
话落,徐贵妃神色陡然僵住,浮一抹惨白,一把揪住她领口,急声问:“兆儿、兆儿怎么了?”
宫女哭泣,战战兢兢道:“康王、康王被人割了、割了……”她闭上眼,颤声继续道:“被人割了子孙根!”
好似一声“轰隆”惊雷劈过脑子,徐贵妃身体一晃,摇摇欲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心情剧烈起伏,忽地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娘娘!”
周围惊呼声四起。
……
二皇子遭歹人行凶,长安乱成了一团,定国公府的蘅芜居却半点不受纷扰。隔壁宁国公府当日便挂上了白幡,哀乐奏了好几日,舒明悦仍被关在屋子里不得出。
舒思暕的脾气一上来,当真不容半点转圜,许是怕自己心软,自那日怒而拂袖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舒明悦本来想求大表哥,求他和哥哥说一些软和话,放她出门,却被侍女告知道:“襄国公去巡盐道,三天前就走了。”
三天前,那不是她与李枕河约见曲江池那天吗?
舒明悦一愣,上辈子没有这回事,上辈子大表哥从徐州回来后,在长安休了月余,便调任尚书左仆射,兼礼部尚书。
她神色呆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其中,恐怕又有姬不黩的手笔。
“我知道了,都下去吧。”
舒明悦深吐处一口气,抿了下唇角,眼圈还有几分微微的红。
随着屋门开了又关,屋室重归寂静。她一头乌黑长发未束,沉默坐于案前,卷翘眼睫微垂下,盖住了一双剪水似的眼瞳。
说实话,她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姬不黩为何对她生出莫名其妙的欲望。
这半年多来,她几次与他相逢,都没克制住怨气,对他十分不好。
她打他,拿茶杯砸他,对他横眉冷眼。
可是他竟然说想娶她。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能不能当上太子。
这种感觉很糟糕,犹如上辈子一般,她被迫和亲北狄,不得不嫁。舒明悦抱膝而坐,将下巴搭在膝盖上,有些失神地凝着一角,直到一道柔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殿下在想什么?”
舒明悦茫然抬头,便见阿婵在旁边半蹲下。
“日前的事,奴婢都知道了。”阿婵伸出手,把她耳畔碎发挽在一旁,“大公子说殿下喜欢三皇子,叫奴婢前来相劝。”
有些话,舒思暕身为兄长,的确不好说出口,这些年,舒明悦一直由皇后教导,只是三皇子一事,不宜让皇后知晓。
而且这几日皇后丧父,也无暇顾及它事。
舒明悦抿唇不说话。
阿婵看着她,长叹了一口气,少女怀春,可不是她这样。她是舒明悦的乳娘,带了小姑娘十五年,虽不是亲生母女,却犹如亲生,怎会连她动心都看不出来?
“这些,是三皇子做的,殿下不愿意,对吗?”阿婵摸了摸她后颈,眼神心疼不已。上面的痕迹已经消了一点,红痕淡去,那些齿咬留下的青紫却分外明显,可见当时多用力。
舒明悦身体微颤。
阿婵手指摸着她脸轻抚,放轻声音道:“船上发生了何事,告诉阿婵可好?”一边说,一边揉握她手掌,以做安抚。
舒明悦眼睛“唰”地一红,看着她,慢慢攥紧了手指,却摇头,“并未发生何事。是我,是我自己愿意,阿婵,你去告诉哥哥,叫他别去找三皇子麻烦。”
“殿下在害怕什么?”阿婵蹙眉,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殿下可是有何难言,不敢告诉大公子?”
舒明悦仍然摇头。
上辈子发生的一切,像一座荆棘牢笼,将她死死地困在了里面。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哥哥和大表哥的悲恸。
哪怕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可以。
不就是嫁给姬不黩吗,有何不可?
大不了、大不了。
舒明悦咬紧下唇,睫羽一直不安地颤,大不了等他有了孩子,她就杀了他!抱着他儿子登基,让他去黄泉见鬼去!
这个念头划过的一瞬,舒明悦一怔,呼吸也微微停滞了几分。
是了,这里不是野蛮生长的北狄,她自幼生长于此,身上有一半姬家血脉,她被舅舅恩封为公主,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融入巽朝,便好似鱼儿入水,舒然自得,不会被所有人排斥。
这似乎,是目前最稳妥,最可行的法子。
可是。
舒明悦心中不由地一阵恶寒,叫她和姬不黩生孩子,还不如让她与他同归于尽呢!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她神色沉默下来,微低下头,纤细手指搭上了平坦小腹,摸了一摸。
第55章 北狄使团
天际泛出第一抹鱼肚白,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皇帝披外衫坐于榻上,几乎整夜未眠, 他单手撑额角,似乎正在假寐。
这几日, 发生一连串的事情, 叫人身心俱疲。王守良轻手轻脚地入内, 瞧见皇帝闭眼休息,到嘴边的话一收, 连呼吸也放轻了几分, 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说。”
皇帝却醒了,开口时声音疲哑。
王王守良躬身回道:“陛下,卫寺卿来了, 正在殿外等候,说是查到了二皇子被谋害一案的线索。”
三天前, 康王接了一个烟花地女子入府,康王宠爱甚,缠绵后, 于睡梦中被她一刀切去了子孙根, 当时惨叫, 响彻整个内院。
屋外看守的婢女闻声匆匆入内,只见康王昏厥倒地,下头血流不止, 而那女子已经持剑捅胸, 畏罪自杀。
这几日,大理寺奉命追查二皇子被害一案,忙得焦头烂额。
“让他进来。”
皇帝睁开眼, 凤眸深邃,一手理外衫,另只手端起案上茶杯润了一下喉。
……
卫寺卿身着三品紫袍,立于下首,娓娓道:“那名苏苏的女子,本名许素素,素雅的素,乃是许文咏之女。”
皇帝皱起眉头,他自然记得许咏文。
无臣不成国,立国之初,他虽有从幽州带来的能臣武将,但仍需沿用大部分前朝旧臣,许文咏就是其中之一。
庆和元年,许文咏任洛阳府尹,庆和二年,因走私军械,被他处斩首之刑。
当时他震怒之极,怒这些前朝之臣不知好歹,不念皇恩。许文咏被处决后,许府上下的男子皆被流放,女子则没为奴籍。
卫寺卿见皇帝记得,便没再多赘述,直接道:“许素素没入罪籍后,本该入洛阳知衣司为奴,却被郑安疏通关系带走,改名苏苏,养在府中做妾。”
“一年前,郑安右迁兵部侍郎,将其带入长安。半个月前,郑侍郎与康王殿下酒宴,酣醉之下,把她送给了康王殿下。”
立国之初,户籍不完善,大量黑户和新户需要登记,故而那时偷天换日,将许素素换个身份带走,并不算困难。
前几日,查郑安头上,他还百般抵赖,说苏苏是随手救下的孤苦女子,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查出其来历。
说到此处,卫寺卿顿了一下,擦下了额角虚汗,“臣以为,此事并非蓄谋,而是许素素怀怨报复。”
怨郑安把她转手送人,怨二皇子,也怨陛下,情绪激动之下,才做出这种事。
皇帝神色不可捉摸,手指摩挲着茶杯,忽然问:“郑安可与三皇子有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