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逻脊背松松往后靠,显然今日耐心极好,慢吞吞地撩起眼皮看他,“李侍郎还有事吗?”显然开始逐客了。
“无事了。”李枕河提唇,微微一笑。
虞逻行踪,他皆叫人看着,去了哪里,待了几刻钟,皆有专人记录,绝无可能接触女子,难不成他有用女香的癖好?
想到这里,李枕河的面色忽然变了变,但旋即又神色平静,看开了。
这算什么?昔日事务地方,鱼龙混杂,喜欢女装的男人他也见过不少,相比之下,虞逻这点小癖好,简直不值一提。
李枕河眼神微妙地看了虞逻最后一眼,只是男人情绪漠然,但眉眼间的舒展和放松之意却油然而生,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抱拳行礼道:“外臣告退,不打扰可汗休息了。”
虞逻“嗯”了一声,淡淡阖上眼。
……
一场秋雨一场寒,山上已经步入冬日,屋内早早地烧起了火炉,舒明悦一切收拾整齐,穿着一身夹棉的尼姑跑,去了一趟普真法师的禅院。
原来,她一直在思忖她重生的契机何在,如今得知虞逻与她一样,难免心中存了一抹疑惑。
舒明悦在蒲团上坐下,眨了下眼,开门见山道:“他与我一样,法师是不是早看出来啦?”
所有的疑点都有迹可循,比如两人定国寺初逢那日,法师派人请她过去下棋,遇见的却是“裴应星”,如今想来,可能并不是巧合。
普真淡淡一笑,神色莫测高深,没有言语。
舒明悦盯着他眼睛,慢慢明白了,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腕,那里肌肤细腻,白皙如玉,此时戴着一串包浆细腻的古法菩提。
这是普真赠她之物,法师说她有因果未了,而此珠伴他长久,有驱邪积福之力。
舒明悦的右手搭在左腕上轻拽,一颗一颗地拨过普提珠,十二颗打磨莹润的珠子在她细嫩指腹间慢慢转了一个圈。
禅院内寂悄空净,一时间,只有两人常驻在这里。舒明悦犹豫了片刻,抿红唇,抬眼问:“法师,我未了的因果,是他吧?”
除此之外,她想不出第二个人。
两辈子情爱交织,不是他,还能是谁?
普真须发皆白,先是叹了口气,缓缓点头,又神色迟疑,缓缓摇头。
舒明悦不明所以,轻声问:“法师何意?可否明示?”
普真沉默了片刻,问:“施主还记得贫僧上次说的话吗?”
哪句?舒明悦一愣,脑海里后之后觉地浮现了那句话——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
只是因果交织,她神思迷茫,一时间不能参透这句话的深意。
难道是因为她念未断、他情未了?
舒明悦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菩提珠,两弯黛眉越蹙越紧,迟疑了片刻,试探问:“我和他的因果,能断吗?”
她不想嫁他了,她只想要那个孩子。
普真手指清瘦,将一本经书推到她面前,不急不徐道:“施主若想斩断尘缘,贫僧渡你。”
“……”
舒明悦沉默,默默把经书推了回去,笑道:“法师好意,可我心念红尘,六根不净。”
其实除了这些,还有一个问题最令她疑惑。
上辈子,她是因为死了才得以重生,那虞逻呢?
难道他英年早逝了?
还是说,他被姬不黩那个混账东西打死了?
这个念头一蹦出来,舒明悦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得头发丝都竖起来三根,倏地扭头瞪向左三院的位置,仿佛透过层层建筑瞧见了怔在养伤的姬不黩。
她神色咬牙切齿,又想冲过去打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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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车水马龙,热闹如昔。
皇宫威严肃穆,紫宸殿内龙涎袅袅,案牍堆压如山,皇帝坐在龙椅上,手掌“啪”的一声拍桌,震得笔山晃了三晃,气急,站身来负手来回踱步。
踱了几圈,顿下,怒道:“朕从未见过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之人!”
那日他与虞逻会见,为了两国情面,没有明面上说不许舒明悦嫁给他,但其中拒绝的意思已然很明显,可谁能想到,虞逻不仅装作听不懂,还顺水推舟,在定国寺一住就是七八天!
薛寺卿站在下首,心里道,可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可汗当真有毅力,为了劝公主“还俗”,天不亮就去门口等着,天黑了还不愿回来。
斟酌了一番,薛寺卿道:“陛下以为,萧素宜如何?”
皇帝闻言一怔,慢慢皱起眉头,像是在思索萧素宜是谁。
薛寺卿又道:“可汗既然想娶公主,我们便送她一个公主,萧素宜是哀帝长女,正宫嫡出,将她许给北狄可汗,也不算辱没了他的身份。”
皇帝膝下无女,只能从宗室中挑选一个女子加封为公主,但近支当中,只有赵郡王的小女儿姬灵华合适。可那姑娘才十四岁,其父又得陛下看重,怎能许她远嫁?皇后便在臣女中挑选一番,也不大好挑。
家世低的不够许配虞逻,家世高的都是开国功臣,随皇帝金戈铁马多年。虽说帝王无情,可臣下到御前哭上一哭,到底心中不忍,思来想去,挑哪个都不合适。
萧素宜是大邺末帝独女,当年姬无疾攻入长安时,她还是个九岁的娃娃,后被皇帝赐了一座府邸,许奴仆伺候,十分尴尬地居于长安一隅。
如今一晃七年过去,也是年芳待嫁的十六岁窈窕少女了。
皇帝终于想起萧素宜是谁了,眉头舒展,沉吟了片刻,淡声吩咐道:“传朕旨意,封萧素鱼为慎安公主,即日入宫相伴皇后。”
“是。”
薛寺卿低首,挪步告退。
第80章 宿世夫妻
临近冬至, 天色黑得愈发早,虞逻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是晚上,奈何太阳东升西落, 昼夜分明,白天恨长, 晚上恨短。
两人亲密如此, 虞逻以为舒明悦已经彻底原谅他了, 可无论如何,她都不肯点头嫁他。
不仅不嫁, 白日也不见他。
对此, 虞逻颇为微词,心中有些郁闷,但晚上两人相见, 小公主又待他亲密,极尽柔情, 一场欲罢不能的情-潮过后,再多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别说郁闷,只恨不得将一颗心全剖给她。
这种感觉不由地让虞逻想起了上辈子的情景, 只是那时他年少, 端着郡王正经, 冷漠威严,哪怕心里难耐得不得了,也只强忍着晚上才去看他。
如今却是快忍不了了。
他想日日夜夜和她在一起。
虞逻双手交叠, 枕在脑后, 有些出神地望着头顶房梁。
他又有些想她了。
她是否也在想他?
如此一想,虞逻再也忍耐不住了,跳下床, 理了理衣衫,就朝舒明悦的客院走去。踏出屋门的刹那,不忘瞥了眼天色
只见太阳西落,晚霞灿灿昭昭。
他去的,不算早吧?
……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舒明悦读完,阖上了手中的书册,偏头看向阿婵,眼眸弯笑道:“阿婵,这扬州果然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商贸繁华。”
陆路转水路,半个月时间就到了。
相比舒明悦的兴致高昂,阿婵脸上则蹙了抹忧色,随便附和了两句,便道:“殿下的小日子一直没来,已经迟了四日了,可是山寺饮食简素,影响了身体?若是过几日再不来,奴婢叫人去请医师来给娘子看看吧。”
舒明悦的小日子一向准时,每个月的十二日左右,今日已经十六了,依然没有任何痕迹,阿婵在心里默默算着,唯恐她身体不舒服。
舒明悦满脑子想着扬州的事儿,闻言,也没抬眼,只漫不经心的“嗯”了声,却在某一个瞬间,猛地转过头,惊声道:“你刚刚说什么?”
阿婵吓了一跳,瞧见她瞪圆的眼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娘子的小日子晚了,过几日再不来,奴婢去请医师来看看。”
话音坠地,舒明悦的手指倏然紧攥,好像听到了自己心房“噗通噗通”跳动的声音,眼瞳也一下亮了,偏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怕人看出端倪。
“晚、晚了?”
阿婵点点头,有点忧心,“晚了三、四日了。”
舒明悦心如擂鼓,立刻在心里默默算起时间来,掐指数一数,距离她与虞逻第一次同房已经过去了九天。
九天……
她眼眸又黯淡下来,神色迟疑,不会这么快吧?
可是,可是她还没准备好呢!
扬州的宅子,南下的路线,陪行的护卫与奴仆,甚至连大表哥都没见上一面,舒明悦犹豫了片刻,手指尖微微蜷曲,佯装平静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又让她出去?
阿婵心中浮起一抹奇怪,小殿下自幼性子好动,不喜欢一个人待着,往日在屋中无聊,定要叫她和云珠相陪,这几日却不知道怎么了,早睡晚起,还不许她们贴身伺候。
“是。”
阿婵藏着心中疑惑,躬身退下。
……
见人一走,舒明悦立刻跳下矮榻,快步走到屋子角落的一个箱子里,从里面拿出一本医术来,封皮泛黄,已经有些年头了,上书《妇人书》。
这是前几日她从玉娘那里拿来的,里面分三章闺房篇,怀孕篇,生产篇。
翻开第一篇,里面是令人面红耳热的插图和文字,道何时、何势、何法有易受孕,又添夫妻闺房之趣,舒明悦脸蛋和耳朵都红了,飞快地翻过去,翻到第二篇。
“平脉一息四至,不浮不沉,从容缓力,孕者滑脉,一息五至,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
舒明悦细细读了一遍,而后把右手手指摁在左手腕上,沉心静气感受着脉象,然而她不通医术,只觉脉搏跳动有力,无法分辨平脉和滑脉。
因为十分全神贯注,甚至没有发现不远处的窗户开了又关。
直到一片阴影笼了下来,轻笑问:“在看什么?”
舒明悦吓了一跳,慌张合书,藏到了自己怀里,仰头朝来人看去,视线中映入一张熟悉的俊脸,心中的紧张和不安又强烈了。
一时间,屋室寂悄无声,她的心跳怦怦怦。
“你、你怎么来了?”舒明悦声音磕巴,说完,找回了底气,一面悄悄把书踢到桌子下面,一面仰脸不高兴地嗔道:“不是告诉你了吗,晚上才能来,若是让人瞧见,我名声如何?”
虞逻瞥了她脚尖一眼。
“没人看见。”虞逻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把人勾到自己怀里,捏了捏她纤细手腕,若有所思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舒明悦心脏狂跳。
好在,小脑袋瓜灵光,反应极快。
寺庙清苦,不许戴金玉华物,舒明悦雪白手腕上只低调地缀了一只羊脂玉镯,她把手腕往虞逻面前举了举,噘嘴道:“这镯子,我都戴了快两个月了。”
小公主爱美,衣衫首饰恨不得日日不重样,让她在定国寺带发修行,简直像要她的命一样,虞逻摸了摸镯子,又开始诱惑,“那我们明日下山请婚可好?”
“想得美。”舒明悦哼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我还没完全原谅你呢。我嫁你,远去千里,日后都见不到我哥哥了。万一日后你与我舅舅嫌隙,我夹在中间,该如何?”
“我保证,不会。”
虞逻从后面环住她腰身,脸颊贴着她脸蛋颈窝,低低地道:“等你嫁我,我们迁都去凉州,日后离长安很近,快马两三日便至。”
舒明悦一扭头,“你又想骗我嫁你。”
说罢,伸手推开他,转身去了梳妆台。虞逻起身跟上,离开时,脚步顿了一下,瞥了眼那只原木长案。
案身极矮,底面和地面只有不到一指节宽的缝隙,想要把那本书拿出来,得把长案挪开。
小公主在看什么?
虞逻皱了皱眉。
只是很快,这个念头就被他抛掷脑后了,虞逻凝视着那个在床帐间脱下外衫的女子,气息一下子粗重起来,喉咙极为缓慢地滚动了一下。
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一时被雪白晃了眼,竟然呆滞地伸手拉起那件浅青色的薄衫。
“天气冷……”
舒明悦一呆,旋即“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虞逻回过神,脸色倏然黑了。
他眯了眯漆黑眼睛,伸手掐她腰肢,高大的身体逼近,“好笑?”
却不想这一次,舒明悦反应极大,不似以往羞迫,而是惊慌地拽开他手,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猛烈了,她咬唇,低下头,“我今日……身子不干净。”
虞逻的动作一顿。
上辈子,小公主的月事并不规律,两三个月才来一次,是以虞逻也没能察觉不对,反倒是记起了她上次小腹抽痛的模样,迟疑问:“可疼?”
舒明悦心虚地摇了摇头,只道:“有一点。”
一点?
虞逻瞥了眼她脸蛋,只见气色红润,很是饱满,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脸色古怪了一下,又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份“是我功劳的”骄傲之意。
阴阳调和,可不就是他的功劳?
“我给你揉揉。”虞逻把手掌轻轻摁在她小腹上,忽然柔情万分,一张冷硬脸颊在昏黄烛火下英俊倜傥,竟然有些不真实。
舒明悦紧张,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碰她,虽然不知有自己是不是已经有了身孕,但小心起见,还是离他远点好。
尤其虞逻这人,晚上睡觉不老实,总是动手动脚。
她伸手抻过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闷闷道:“我今日不舒服,你先走吧,等我好了,再来。”
虞逻的掌心一空,一腔热情扑了个空,怔然在原地。
……
北院客院依山而建,一共十二院,被一条山溪分成了左右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