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最后的愿望,从未要求过什么,她知沈邵心怀仇恨,绝不会让她入皇家陵地,她也从未稀罕过皇家的风水宝地。
母妃劝慰她,若自己死后,连京城都容不下她,便将她葬在家乡琅琊,魂归故里,于她也算是最好的归宿。
沈桓抱住哭得伤心的永嘉:“阿姐…都是我不好,让你和母妃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不孝。”
永嘉不许沈桓这般说自己,她靠在他肩膀上,手执着母妃留下的遗书。
“桓儿,若离开京城,舍弃皇家的富贵,你可愿意?”
沈桓将永嘉抱得很紧:“我只要阿姐,阿姐去哪,我便去哪。”
“那我们和姜尚宫一起回琅琊,完成母妃的心愿,好吗?”
第81章 你要离开朕吗?
沈邵是在夜半醒的。
王然急匆匆的赶到长公主府, 吵醒入睡的诸多人,立在夕佳楼外,禀告说陛下醒了, 想见她一面。
永嘉被姜尚宫叫醒,起身梳妆, 姜尚宫看着妆台镜子里, 永嘉略有苍白的面色, 不禁心疼,口上不情愿的问:“殿下, 一定要去吗?”
永嘉闭着目, 闻言亦未睁眼, 只是嗓音平淡的道:“皇城里,天子脚下,有什么资格不去吗?”
王然出宫时已备好的马车,从长公主府接了永嘉,便直奔皇宫御门。
永嘉已经许久没有入宫, 其中经历了太多事,她已经记不起,从前最后离开御门那日, 都曾是何光景。
走入正殿, 穿过廊道,进入内室, 御榻前是长万正在侍奉汤药。
王然走上前,从长万手中接过了药碗,长万连忙垂头退下。
永嘉一步步走到床榻前,榻上沈邵正坐着,额前包着绢布, 额角处似有血迹隐隐透出,他没有盖被,一身白色寝衣,肩上披了件玄色的单衣,似乎摔得不轻,脸色、嘴唇血色褪尽,一片惨白。
他正仰头看着她,唇角颤动,但许久也未能说出一个字。
王然从旁暗暗打量,他适时上前,将手中捧着的药碗递给永嘉。
永嘉看着递到面前的碗,又看了看垂着脑袋不肯看她的王然,最后看向沈邵,他正一动不动的望着她,突然对上她投来的目光,神色有一瞬触动,隐隐的,但他的目光不曾移开。
御门寝殿,在此番略有微妙的僵持下寂静片刻,最后永嘉抬手,接过王然递来的药碗,她走近床榻前,侧身坐下。
王然立即低身退下,从外关上了殿门。
永嘉端着药碗,指尖的温度已经十分温了,再耽搁一阵,这药就凉透了,她用勺子盛了药,沉默的递到沈邵唇边。
两人同坐于榻上,距离分外的近,沈邵目光一错不错的留在永嘉面上,他张口含住她递来的药勺,将药喝下。
永嘉垂着眸,目光悉数落在褐色的药汁上,她只一勺一勺喂给沈邵,但却不曾抬眼看他。
他微微向前倾着身,离她更近,她能感受到他微烫的呼吸,一碗药见底,永嘉放了药碗,拿起一旁的手帕,递给沈邵。
沈邵却不动,他手掌撑在榻上,静静的望着她。
永嘉的手在半空悬了一阵,见沈邵不为所动,她正欲收手,手腕却被用力攥住。
沈邵执起永嘉的手腕,借着她的手,用她指尖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用过绢帕,却不肯放开她,他一只手攥着她的腕不松开,另一只手将她掌心的帕子慢慢抽掉,掷在一旁。
他握住着她的手腕,将她的身子拉近,他不肯她后退,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牢牢的将她圈进怀里。
沈邵让永嘉知道,即便他受着伤,依旧能轻而易举的强迫她。
永嘉试着挣扎,被他愈抱愈紧。
“你会离开朕吗?”他忽而开口。
永嘉听着沈邵沙哑的声音,听他声音里透出的颤抖,她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她困在他怀抱里许久,才缓缓抬眸,她问他:“陛下在说什么?”
他听到她的回答,一下子将她扯进怀里,他们胸膛相依,他下颚抵在她柔弱的肩头,他全身都在颤抖着。
“阿姐,你若怨若恨,便打朕骂朕,怎样都好,但不要离开朕。”
永嘉似乎早料到沈邵如此,她一时没有挣扎,由他紧紧禁锢着,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渐渐与她自己的心跳重合。
沈邵话落,久久见永嘉不言不动,他缓缓放开她,双手抱住她的肩头,微微低下头去看她的反应。
“朕往后好好补偿你,补偿你母妃,朕明日便将父皇的遗诏公告天下,追封你母妃为皇太后,与父皇同葬在一处,好吗?”
永嘉觉得有几分可笑,曾经沈邵以为母妃害了文思皇后,难容她葬入皇陵,如今她知道,文思皇后曾想杀害桓儿,母妃又怎么可能想与杀子仇人同葬一处。
“不必了…”永嘉开口回绝。
“陛下看到的那封遗书,是何铎是伪造的,何家人的用心,如今想来陛下也明白了,臣母妃真正的遗愿,是想魂归故里,葬在琅琊的乡土下,陛下若真想补偿,不如许臣将母妃的陵墓南迁回琅琊。”
沈邵闻言先是一愣,他对上永嘉投来的目光,紧接着连连点头。
“好,好,朕都依你,只要你想,朕都依你。”
永嘉向沈邵道了声谢。
沈邵沉默了一阵,接着又道:“你还尚未出月子…不宜太过折腾,若想迁陵,老六正好在京,不如就交给他办?”
“母妃的遗愿,臣与桓儿一定都要亲手完成的。”永嘉垂眸说道。
沈邵又连连点头:“朕…朕知道的,只是…只是你如今的身子,切莫太折腾,不如等一等…等一等再去?”
永嘉一时沉默,她知道沈邵这几番推脱阻止是因为什么,她垂眸沉默片刻,接着仰头看向沈邵,应了句:“好。”
沈邵一愣,紧接着脸上霎时溢满喜色,他抱住永嘉正想说什么,忽听她开口:“臣如今的确有心无力,迁陵之事繁杂,非一日之功,臣想让桓儿与姜尚宫前去琅琊,先择一块风水宝地,待琅琊诸事完备,臣再从京迁陵过去,也算尽了儿女孝心。”
沈邵听着永嘉的安排,思虑片刻,便连忙点头:“都依你,都依你。”
交代完正事,永嘉欲起身离开,却被沈邵一把抓住不放:“留下陪朕…”他好似祈求,但口吻一如既往的霸道。
永嘉垂眸,目光落在沈邵紧紧握着她小臂的大手上,她转眸,透过殿内的窗子,看了看外头将要黎明的天。
沈邵再不给永嘉思考的时间,他手上一用力,拉着她倒在床榻上,他胳膊腿并用,压着,搂着,锢着,不肯松开。
他的唇落在她的额头上,又辗转向下,吻她之前,他声近缱绻痴迷:“永嘉,朕宁愿你恨朕,这一辈子,朕也绝不放手。”
***
永嘉是次日晌午离宫的,回府后,命人将沈桓召来。
夕佳楼内外,屏退了闲人,殿中只留姜尚宫与沈桓,永嘉说了自己心底的安排。
沈桓听罢,猛地站起身,第一个不答应:“不行,我怎么可能留阿姐一个在京?”
姜尚宫闻言也是心忧,见沈桓不同意,正想跟着附和,却听永嘉问道。
“那你可有旁得,万无一失的法子?”
沈桓被永嘉问得一滞,他低下头:“就算现在一时想不到,我也不能将阿姐一个人留在这虎狼窝里。”
姜尚宫从旁看着沈桓与永嘉的僵持,想了想,从旁开口:“殿下…不如奴婢留下陪着您,让王爷独自去?”
“不行,”永嘉一口回绝:“我比你们都了解陛下,我不想,也不能出一点差错。”
“依照陛下的性子,你们此番提前去琅琊,只怕也会派人从旁暗暗窥视,尚宫,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许多事,我只放心交给你和桓儿,我们没有机会出错,一旦失败,就不知道未来何时才会有机会。”
“可是…”姜尚宫依旧犹疑:“您现在的身子,教奴婢与王爷,如何放心将您一人留下?”
“你们去琅琊后,尽快行事,你们提早一日准备好,我才能提早一日离京,”永嘉想着昨晚:“陛下如今是绝不会放我离京的,若你们牵牵挂挂,犹犹豫豫,那我们便都留在京里,一辈子留在京里,等死好了。”
“阿姐!”沈桓连忙打断永嘉的话,他几番叹气:“好,明日我便与姜尚宫启程去琅琊,我一定尽快完成,早日接阿姐前去。”
沈桓与姜尚宫去琅琊启程前,沈邵果然从大内派了一队人,说是怕沈桓人手不足,这些人都是宫里头做事老练的,皆听凭沈桓差遣吩咐。
永嘉意料之中的事,沈桓清楚沈邵派人来的深意,也不曾推脱,御前谢了恩,又在家中与永嘉告别,带着姜尚宫,和一队人马上路。
***
沈邵听闻贺显在京城是有名的妇科圣手,又因张家的遭遇,直接提拔他入太医院,又吩咐他与何院首一起,照料调理永嘉的身子。
何家府兵与禁军起冲突之事已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何长钧父子三人抗旨潜逃的消息也传遍了朝野上下。
陛下因病辍朝已有两日,朝中大臣猜测纷纷,风雨骤来,许多人摸不着头脑,更有许多与何家亲近的党羽,自危心惶。
自沈桓与姜尚宫离京后,沈邵便用尽各种借口,半是哄骗,半是强迫的将永嘉接到宫中来住。
永嘉在宫中住了已尽月余,终于收到沈桓从琅琊传回来的信,说母妃陵址已经择好,万事具备,只等她从京南下。
永嘉收到沈桓来信的前日,隐约在御前听到,何长钧逃往至北疆后,领着大部何家军在北疆造反了。
午后,沈邵处理完政务,永嘉将沈桓邮回来的信递给沈邵看。
沈邵坐在永嘉身旁,手执着信纸看了许久,才打破沉默,缓缓开口,他嗓音有几分沙哑。
“永嘉,你会离开朕吗?”
第82章 消失
“陛下总这般问, 是觉得臣会跑吗?”
御门内寂寂片刻,沈邵听着永嘉的反问,他放下手中的信, 转身一把搂住她的肩。
“是,朕怕, 朕怕你会…”他似乎说不出口, 只是双臂很用力的揽着她。
“陛下为什么怕?”永嘉继续问, 她盯看着沈邵,与他对视片刻, 忽而一笑:“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 臣便是真的想跑,又能跑去哪呢?”
沈邵与永嘉静静对视片刻,突然捧住她的小脸,他倾身,一寸一寸的吻她。
永嘉手抵住沈邵的胸膛, 她一畔推他,一畔摇头躲闪,忽然她颈后感受到一抹凉, 是沈邵握来的大手, 她一时动不得,由着他欺负上来。
沈邵吻着永嘉的唇, 那么软,他们的鼻尖撞在一起,呼吸交错,他听见她压在嗓间的细碎的哼声。
沈邵许久才肯放开永嘉,他见她眼角发湿, 忙用指腹擦拭:“朕会派一队侍卫护着你南下,等到琅琊安顿好你母妃,再由他们护送你回来。”
永嘉听着沈邵的安排,他派的这一队人,除了看护,更多的该是看守与监视。
永嘉知道拒绝没用,索性一口答应下来。
沈邵见了,面上生了几分笑意,他抬手揉了揉永嘉柔软的发,命芸香等人替永嘉收拾行礼,王然忽然前来,说御门外有大臣求见。
因为何长钧在北疆造反,朝堂上大多态度都是积极备战,剿灭反贼,只是派哪个将军去清缴,却犹豫不决,摇摆不定。
沈邵让永嘉留在内殿休息,他踏出殿门,去外见大臣。
沈邵午后离开御门一趟,不知去了哪,永嘉也无心过问,她看了看芸香帮忙收拾的行礼,如今夏日,她却装带了不少云肩,外裳。
永嘉捏着微厚的料子,出神看了片刻,她抬头去看芸香,正对上她的目光。
芸香神色一顿,她连忙低头躲闪开,询问:“殿下…行李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必带这么多厚衣裳,这些物件也用不上,我们在琅琊待不了几日,迁了陵便回来,少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就够了。”
芸香闻言,连忙点头应好:“奴婢这就重新收拾。”
寝殿的门开了,有晚风穿过廊道徐徐而入,吹动殿内的烛火,永嘉闻声望去,见沈邵独自负手而入,他看着还在收拾的芸香,挥了挥手,教她退下。
他明知故问:“行礼怎么还没收拾好?”
永嘉看了看捧着行礼退下的芸香,又转眸看向沈邵:“东西太多,用不上,明日少装几件就好了。”
沈邵抬了抬眉,眼中才有的光亮又淡了下去,他长‘哦’了一声,凑到永嘉身边去,抱住她,故意在她耳边呵气:“明日就要走了,朕舍不得你。”
永嘉没接话,她在他怀中忍了片刻,轻轻挣脱:“臣要沐浴了。”
沈邵不舍的放开手,他坐在小榻上,静静盯着永嘉走远的背影片刻,突然起身追了上去。
夏夜静谧,偶得蝉鸣,月色无垠,殿中烛火暖。
永嘉挣扎过,实在抵不过他的力气,宽敞的床榻,被褥烫人,沈邵挽住永嘉的湿发,他亲她的头顶,他的大手盖在她的手背上,手指挤进她指尖的缝隙,紧紧扣住。
“朕明日送你出城…”他低身,从后吻住她的耳朵,辗转片刻,他又说:“待你回来,朕再去城门接你。”
永嘉没力气去回答,被沈邵几番折腾,不得不应他,低低的答了一声好。
次日,沈邵亲自送永嘉出城门,她下了他的御辇,改乘旁得马车,永嘉刚坐在马车上,忽听窗子被敲响,她推开窗,先入目的是王然,她顺着王然的目光向后看去,是跑下车的沈邵。
方才乘御辇出城时,他在车上便一直握着她的手,如今好容易放开,许她下车,他却又追了上来。
临到关头,永嘉很怕沈邵会反悔。
她坐在车上,透过窗,低眸静静看着车下的他。
沈邵一时也不知自己为何追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就下了车,他抬头看着车内她,看到她眼底略带的警惕,生怕他反悔似的,沈邵察觉到,自嘲的低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