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仍未说话,眼睫微动,花淇淇听到了一声极低极低的轻叹。
像九天霄汉上滑过的流云。
跟萝卜那货的呜呼哀哉完全不在一个境界。
花淇淇的心便似那映着霄汉的水沟,因流云滑过,竟自起涟漪,她不由向少年伸出手:“这些伤,是怎么回事?疼吗?”
阴影仍没后退,花淇淇的手竟毫无阻碍地伸入,将触到少年,少年的目光陡然一凛,眼底面容浮出厌恶,花淇淇的手不由一顿,听得萝卜一声嘶吼:“喝!妖妇,放开那个少年!”
花淇淇触电般缩回手,又顿时生出一股憋屈,干吗她跟真的心虚一样。
“喂,我不是要做坏事好吧。”
萝卜哼道:“难道你想做好事?”
花淇淇牙根发痒:“你没看到这孩子一身的伤吗?”虽然这种情况下她不知道怎么包扎或者治疗,但情不自禁想关心一下。
萝卜再嗟叹一声:“妖妇,放下屠刀,回头是岸。好好的少年,被你糟蹋成了如此模样,你竟无一丝忏悔?”
花淇淇终于怒了:“到底是我脑缺还是你脑缺,这能是我干的?”
萝卜冷声道:“不是你,还有谁?”
“你!”花淇淇气结,“我们都是被抓紧来的,连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但你也不能这样。”言语间突有脑中什么掠过的感觉,花淇淇皱眉捕捉。萝卜再滚动一下:“噫嘘——可悲至极,疯妇,快快醒悟!”
花淇淇恶狠狠道:“信不信如果不是不能吃饭,我现在就凉拌了你?”一道灵光忽而再一闪,“你!”
萝卜傲然道:“吾到此刻,难道还怕死么?不论凉拌红烧还是清炖,便都由你。”
花淇淇皱眉紧望着它:“你!我刚刚附身成功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你?”
萝卜刚回了一个音节,花淇淇接着道:“是,我刚刚一瞬间变成人的时候,没有你。但鬼魂状态的时候,却有你。难道你也是鬼?”
她缓缓缓缓逼近萝卜,萝卜骨碌碌作势往旁边滚,花淇淇一个饿虎扑食,果断擒住。
抓在手里,手感倒挺真实的。
萝卜奋力扭动:“妖妇,放开你的魔爪!你即便玷污了我的身体,也休想玷污我的心!唔,嗯——”
花淇淇方才想起,好像不小心碰到它的伤了,手微一松,萝卜一蹿一滑,一头扎到地上,叶子再颤颤地抖了抖,应该真的很疼。
但花淇淇不敢再关怀它了。
萝卜会受伤,还出汁了,的确不是鬼魂。
也就是说,这里并非鬼魂才能待的空间。
等一等,花淇淇抱住头,她得理一理思绪。
现在,她、萝卜在同一空间,紫眼睛少年所在的阴影貌似又是一个小空间,但还是从属于这个空间,或能与这个空间相通。
而她的身体,是在修仙界的现实世界,也就是那个山洞内。
这个空间可以看到现实世界,可是那个世界却看不到这个空间,并不是因为人看不到鬼的关系,而是空间的设定。
那么,她刚才附身成功=瞬间离开了这个空间,到达现实空间!
花淇淇心中霍然一亮,她应该是找到了……
不行不行~~啊喝哈嘿嘿喝哈嘿,我什么都没想喝哈嘿!
“啊喝哈嘿嘿喝哈嘿,我什么什么都不想喝哈嘿!喝、哈、嘿!”花淇淇站起身转圈儿。
“妙灵姐姐?”
妙灵姐姐,你在吗?
“妙灵姐姐?……好像不在喝、哈、嘿!”
花淇淇转着圈到了阴影边,少年仍是那个姿势坐着,看她的目光却流露出了一丝异样,花淇淇冲他一笑:“你别怕我,也别听这头萝卜胡言乱语。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现在处境相同,要乐观面对一切。”
少年的目光闪了闪,初次垂下眼帘,忽而又逸出一声轻叹。
真是惹人怜爱。
萝卜虚弱地蹬了蹬根部:“疯妇,听吾一句劝。疯,并非不治之症。试试读些经书,寻回自我。”
经书?可笑。你看过几本经书,懂得多少道,便如斯妄论?
万本经书阅遍又如何?道无可言,岂又成书?何为根,何为本,何为有我,何为无我?
众相皆幻。
花淇淇道:“这里没书看好吗?难道你背给我听?对了,你知不知道可以变成凡人的经书?既然有可以成仙的,那反过来应该就是变成凡人的。”
不错,小小精怪,虽窥不到大道,或有化人身之法。
萝卜坚定地道:“吾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先建议我看经书的。”
出尔反尔果然乃汝等之常态。
萝卜挥舞叶片:“妖妇,莫要当吾看不破,你还是执著于那具躯壳。趁早死心,傀儡术连鬼道都不如,乃最下乘小术。吾不会助纣为虐,快快醒悟!”
“我想变回原来的我,难道不久是寻回自我?你倒告诉我,除却如此,我该怎么做?什么才是我的自我?哪里才是我的根本?我只想变成平平常常的那个我而已!”
不碍天,不碍地,唯求平凡二字。
为何这也不可得?
“什么下乘,什么小术,那是我的身体,我想变回去,有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
为什么!!!!!!!!!!!!!
“住手。”清冷冷一声,破空入耳,直刺她心中,“停手吧,莫再伤及无辜。”
花淇淇怔怔回神。
“看看你手上,你还要作多少孽?”
手上……手上带着点湿……竟然掐着萝卜!
萝卜青绿的皮上,之前掐出的几个指甲印还在,现在,新添的好像更深了……
花淇淇无措地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怎么回事又躁狂症发作了我……”萝卜嗷地摔到地上,花淇淇俯身想抱起它,萝卜奋力滚远:“妖妇,再碰吾,吾就死给你看!”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鬼了,明明没有心了,胸口的位置却狠狠一缩,痛到极致。
你宁愿死,也不让我碰?
那清冷的声音又再响起:“醒一醒吧,莫再执著。”
花淇淇回过身,说话的,竟是阴影中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
☆、第五十九章
少年站起身,紫色双眸直望着花淇淇。
“它只是一头寻常的精怪,仙性尚无,不可能知道入凡之法。那时我就告诉过你,入凡之法,只能用一次,即使你用对我的方法对它,也逼不出你要的结果。它禁受不住这些。莫再徒然伤害无辜。”
花淇淇很迷惘:“你……说什么?我不太听得懂。”
少年的目光平静之中,含着一丝怜悯:“别再折腾自己了,放下吧,简凊凊。”
简凊凊?
简凊凊是谁?
“我,我叫花淇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是不是你认识的人也被妙灵带来这里,然后……”
少年又一声轻叹:“你什么时候才肯醒?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手。”
手?
花淇淇下意识举起手,刚掐完萝卜,手上还有萝卜汁,还有……
她忽而僵住。
这不是她的手。
她的手没有这么白,手指没有这么纤长,为了玩电脑敲键盘舒服,习惯性把指甲剪得很短,没有这样修剪精致的长指甲……
这,这……
她再慌乱地看自己身上。
好像,好像离地面比以前高了一些。
好像……腰也比较细。胸……也不像现在这么阻挡视线……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她的身体!
这!妙灵做了什么?
“妙灵你在哪里?你对我做了什么!!!”
难道,难道……
难道我的魂魄已经被妙灵给吞……
萝卜粗声一吼:“疯妇,喊什么妙灵,你不就是妙灵!这里除了你我他,哪还有第四个!”
不……这!不!可!能!
花淇淇尖叫:“我才不是妙灵!我叫花淇淇!听清楚了没有?我是花淇淇花淇淇!妙灵是那个女鬼,我不是妙灵!”
她拼命摇头,转圈,一睁眼,少年的面容却在正前方。
“种种假象,皆心生自造,你其实早知根本。简凊凊,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何时?”
花淇淇抱着头后退:“还有你,更莫名其妙!什么简凊凊我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她肯定和我一样,被妙灵抓来这里,然后吞魂夺舍了,肯定是这样。我不要被吞,我才不是什么妙灵,我就是花淇淇!”
少年的叹息让她想把他扯得粉碎。
把一切粉碎!
不想听,不想听,不想听!
统统滚开滚开滚开!
但求无知,但求无觉,但求无闻!
但求一切寂灭,但求……
“即便从头来过,你仍是你,终有一天,前尘再现,即便历尽千世万转。名,不过是名,简凊凊也罢,妙灵也罢,花淇淇也罢,你,只能是你。”
长风作,混沌开,光明大盛,浮空现明镜,映出本来身形。
何为实在,何为虚幻?
何为显像,何为其形?
何为前因,何为结果?
是从来不曾变,还是一切本皆无?
但想遁入凡尘,种种尽数抛开。
“简氏之女,为什么到别派求仙?”
“凊凊二字很别致,比妙灵好。”
“不脱俗杂,怎得大道?你之于我,我之于你,如同一切常人。”
“妙灵,一切皆执念,放下得解脱。”
……
萝卜卷在风中颠簸旋转,粗声大吼:“妖妇,恭喜你终于清醒过来寻回了自我!你若想报复吾,尽可凉拌清炖红烧,吾这种绿皮红心萝卜,做风晾萝卜干不甚适口!”
她抬手一挥,明镜粉碎,虚空破灭,萝卜嗷一声,卡上了树杈。
云之端,楼歌似有所察,再蓦然回首。
东奕亦停下:“师兄?”
楼歌微微皱眉,天越发蓝得异常,远处山脉,一片平静。
“没什么,方才以为有风声。”
长草苍苍,藤蔓垂挂,山洞仍很清凉。
草铺上的少女仍然好像在沉睡。
真是很寻常。
样貌资质,脾气运气,皆泯然众人。傻呆呆地艳羡他人,平凡过活。但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此时站在此处,心情真甚是微妙。
再喜欢,连这具躯壳,也不是原装了。
啊,用上了原装这个词,属于花淇淇的种种,还是留下了不少。
“依然不肯弃此躯壳?”
她向旁边一瞥,淡淡道:“留做纪念。”
以后该叫什么名字?
归本回元,应叫回本名。但那个名字,实在不想叫。
师尊师尊,为何你总不肯看我?
师尊师尊,为何你不再叫我凊凊?
……
凊凊,简凊凊。
道号妙灵。
常明历夬渐三百六十一年,东海简氏得女,天生五彩霞,室有异香,双名凊凊,两岁习字,即诵道诀;六岁入紫昆派,道号妙灵。熟读经书百卷;十岁习丹道、辨阴阳;十二岁辟五谷,纳灵气;十五岁脱换尘格,得掌座仙子授秘卷十部,持清宁之心,悟盈一之道。
紫昆派的典册上,曾有此载,她自己亦曾见过。
但那些书页早已尽数毁去,紫昆派千百年,无人再提及她名讳。
那个勾搭师尊不成,道心尽废的女人,灰飞烟灭在虚空中,被当成黑历史,选择性遗忘。
的确是黑历史。
当时真的很雷。
她轻轻一敲额角。
一旁悬浮的枯玉问:“怎么了?”
她道:“没什么,可能精分太久,意识还是不能统一。”不合体的词语念头总是会冒出来,譬如此刻。
但,即便在凡尘时,看戏她也总喜欢反角,大约是在心底深处,仍寻着了共鸣。
洞外碧空朗朗,无瑕无疵,阳光甚好,一如她初入紫昆派之时。
六岁入门,与出生时就到了紫昆派的师姐师妹们微有隔阂,总玩不到一块儿。
同门常在背后议论,她是师尊们为了一雪轩辕星萦被参星宫抢走之恨才寻来报仇用的。总时常将她与轩辕星萦比较。
幼时在家打下根基,与紫昆派的修炼方法不同,或有相悖,须忘却后再重新修炼。
忘真心比记诵更难。
师父常常让她在静室单独修炼,不与师姐师妹们一起,越发疏离,想和别人玩,又怕生不敢开口。
直到某天在莲池的凉亭中,无意碰见了那个少年。
他枕着栏杆大睡,染着荷塘黄昏颜色的面庞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模样。
当时真的只是想亲近这个好看的小哥哥。
不知道他辈分高了很多,要称作师尊。
那时他也还是紫昆派长老们谁提谁头疼的不成器弟子流昔,而非如今仅供仰望的流师祖。
他睁开双眼,撑起身,望着她的眼角挑出笑意:“咦,你是哪一辈的弟子,叫什么名字?”
她呆呆回答:“我叫简凊凊。”忽而想起门派中只可称道号,又忙补充,“我道号妙灵。”
“原来是妙字辈。”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我名叫流昔。凊凊二字很别致,比妙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