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嫔闻言赏芷元一把金瓜子,心情很不错地去挑明儿个请安的衣裳了。
她跟静嘉过不去,并非因着争风吃醋,或者说她过往与人为难那些功夫,也从不是为了小情小爱,既然太后能凭包衣出身爬上去,她为何不能谋算皇后之位呢?
显然德妃和她都抱着一个想法,谁也不想叫容妃身边多个帮手。
德妃身世更好些,她纳喇家在宫里权势更便利,谁能笑到最后还是未知,此刻二人倒是不用言语就想到一块儿去了。
咸福宫外拿板子的两个苏拉对视一眼,都垂首立在墙根儿上,谁也没敢再动手。
静嘉踉跄着起身,艰难去扶杜若,半夏和刘福都陪她在旁边跪着,这会儿刘福赶忙上前接手,将杜若背起来。
半夏小心扶着静嘉往回走,有慎嫔吩咐,杜若已经被打得在昏迷边缘。
回到丽景轩西配殿的榻榻里,她就有些挺不住了,看着自家主子脸色铁青,她忍不住弱弱开口:“小主……您别生气,都是奴婢不好,带累了您。”
“谁叫你自作主张的!”静嘉紧咬着牙从嗓子眼蹦出来这几个字,说话功夫眼眶子热得几乎要烧起来,从眼角到眼尾都泛着红。
杜若流着泪还是傻笑:“奴婢说过,要……要护着小主的。”
静嘉看她脸色青灰,替她抹药膏子的功夫,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该聪明的时候你不动脑子,不该聪明的时候倒是有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办!”
杜若努力笑道:“奴婢……早该聪明起来了,小主,奴婢没白挨打吧?”
昨儿个晚上静嘉让杜若将金疮药膏子找出来,脑子不怎么好使的杜若,突然想起曾经为了免选避过墨勒氏算计时,静嘉狠狠撞在戒面上之前也这么吩咐的。
她不知静嘉到底是何打算,可主子找挨打的意图她心里清明,如今宫里最明目张胆为难主子的就是慎嫔,她大概想到静嘉是要以身饲虎。
杜若本就心疼主子命比黄连还苦,怎么肯让静嘉来挨这顿打,不如换她来。
这想法在去过内务府签注,回来远远瞧见慎嫔的时候就变成了难以控制的冲动,她脑子一抽就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了。
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挨这顿打,只是心疼仍叫主子跟着挨了板子。
“您别管……管奴婢,叫半夏给您先上药啊!”杜若勉强维持着清醒,眼皮子已经快黏在一起。
“傻丫头,刘福去太医院求药丸子了,你等会儿吃了药再睡。”静嘉摸着杜若越来越高的体温,急得不得了,掉着眼泪扑在杜若耳畔,她一字一句跟杜若道,“你这顿打绝对不会白挨,等着我给你报仇!好姐姐,别扔下我自个儿在这宫里,没有你陪着,我撑不下去的。”
“那奴婢就安心了,小主别,别担心,奴婢……命大着呢。”杜若闻言很是松了口气,到底没忍住晕了过去。
过了会子刘福从外头躬身进来,清秀的脸上一片为难之色。
“小主,太医院说药丸子不能随便给,若是吃坏了太医院担不起。”
“你可说我受了重伤,请太医过来?”静嘉擦干眼泪,面无表情问道。
刘福头更低了些:“回小主,太医院说……今日当值的太医都忙着,暂且……暂且腾不出手来。”
这话说完,他自己听着都憋屈。
哪个宫里的奴才没上太医院求过药丸子啊,这话连猫狗都骗不过去,至于太医院拜高踩低那是常事儿,就差明着说有人打过招呼要为难人了。
静嘉轻轻笑出声,眼神冰冷,声音更轻柔了些:“我知道了,去叫半夏到我寝殿的炕柜底下,把那个梨花木的盒子找出来,里面有半个老山参,切一片过来,剩下的分成两次煮了端过来。”
“嗻!”刘福本想叹息来着,可余光扫见主子的表情,莫名就胆寒了一瞬,心里替自己后路叫苦的心思都淡了下去。
等刘福出去后,静嘉就坐在榻榻里的炕上,替杜若换了个帕子敷在额头,眼泪不知不觉又掉下来,只面上仍然什么表情都无。
在这世上,也只有安宝赫和杜若会对她这样毫无保留的好,可是她真的不值得,她从来都不值得。
从小精于算计的静嘉,并不相信人间真情,护着弟弟更多是对额娘的承诺,在保证弟弟能好好儿活着的前提下,她从来没少了为自己打算的私心。
能在墨勒氏手里保住自己和宝赫的命,她怎么可能会是只知道步步忍让,龟缩一隅的蠢货。
静嘉十岁就敢以身犯险,得并不算热切的外祖怜惜。等外祖下了江南,十二岁她就找到路子,妥帖打点好安塔拉族老家的女眷,让族老们心甘情愿紧盯着安国公府的子嗣安危,她早习惯了将人利用到骨子里。
要知道墨勒氏虽然疯,能拿捏安国公,还让人不敢得罪,连皇家都不吭声,她无疑是聪明到极点的,她走一步想三步,静嘉就要走一步想十步。
静嘉十三岁时正是选秀的年份,她买通的奴才得知墨勒氏打算叫她过了初选,复选时让她犯下与侍卫私相授受的罪名,拼着叫安国公府被降爵也要让静嘉死。
她得知时,正擦拭着额娘留下来的金镶玉牡丹花戒指,等带话的奴才走了,她淡定叫杜若准备好药膏子,毫不犹豫一头撞在戒指上,头破血流换来生机。
后来墨勒氏要叫她嫁去成郡王家里受罪,她当然不可能就那么受着,那位嫡长子身边的奴才叫她拿银子买了命,望门寡也算个好出路。
她唯一没算到的是,安宝赫竟会为她豁出命去搏一个生路,见到弟弟满脸是血虚弱躺在床上对她笑时,她怎么都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既然不能辜负弟弟的好意,进宫前她就想过各种可能,虽然对前朝后宫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清楚,可后宫如战场她还知道的。
凭她的心计,好些能嫁个世子阿哥,最坏不过是被宫里那些胭脂虎妖风刮到骨头。
所以一进宫她就给太后立了长生牌位,日日给太后抄佛经,无论何时这都是个护身符。
同时她尽一切努力想要实现有个小家,抚养一两个娃儿安心长成的愿望,从小到大,从心窝子里生出来的念想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为此她甚至不惜将小时算计过的人再拿出来博情分,同时还不忘抓住关尔佳氏和几家人口简单的权贵夫人们的好感,就连鄂鲁她也没放弃算计。
可随着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博弈,后宫妃嫔们手段齐出的算计,得知太后有心叫她替容妃冲锋陷阵时,她就知道没人敢娶她了。
为着对额娘的承诺,她不愿意去漠南和亲。随着跟正和帝打交道次数渐多,她已经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会是在这四方天地里,多少挣扎都不过是心存侥幸。
自私如她,不会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更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从龙榻上醒来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将网子撒了下去。
被人算计后她憔悴而绝望,时刻低着头作卑微模样,避免叫人看见她的脸,若说后宫女子花容失色大都将花容放在前头,静嘉则将失色演得淋漓尽致。
在园子里被所有人为难,她忍,在宫里叫人嘲讽讥笑,她忍,忍忍,再忍忍,静嘉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
忍到那个同样被姐姐救下的皇帝怜惜,忍到将容妃对手的把柄握在手里,能漂亮地对太后投诚,忍到她平衡好所有暗流,能安心过日子,那才是头。
可如今,她又一次没算到,杜若也要为她拼了命去……若是她挨打,慎嫔总要忌讳些,打一个宫女慎嫔却不用顾忌什么。
静嘉眼神慢慢有些迷茫,她只想独善其身,为何百般谋算都还这么难?
若风平浪静,她自信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悠然度日,若是山崩海啸呢?没有权势地位,谁都能将她和她在意的人掐在手心,随时想捏死就捏死。
迷惘过后,静嘉清凌凌的眸子随着天色渐暗,越来越幽深。
她错了,弱者声嘶力竭改变不了结局,强者低语呢喃便可轻掌生杀,她不该将自己的命交给老天爷。
“小主,您一天没用膳了,奴婢熬了粥,您好歹是喝点儿吧?”半夏端着一碗拿米饭煮成的清粥进门,轻声问。
静嘉不肯涂药,脸色苍白得吓人,让她本不怎么叫人注意的容颜怎么瞧怎么惊心动魄,这份掺杂着脆弱和冷淡的妩媚,只叫人打心底疼惜。
“什么时辰了?”静嘉哑着嗓子问,看都没看那粥一眼。
半夏无奈回答:“回小主,刚打过二更的梆子,您去歇着吧,奴婢守着杜若姐姐。”
“不用。”静嘉垂着眸子淡淡道,“你们都去歇着,今儿个不用叫人值夜,我来照顾杜若就好,去吧。”
见静嘉坚持,半夏不敢多说,迟疑着脚步出了门儿。
杜若已经喝过两次参汤,舌下含着参片,也不知是静嘉自己也有些起烧,还是杜若烧退了些,总之看她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了。
静嘉后背已经感觉不到太疼,只是钝钝的难受,她就跟木头一样坐在那儿,盯着杜若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响,随即便有人急速踱步进来。
“亏得朕还没把你送别的妃嫔宫里,这才回宫一天就快叫人折腾死,你过去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皇帝冷着脸进门就是一顿呲哒。
孙起行摸了摸脑门,赶紧关上门去外面守着,万岁爷的怒火还是叫安贵人受着吧,他腚还没好。
静嘉扭过头看见正和帝,慢半拍反应过来,下炕跪在地上:“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您怎么来了?”
“朕再不来,过几日是不是就要给你们主仆收尸了?”皇帝冷哼道。
静嘉抬头看着皇帝,眼泪以叫人反应不及的速度充盈在眼眶子里,而后滑落脸颊,一串接一串:“万岁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杜若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了,我从来要的并不多,我只想安分度日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不肯放过我?”
正和帝没叫静嘉起来,只居高临下睨着静嘉,眸底暗潮汹涌。
明知道这女人是个狡猾的,明知道她可能在算计自己的怜悯,可看着她眼中大雾弥漫,泪落如雨,他还是忍不住心窝子钝钝的疼。
这女人一直都知道如何拿捏人的心肠,过去将他气得咬牙切齿,如今又叫人心痛如绞,别的不说,她倒合该是在后宫生存的好手。
他听孙起行禀报静嘉主仆被慎嫔重伤时,第一直觉就是静嘉在算计慎嫔。
从小在后宫长大的正和帝,比许多嫔妃都要清明,挣扎着爬上皇位,又要面对内忧外患,时刻都在筹谋的正和帝,比所有人都要了解静嘉,从她小时发生的事儿里便能看得出,对人对己她心肠都不软。
皇帝仿佛从静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类似叫他忍不住靠近,却也没办法不排斥,所以他冷眼看着静嘉被打压。
只如今……见她扬起小脸儿红肿着漂亮的眸子盯着他,皇帝心里莫名有些压不住的烦躁。
他就着昏暗烛光定定看了静嘉一会子,深邃的眸底略复杂,随即他伸出手:“为朕所用,朕可以帮你。你想清楚,朕这里容不下两面三刀,若是你走错了路,安塔拉一族都要为你陪葬。”
静嘉看着那白皙而修长的手伸在自己面前,眼泪掉得更凶,她将自己的手放在还带着夜色温凉的大手上:“从我进宫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选择了。过去是静嘉不懂事,人要学会认命,这也是您希望我明白的事情不是吗?”
正和帝将她拉起身,本想继续训诫她几句,可瞧着她起身时难掩痛楚又更苍白几分的脸色,攥在手里的小手也热得不正常,他蓦地沉下脸来。
皇帝也说不清明自己为何突然怒火翻涌,他勉强压下这份暴躁,换一边柔荑拉着她往外走。
静嘉扭头:“万岁爷,杜若……”
“孙起行会让人看着她,你先管好你自己!”正和帝冷冷的声音叫静嘉不敢再说话。
等回到寝殿里,皇帝二话不说,上前将静嘉的衣裳解开:“去,趴着!”
只剩个肚兜挂在身上,静嘉莫名有些不自在,赶忙趴下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很快又被枕上尘味儿呛的抬起头。
“朕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正和帝冷着脸从袖袋里取出个天青色碎纹瓷瓶,倒出点带着玉兰香气的药膏子,粗鲁地伸手给她抹药。
只刚一碰到那三寸宽已经血瘀到黑紫的伤口,听见静嘉忍不住闷哼,他动作立马就放轻了许多。
皇帝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伺候过人,叫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更是气得够呛:“说蠢都是抬举你,明日就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铺垫了这么久,在太后跟前儿投个诚,日子怎么都好过些,偏你能蠢到作死。”
静嘉不言声儿,直到涂完药膏子,她都不抬头,只是偶尔深吸几口气,看着就叫人难受。
正和帝皱眉,动作柔之又柔地替她穿上里衣:“忍忍,这玉兰膏子里添了老红神,还有许多不常见的好东西,两日这肿就该消下去了。”
等他抬起静嘉的下巴,才发现这蠢货眼泪已经糊了满脸,显然还是委屈。
“你……”正和帝皱眉,又想训斥。
静嘉蓦地抱住他明黄色的腰封,将脑袋埋在他云锦龙纹便袍上,哭得声音发抖:“所有人都叫奴才忍忍,奴才忍了十几年,还要忍多久?”
皇帝到口的训斥噎在了嗓子眼儿,过了会儿,他才僵硬抬起手轻轻摸在她柔顺黑发上:“这次在朕怀里哭够,以后不许再哭,宫里容不下眼泪。你要记着,无论何时你先对别人脆弱,就等于把脖子放别人手心里。朕希望你明白,忍耐和柔弱也能成为刀剑,用对了地方,才能在你希望的时候杀别人个片甲不留。”
静嘉抬起头,声音沙哑的厉害,却也软得叫人心疼:“求万岁爷赐教,奴才愿为万岁爷的刀剑,只要能保住宝赫和杜若的命,奴才万死不辞。”
枯坐大半天,她明白了个道理,既然一定要做别人的爪牙,她为何不做天下最尊贵之人的爪牙?待得她爬上凌霄,万人之上,即便有无可奈何,起码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东西。
此刻,她毫不犹豫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放在皇上手心,用忍耐和柔弱铸就利剑,只待替自己杀出条凌云梯。
这世间并无救赎,谁也不值得依靠,哪怕眼前看似温柔的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