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倒是立时就明白了,即便要为难她,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犯规矩,左不过是仗着今儿个大家都刚回宫,一时忙不过来也是有的。
只是对靠脚步丈量宫闱,且从早上起就没能用膳的主仆二人,晒着大太阳还饿着肚子,显然感觉不会太好,这才是杜若生气的缘由。
“来坐会儿,走了那么久,你还有心肠生气呀?”静嘉捋着藤紫色木槿暗纹旗装下摆,一屁股坐在后殿台阶上,“等等就是了,他们不敢不来,你要气坏了自己才如别人的意呢。”
最迟下宫钥之前必定来人,让她露天席地睡觉,就是纳喇费馨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其实后宫里能在身体上折磨她的地方有限,更多是攻心为上,只要她不生气,日子便好过的很,怎么不比在墨勒氏手底下强?起码也没人叫她跪算盘。
杜若想了想,好像也是,她不好意思地拿帕子揉揉眼,紧贴着静嘉坐下。
好一会儿才有些失落地低声道:“格……小主,奴婢是不是太没用了?个个儿都黑着心肠为难您,眼珠子瞪得牛一样等着找您的错处,偏偏奴婢还总沉不住气。”
“那有什么,比起心灵手巧会照顾人,也没人能比过杜若姐姐。有我在呢,你怕什么?”静嘉摸了摸杜若脑袋,唇角笑意温柔的很,“只要你在外头谨慎些,说话记得忌讳,在我跟前儿不用顾虑太多。”
出了储秀宫的门儿她可能护不住杜若,可只要嘴上不犯忌讳,在她的一亩三分地,还是能让杜若更轻松些的。
她喜欢杜若就是喜欢她纯善热心肠的真性情,若是跟她一样骨子里犯着黑,日子真比现在还难过。
“那奴婢给您剥瓜子儿,昨天拿红泥炉子烘的还剩下点。”杜若叫静嘉一哄,很快打起气来,拽下腰间的荷包道。
因为在园子里最后十几日膳食差得根本无法入口,主仆俩没办法,只能偷偷使银子说尽好话,请御膳房的小苏拉偷运一两个南瓜出来,将没法用的米饭加上水做成南瓜粥,好歹能保证饿不着。
剥出来的南瓜子儿就用红泥炉子烘了,算个零嘴儿打发时辰。
主仆俩坐在台阶上,磕着南瓜子儿闲聊,除了有些晒,倒是也不算难过。
这一坐就坐到了太阳偏西,打量着歇过晌儿的功夫,才有个瘦长脸儿的太监和面相有几分刻薄的姑姑带着一溜奴才从门外进来。
“给安小主请安。”虽说有些敷衍,可因着规矩第一时间众人都先给静嘉行礼。
姓林的姑姑是尚宫局女官,见主仆两个晒得脸上泛着淡淡油光,地上还落着南瓜子的皮,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
倒是广储司姓梁的副掌事可能听那位陈副掌事漏过星点子事儿,态度不算好也算不得坏,躬身淡淡对着静嘉道:“安小主见谅,今儿个刚回宫,内务府不免手忙脚乱了些,您昨儿个才受封,咱们准备有些不到位,这才来晚了,万望安小主海涵。”
“无碍,先开门儿吧。”静嘉淡定起身,扶着杜若往里走,“这些于我原也不算什么,倒是不好晒着两位。”
梁副掌事挑挑眉,心里赞了声这位安小主聪明,说她讥讽他们吧?人家对自己过去被磋磨的事儿直言不讳,可说她态度好吧?她大小是个主子,扔主子幕天席地晒了近两个时辰,这话是打他们的脸。
林姑姑脸色沉下来,到底没忍住刺回去:“奴婢等打进宫起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可没那个本事娇气。”
“这份儿辛苦倒也不白费,如今您不是姑姑了吗?”静嘉轻笑着转身走在前头,轻飘飘一句话叫林姑姑噎个够呛。
她暗讽静嘉娇气,静嘉却把她的话当成抱怨过去日子苦。
若让人知道她对按宫规行事心有不满,受罚都是小事儿,被那些绿眼儿狼听见一星半点捏住不放,脑袋都不定能牢靠挂脖子上。
见嘴上占不到便利,到底听尚服局的姑姑说过这是个玲珑的,怕静嘉再给她挖坑,她索性绷着脸不再开口,只拿钥匙将西配殿门打开。
“东配殿没收拾好,也缺些修缮功夫,西配殿是好的,安小主瞧瞧,若您觉得哪儿不合适,再跟奴婢说,奴婢叫人给您添。”
静嘉似笑非笑看了眼里头,东西配殿都是一间正殿邻着两座耳房三整间,正殿既寝殿,里头是万字炕,南北两面的条山炕中间做了隔屏,分开寝殿和外殿。
打眼望去,外殿除了用膳的圆桌,并着炕桌和八仙桌椅,连个案几都无,更不用说多宝阁和书桌那些。
至于里头寝殿内,床幔帐都是最普通的灰鼠色,应该是有年份了,略有些掉色。
好在哪儿呢?大概是门冲南窗冲西,下午太阳嘴儿一歪,嗯,好晒,只有冬天能好受些。
静嘉见林姑姑说着叫人给添,面上却是你说了我也没法子的模样,也不着急,拍了拍杜若死死攥起来的拳头,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她抿唇笑道:“若是姑姑方便,搬个案几过来,再给配一套书桌和美人肩吧。我打进宫起,就给老祖宗立了长生牌位,也要日日给老祖宗抄佛经,倒是不好在炕上,姑姑说呢?”
林姑姑闻言,面上的刻薄略收了收,感觉心窝子又是一阵憋闷,也不知到底是谁来为难谁的。
她接到上头吩咐,不管静嘉要什么都说不凑手,尤其是床幔帐还有被褥和桌椅这些,除了里头那些半新不旧的东西,她不会再给添任何东西。
可这安贵人一开口就往人七寸上捏你说气人不?
牵扯到太后,谁敢说不给?她是敢是叫长生牌位天天对着饭菜,还是敢让安贵人趴炕桌上抄佛经?活得不耐烦也不至于这个找死法儿。
“奴婢这就叫人给您送过来。”林姑姑压下心里的憋气,努力温和道。
随即她不再给静嘉说话的机会,指了指梁副掌事:“有关老祖宗的事儿,奴婢不敢耽误,宫人都在这儿了,叫梁谙达跟您说吧,宫门快下钥了,奴婢得紧着准备东西好给您送过来。”
说完她扭脸儿就走,跟后头有老虎追一样。
梁副掌事一直站在旁边,这会子才略带着笑恭谨开口:“安小主,贵人位份该当有两个一等宫女并两个粗使宫女,一个七品掌事并两个粗使苏拉,您身边有杜若姑娘占一个位子,剩下的您可以自个儿挑选。”
见静嘉眼神往站在台阶下的宫人们看,林副掌事想了想,虽然上峰交代了要为难,左右来的宫人都不是什么有本事的,他很乐意偷偷卖个好儿。
就凭着安贵人这份聪明,只要短期内她不作死挺过这一阵儿,但凡有风往这吹,说不准就能飞起来。
他轻声道:“好是叫您知道,这些宫人里头,齐整些的都有过伺候主子的经验,您不必担心他们怠慢了。”
静嘉略挑眉冲着他笑了笑,示意杜若给荷包:“多谢谙达提醒。”
杜若没听明白,可她很听话,立马递过去个素纹荷包。
林副掌事略笑着躬身谢过,再不言声儿。
适当卖好就够了,更多还是要看这位小主飞不飞得起来,在宫里多年的奴才都知道,雪中送炭那是梦话,左不过是瞧着可能会有出息的提前下注,要将行为真正落到实处,他们只干锦上添花的事儿。
静嘉平静看着底下的宫人,粗使用不着她挑,都已经站在旁边候着,正经宫女来了四个,太监也是四个。
其中宫女有两个长得不错,收拾的也齐整,太监倒是都长得不错,只是有两个眼神滴溜溜转,面上还有淡淡嫌弃,显然是看不上她这个主子。
这位林副掌事提醒她,齐整些的伺候过主子,那就有可能是别处派来的钉子。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可为了避免被别人从内部算计,她还是挑了个身着旧旗装的圆脸宫女,太监就从两个垂着头的里头选了个瘦高个儿。
“按说您的份例今儿个该送过来的,只是头回领份例需要您这边派人签注,劳烦您明个儿派人去趟内务府,奴才立时安排人给您送过来。”见静嘉挑完人,梁副掌事挑了挑眉,更恭敬道。
这位安贵人可真会挑,俩身后都没什么牵扯,这份儿眼力就值得人卖个好。
静嘉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等梁副管事带其他宫人走了以后,福顺也很快带人将她的箱笼给送了过来,也没要打赏,麻溜儿将东西搁在正殿地上就走了。
静嘉挑得这俩,领头太监叫刘福,新来的宫女叫瑶馨,静嘉不想跟慈宁宫四心撞了音儿,给她改名做半夏。
这一天累得很,她和杜若都没少走路,也不想叫杜若太辛苦,干脆吩咐刘福去提膳,让半夏带着宫人打扫西配殿,安排杜若从箱笼内找出她存着的被褥和软绸布整理寝殿,好歹别就着尘土睡觉。
不管是刘福还是半夏都是刚来,连同粗使在内,一时也看不出好坏,虽说长眼睛的都知道这是个冷灶,眼下也没人懈怠。
半夏和刘福本就没什么人脉和大能干,连各宫都没进去过,不过是洒扫上出来的。见刘福拿着杜若给的银子出了门儿,半夏先叫苏拉去提了些水过来,自个儿也老实干活儿。
对他俩来说,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他们谁也没准备闹妖,怎么不比洒扫上强啊。
因此在慎嫔这边想着拿下贱奴才羞辱静嘉的时候,丽景轩西配殿内,除了看起来稍微破旧点,倒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样子。
如此情形,叫静嘉和杜若都松了口气。不管以后如何,眼下都老老实实的,她们就能松口气。
什么打不打压的,只要不打到她们皮子上,能安分度日,也就是主仆俩唯一的念想了。
只她们不知道,这份静好也只好过了一夜。
静嘉白日里走多了路,这些时日又被折腾一溜够儿,身上疲乏得紧,就多睡了会儿。
可没等她从还有淡淡尘味儿的炕上睡到自然醒,就被半夏惊慌失措叫醒了。
“小主,您快起来去看看吧,杜若姐姐被赏了板子,这会儿正在咸福宫门口挨打呢!”
刚睁眼还有些朦胧的静嘉,被这消息惊得猛然坐起身来,没用好膳导致的贫血让她眼前蓦地一黑。
不待缓过劲儿,她摸索着炕沿就要下来,打了个趔趄被半夏扶住。
“快,伺候我穿衣!”静嘉略能看清眼前东西,立刻苍白着脸吩咐。
随便穿上身半旧旗装,她连洗漱都不曾,带着半夏几乎用跑的速度往储秀宫门外走。
在太后示意下,各方几乎算得上嚣张的为难都没能让静嘉变了脸色,这一刻,她却是仓惶得彻底没了章法。
她曾想过她们主仆会被罚,只她没想过,这份恶意来的如此快速,如此汹涌。
她紧紧攥着拳头,花盆底都被踩出了风火轮模样,杜若绝不能出事儿!
第28章 ……
意外发生时候, 刘福正好提早膳回来,半夏紧着叫醒了静嘉,她们到场的速度不可谓不快, 只也没能拦着杜若已挨了十几板子。
是听响儿的打法, 可打板子的苏拉长年累月拿包着豆腐的棉布练手,即便是听响儿也有叫人更受罪的法子, 待静嘉远远看见时,杜若湖绿色的绸衣后头已经渗出血迹。
静嘉瞳孔猛地缩了缩, 她咬着牙, 倒是不用刻意就一副仓惶样子喊着扑过去——
“住手!”
也不知是提前得了吩咐, 还是真停不下手, 等静嘉趴在杜若身前,行刑的苏拉抡到半截的板子迅速落下来, 横着打在了静嘉背上。
她立时就疼得闷哼出声,额头迅速浮起细密冷汗。
杜若急得虚弱哭喊出声:“小主您让开,您让开呀……”
慎嫔瞧静嘉如她所愿挨上了一板子, 心里跟吃了仙桃儿似的舒爽,她拿帕子掖在唇角笑着哎呀:“安妹妹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罚个把不懂事的奴才, 倒让你这般火急火燎, 既然你进了后宫, 还是该多注意仪态才对, 省得叫万岁爷更厌烦。”
静嘉忍着从后背到腰腹间火辣辣的疼, 一只手护在杜若背后蹲身下去:“奴才请慎嫔姐姐安, 不知杜若如何得罪了姐姐, 让您这么大火气?”
“这丫头明明瞧见我,竟然不行礼扭头就走,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胆子这么猖狂!”慎嫔冷哼过后, 慢条斯理道,“既安妹妹管不好自己的奴才,我这个做姐姐的,少不得要替你教训一二。”
静嘉忽略杜若死死抓住自己坎肩的手,只低着头恭谨道:“奴才管教不严,愿意替她受罚,望姐姐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慎嫔冷笑,悠然瞧着自己手上的玳瑁:“瞧妹妹这话说的,好像我多刻薄似的。芷元,你来说,以下犯上该当怎么罚?”
一旁芷元脆生生道:“回小主话,宫人以下犯上,若犯口舌忌讳,则赏皮笊篱十下,若属违反宫规,则板二十。”
“唔……打了多少了?”慎嫔若有所思笑着问。
拿板子的苏拉躬身:“回慎小主,十三下了。”
“这样啊……妹妹可是为难我了,毕竟祖宗传下来的理儿,无规矩不成方圆,后宫里哪个姐妹不知道呀?个个儿都鹌鹑似的乖顺,可巧妹妹身边人不知规矩,吃些教训也好,以后就该知道要安分守己了。”最后四个字被慎嫔说得意味深长,明显是拿皇上的口谕嘲笑静嘉。
静嘉仍低着头,还是那句话:“奴才愿意替杜若受罚。”
慎嫔看不清静嘉的表情,可她就是瞧不得静嘉那副平静的刺眼样子,她冷下脸来:“我若是不许呢?”
“我的奴才自然由我来管教,管教不严是我的错,姐姐若觉得不妥,大可请老祖宗做主,不管什么罚我都受着。”静嘉不冷不热道。
慎嫔再绷不住悠然神色,叫静嘉气得脸色发青:“你好大的口气,真当我不敢找老祖宗做主吗?还当是从前呢,也不瞧瞧你自个儿的身份!明儿个咱们就找老祖宗分说分说,我倒要看看老祖宗给谁做主!”
说完她冷着脸往回走,一进咸福宫大门儿,慎嫔就忍不住笑出来。
“这可是她自找的,我还寻思着,得多过些时日才能逼她漏怯昏头呢。”慎嫔笑眯眯道,“明儿个请安要热闹了,就是不知道老祖宗想把人逼到什么份儿上,咱到时鸟悄加把柴,老祖宗替容妃做再多算计也惘然。”
芷元讨好附和:“奴婢待会儿就去传话请人跟太医院交代,太医院今儿个估计要忙着清点药册子,您就瞧好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