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等杜若出去后,继续淡定抄佛经,过几日只怕就没时间抄了,该表的孝心得提前表好,真当她这日子清闲呢?
三日后,玉螭堂这边,正和帝接到消息,说定国公已经快马加鞭过来,离温泉行宫也就还剩几十里地的功夫。
他这才放下紧着批了几日的折子,松了神色起身:“走。”
孙起行一时没反应过来,走哪儿去呀?
等皇帝上了龙辇,只带着寥寥几个人往宁元阁方向去,孙起行这才反应过来,嘿呀,这是要叫太后知道皇帝难过美人关的时候了呀!
到了宁元阁,其他人都守在外头,孙起行将那两个粗使的苏拉带出去,只自己留着跟杜若和半夏一起伺候。
静嘉从软塌上下来给皇帝行礼:“给万岁爷请安。”
“朕只是叫你关在这院子里,也没绑着你的腿,瞧你这惫懒样子就知道,骨头都躺酥了吧?”皇帝上前拉着她起身,惯例刻薄道。
静嘉抬起头抿唇笑:“哪儿能呀?那奴才不得要脸呀,好歹奴才得把您赏的皇恩藏好咯,才敢出门不是?”
听静嘉软中带刺,皇帝不自觉就盯着她脸颊看,手已经忍不住抚上去,惹得静嘉似真似假地颤了颤。
皇帝叫她这鬼灵精的模样气笑了:“朕给你的玉兰膏子不用,这是留着叫朕愧疚?得亏朕这会子过来,过几日倒是要辜负了你这番心肠。”
“我是万岁爷肚儿里的虫,算准了您舍不得叫美人独守空房日久,肯定不会辜负了就是。”静嘉不把他这点子刻薄放在心上,瞧着奴才们上了茶已经退出去,干脆将下巴靠在他身前调侃。
皇帝知道静嘉这份算计,却仍忍不住用指腹多流连那伤处:“明明脸皮子比城墙厚,朕也没用多少力气,怎得这般中看不中用呢。”
静嘉嘟囔着伺候他坐下:“那也没见您少用了。”
“说什么呢?”皇帝似笑非笑问道。
静嘉乖巧摇摇头,心里止不住给自己一巴掌,真是叫这没正行的皇主子给带坏了,她过去何曾是这般孟浪模样,说完她才脸上发烫。
可偏正和帝耳聪目明,将人拽进怀里咬上已经成了红翡模样的耳尖:“朕念你不容易,饶了你不知道多少次,看样子朕该是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中用。”
静嘉脸蛋儿瞬间飞起红霞,这人怎么总这样,回回都将人当猫狗样子团在怀里,她挣扎着要起身:“您用午膳了没呀?奴才起得晚早上没用几口,这就伺候您用膳吧?”
“再不老实,你连晚膳都用不上。”也不知被碰到那儿,皇帝吸口气,敲了敲静嘉脑袋低斥道。
静嘉显然也从皇帝目光里发觉危险,话说她也侍寝过几次了,只没一次像这回似的,后脊梁骨都发凉。
“奴才真饿了。”直觉软了静嘉爽脆的声儿,只软糯的叫人想笑。
皇帝捏了捏她后脖颈儿:“那还不传膳?”
“嗻,奴才这就去。”静嘉挑着空档跳起来,学着孙起行的动静说完话,快步掀开帘子出去了。
再不出去,她被皇帝那眼神儿都要看的喘不过气来,明明也不怎么迫人,她心里纳罕极了。
因为皇帝在这儿,御膳房定是使尽浑身解数伺候的,这算是静嘉到温泉行宫以来用的最丰盛的一顿午膳。
马蹄酥饼、香菇面筋、清烧蹄髈、什锦焖鸡这些都是冬日里常吃的,好些诸如溜鹿脯、羊髓汤、五香仔鸽、虎熏鸡丝等大菜也都应有尽有,点心则是杏仁赤豆膏和豌豆黄,连酒都上了一壶竹叶青。
孙起行和半夏管着布膳,并不用静嘉伺候。她心不在焉吃着,余光忍不住打量往后院去的门口案几,几盘子点心和翡翠玉带红并着两壶酒放在那儿。
那还能是用在哪儿的?静嘉虽然没见过,可也听老人说起,满人还在盛京时候,澡堂子或者硫磺池子里一坐,裴翠玉带红也就是带着红丝儿的青萝卜块儿要多少有多少,为得是叫人泡热了好爽个口。
皇帝用膳很有规矩,并不怎么抬眼看她,可静嘉依然觉得身上有些凉,明明不怎么常见的大菜,御膳房下了十二分的功夫,她也没品出个好坏来。
好不容易用完午膳,静嘉愈发安静,浑身上下充斥着恭谦柔顺的味儿,就差跟猫儿似的叫两声讨巧了。
皇帝心下觉得好笑,故意绷着脸一边喝消食茶一边跟她闲说话:“朕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回万岁爷,奴才给老祖宗抄佛经呢,等老祖宗寿辰前好供到大佛堂去。”静嘉低眉顺眼回答。
“这还没到龙抬头,你倒是未雨绸缪的紧。”皇帝忍不住笑出声来。
静嘉抿唇紧着解释:“只怕回宫后,能精心抄佛经的日子就少了,有关神佛,奴才不敢不虔心。”
“嗯,抄完了吗?”皇帝懒洋洋问道。
静嘉嗓子眼儿发紧:“回,回万岁爷,还早呢。”
“你紧张什么?”皇帝熟练将人拽过来,“朕还能吃了你?”
“您说笑啦,奴才是齁着了。”静嘉不敢太用力挣扎,“奴才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就好了。”
“哈哈哈……”皇帝再忍不住,大笑出声,“瞧你这点子出息,朕还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蓦地被皇帝抱起来,静嘉脸儿上时红时白:“万岁爷天威莫测,奴才自然是敬畏的。”
听她讪讪的解释,皇帝眸中笑意久久不褪:“行,先歇过晌儿,朕再接着听你这张巧嘴儿还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将静嘉放下,由着她替自己解了外袍,皇帝躺在了里头。
等皇帝只将她抱在怀里也没有什么不规矩,静嘉偷偷露出松口气的样子,乖乖靠在温暖的怀里跟着闭目休息。
她知道皇帝刚才话里带着刺呢,这是拿她前头不要命似的算计说事儿。
可皇上不知道,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怕的太多,怕不过来,这才成了随时都能豁出命去的模样。
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相处,过去她百般谋算,也从没跟人这么亲近过。不管是放刁撒赖也好,怯懦娇柔也罢,甚至爽脆中带着怂劲儿的模样都是为着试探,只要皇帝喜欢,她可以是任何模样。
待得二人起身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
孙起行一边伺候皇帝起身,一边轻声禀报,也没避开静嘉:“万岁爷,定国公去玉螭堂请过安,见您不在,往懿凤阁去了。”
“知道了。”皇帝懒洋洋应道。
静嘉心下微动,忍不住往皇帝那边看过去:“万岁爷,您可是要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皇帝漫不经心应道。
静嘉不好说去见定国公,只抿出个笑模样:“知道您政务繁忙,不敢耽误您批折子。”
皇帝轻笑,揽着她往外走:“翡翠玉带红还没吃,酒还没喝,折子永远批不完,朕总是要以龙体为重的,你说是吗?”
静嘉:“……”她怎么听着招皇上惦记的,未必是那翡翠玉带红和酒呢?
跟着往后头温泉池走的功夫,静嘉忍不住悄悄捂住了心窝子,就,就心慌。
第46章 总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宁元阁是长条形的院子, 因宽度不够,从正殿穿过屏风往后走,几处精致都是往后排的。中间有竹林或者假山亭子隔开, 走到温泉边儿上已经影影绰绰看不见正殿。
走过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 便是竹制模样的水榭,中间挖空做温泉池, 两面做成吊脚楼样式,前后镂空。镂空的边缘搭着各式各样圆润无边角的石头错落出野趣模样, 白雪覆盖其上, 跟露天差不多意境。
只是这镂空边缘的屋顶, 都有卷成圆筒模样的棉布包袱, 解开放下来叮咚作响才能发现,那是玉篾片做成的帘子, 一块接一块轻薄中带着蒙蒙牙白透亮,点亮水榭内四个角上的宫灯朦胧反着光,叫温泉池内又成了一方幽谧天地。
皇帝自觉脸皮子要比静嘉薄一点, 主要他不喜欢被别人看到静嘉衣衫不整的模样,早就叫人将玉篾帘子放了下来, 潺潺温泉水带来的热气叫水榭内温暖极了, 连池边的雪都融化不少。
“万岁爷, 定国公这会子过来是为什么呀?”静嘉情知躲不开, 这私汤也太小没处躲, 不离远了只柔顺替皇帝满上酒后问道。
安宝赫的事儿若不是皇帝提前告诉静嘉, 也许等到太后拿捏时她才能知道, 而不是主动求着将把柄送到太后手上。
可安宝赫只是丰台大营一个小守备,即便成郡王不与谁亲近,毕竟定国公是太后亲兄, 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定国公三言两语调走个人并非难事儿,也没必要来求见皇上。
至于关尔佳氏被攻歼的事体,定国公年前就已大力压了下去,如今关尔佳府安稳的很,车来人往半分少不了热闹。
太后非将人从京城喊过来,定不会只是为了见见兄长,若想见,在宫里就见了。
皇帝冲静嘉举起酒杯,而后一饮而尽,并不说话。
静嘉顿了顿,微微偏头也将杯中酒一口饮下,柔和略清甜的味道让她松了口气,好歹不是烈酒,她酒量不算孬,倒是不怕酒后失德。
“知道朕为何动不得关尔佳氏吗?”悠然对饮几杯后,皇帝才缓缓问道。
静嘉摇摇头,也还是尽量猜度一下:“因为孝道?”
皇帝眸中闪过一抹冷冷的讥讽:“古往今来成大事者无不心如磐石,所谓仁孝做给天下人看的罢了。”
静嘉不说话,需要做给天下人看,毫不由得帝王随心所欲,这也是身为九五至尊的无奈。
“朕的生母是包衣世家魏阿氏一个胡人歌姬所出的庶女,低人一等的奴才秧子。”皇帝与静嘉边喝酒边冷静又似是漫不经心道,“小选入宫,因美貌被先帝宠幸,由了她生育子嗣,甚至还生出了个阿哥。”
虽然皇帝声儿清淡,静嘉却不敢搭话,只静静靠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陪他喝酒,听皇帝继续说。
她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些,提了就是需要她做些什么,这会子只用带耳朵和脑子即可。
“朕生下来被抱养给敬妃宫中的淳嫔,朕两岁时,敬妃所出的二阿哥夭折,没多久,淳嫔死于天花,朕被抱在了敬妃身前,连带朕的额娘昭贵人和姐姐都搬到了敬妃所在的永和宫,敬妃自来心善,美其名曰与昭贵人一起将孩子抚养长大。”皇帝眼神中嘲讽越来越盛,“朕八岁时,宫宴上,感恩敬妃的昭贵人替敬妃挡了先皇后给的毒酒,当场身亡,先皇后大怒,杀了当时殿内所有的奴才。”
静嘉慢慢将脑袋靠在池边,许是叫热气蒸得太过,她脸颊都已经烫得发红,闻言只恍惚一瞬,先皇后杀了人,为何要大怒?
“朕十岁时,先皇后被端贵妃连手康妃和敬妃逼得几近癫狂,后宫只剩端贵妃所出大阿哥,康妃所出三阿哥和朕。也是立春前后,刘佳嬷嬷突然浑身是血冲进南三所,说先皇后最嫉恨的便是受先帝恩宠最多的昭贵人,昭贵人死了还有朕,她冒死前来报信儿,让朕躲起来。”皇帝眼神略有几分恍惚,“巧的是皇姐也在,皇姐自小敏感聪慧,也不知怎得清楚了只躲着是躲不过去的,定是要闹大了才能为朕谋求一线生机,所以在刘佳嬷嬷晕过去后,她将朕藏在炕柜里,喝下了来人送来的汤水,毒发身亡前跑到乾清宫……”
静嘉越来越晕,只能微微闭眼,依然努力听着。
“后来朕才知道,端贵妃所出大阿哥那日被推进了井里。”皇帝没继续回忆别的,反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静嘉声音有些冷淡:“先皇后明目张胆谋害皇嗣,为何还好好做着皇后?”
皇帝赞赏般看了她一眼,本想夸静嘉听出来重点,只这一眼看过去,皇帝思绪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静嘉仍穿着里衣,上好的软绸被水打湿后,几近透明贴在那柔嫩肌肤上,锁着桃枝纹路的水红色肚兜连绕在蝴蝶般后背的绳儿都看得一清二楚。
若只这般并不足以叫皇帝失神,静嘉不施脂粉的芙蓉面本就娇艳,如今被蒸腾出如桃花般的粉色,叫她眉心那朵牡丹像是在水汽中缓缓绽放似的,数不尽的妖娆和妩媚比流水更添缈然。
可静嘉反倒不似过去任何时候,没了那张巧嘴儿,眸底不带冷凝和坚定,只余隔着氤氲都能看到底的清澈。
她没有巧笑嫣然,也没有淘神儿模样,更不再绞尽脑汁怎么试探着放泼了胆子挑衅,与其说是懒洋洋的,倒不如说是清冷到不愿沾染任何尘埃。
这种微冷的娇憨和妩媚糅杂在一起,让皇帝不其然想起头一次在丽景轩见到静嘉真容时的情形,心底带着痒,痒又慢慢被烘烤,蒸腾着在全身蔓延开来,叫人几欲受不住这份灼热的缠磨,可明明心口只是温热罢了。
水波轻响,皇帝头一次没将人揽入怀里,只是紧贴着娇人儿坐下,手往这份绝丽中唯一的瑕疵上流连,特别淡的青紫这会子刺眼的叫皇帝想要骂人。
“明明朕也没用多少力气,怎么生的这般娇气!”到底没忍住,皇帝低沉刻薄一句。
静嘉冷淡地点头:“嗯,奴才不中用。”
皇帝失笑,想将这个又开始嘴利的小东西抱起来,结果被静嘉皱着眉推了一把。
“你离我远一些,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皇帝眼神幽暗:“不喜欢别人,还是不喜欢朕碰你?”
静嘉清凌凌的眸中染上一丝‘有区别吗’的疑惑,随即她实在是懒得想,只偏头看另外一边:“谁都不喜欢,都是没心肠的。”
皇帝挑眉,心里蓦地有些好笑,提了提酒壶,果不其然,他说话的功夫,静嘉喝完了一整壶。
这酒是四五月份御山晚开的桃花酿的,酿好后埋入御山顶,何时主子来了,何时从雪窝子里起出来。里头还添了花蜜,尝着清甜,后劲儿却是不小,她这是喝多了?
皇帝眼神闪了闪,绕到静嘉身前,凑近她带着点儿诱导的口吻轻柔问:“怎么没心肠了?”
静嘉就特别淡然看着皇帝凑近,也不动,只敷衍勾勾唇角:“有人算计我一辈子替人做奴才,有人算计我做刀剑,盼拿我披荆斩棘,不管怎么算计,也没个当人看的,都是玩意儿。”
皇帝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你自己立得起来,只要不作死,早晚会活出个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