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之时,闻卿瑶不住一颤,仿佛一双粗粝的手,生生抓住了她的五脏六腑,肆意揪扯。
训练场只有寥寥几个人。
傅丞砚站在射击地线后,全副武装,披坚执锐,身影挺拔。
“砰砰砰砰——”
仅仅十几秒内,步、手|枪互换射击,连续打出去几十发,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稔利落。
闻卿瑶揉了揉眼睛,他速度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根本就没看清他到底打出去多少发子弹。
似乎是注意到侧方的目光,也似乎是这道身影本身就早就走入了视线,傅丞砚忽地转过头来。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原本阴鸷炯然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四目相对,遥遥在望。
不确定能不能过去,闻卿瑶站着没动,只扬手举过额头挡住阳光,静静看着他。
傅丞砚将步|挂在身后,把手|枪插进大腿右侧的口袋里,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闻卿瑶这才走过去。
她打量了一下,丛林星空迷彩,携行具,作战靴,完整的单兵装备,从头到脚都一丝不苟,尤其蓝色钢盔下的那双眼睛,透着深深的坚毅不屈。
傅丞砚摘下手套,帮她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视线交汇之时,他盯着她的眼眶,问道:“哭了?”
闻卿瑶眨了眨眼,呼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没有啊,太阳晒的吧。”
傅丞砚迟疑了一下,不再追问,他拿起水杯,喝了两口。
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便问她:“怎么这么看着我?”
闻卿瑶喟叹一声,淡淡道:“没见过你。”
傅丞砚眼神凝聚一下,“没见过我?”
她不紧不慢地点点头,没再多看他,便蹲下身,摸了摸那把被手掌摩挲发热的95式。
“嗯,没见过真正的你。”
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她就从未真正认识他,哪怕她拥有所有的证据,把阿呆都拎到他面前了,他也从未承认过他是谁。
最后,看似理所当然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站起来,遥遥看着远处的靶子,“我第一次看你开枪,是那把玩具□□,你给我打回来一个玩偶,你还记得吗?”
夏阙不夜城的那一夜,一幕幕仿佛就在昨天,那个时候,她会肆无忌惮地跟他撒娇,也会毫无分寸地挑战他的底线。
傅丞砚已经记不清她闹了多少次小脾气,但是她矫情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他点点头,“记得。”
闻卿瑶抿着嘴,呼吸了一下林荫道上的新鲜空气,说道:“最后那一枪,我真的有认真学,可是我亲了你一口,你生气走了,记得吗?”
闻言,傅丞砚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滑过脸颊,摸到的却是零星的碎屑胡渣。他抵了抵下颌,淡然道:“记得。”
鼻尖一酸,闻卿瑶深吸了一口气,垂眼笑了笑,“后来,我又一个人去玩了好几次,一次都没打中过。”
说着,她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目标靶,轻声道:“傅丞砚,你能再教我一次吗?”
空阔的训练场,后方是营地,前方是远山,荒芜之地,种了一小片菜地。
闻卿瑶忽然觉得,她也爱上了这种地方,对比之下,上亿的豪宅和千万跑车都不值一提。
但左右一想,她就是拥有太多,所以才害怕失去。
本以为傅丞砚不会答应,却没想到,他将手|枪拿出来,递到她面前。
闻卿瑶愣了一下,视线扫过他手中的92|式手|枪,然后抬手,接过。
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这次,不再是冰凉的感觉,而是沁入手心的炙热。
傅丞砚看着她,脑海里不由恍过三年前的那一幕,她偷完枪,一个人在那间平房里等他。
打开灯,她害怕得像只刚刚离开怀抱的小猫,脆弱得不堪一捏,手中却死死抱着他的那把枪。
傅丞砚走到她身后,伸手,将她从后环住,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好,我教你。”
闻卿瑶倏地一颤,抬眼去看他的眼睛,头顶阳光落在睫毛上,斑驳在眼睑。此刻,他在制高点,而她,永远都在庇护下,永远都在他的臂弯里。
这里,只是训练场,离开这座营地,离开这里的庇护,外面的一切都是荷枪实弹,硝烟遍布。
她一眼都没有看过。
调整好握枪的姿势,闻卿瑶看着远方的射击靶。
耳边,传来一声,声线低沉稳重,“注意力放在准星和缺口上,不要一直盯着目标靶。”
闻卿瑶不自觉地手抖了一下,她提了一口气,努力把心底翻涌而上的酸涩压了下去。
后背紧紧贴着男人的胸膛,就像最后那一夜的片刻温存,她能所汲取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
好不容易稳住了呼吸,然而,视线却模糊了。
她静静地撇过脸,抬头看着傅丞砚,视线略过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下巴、鼻子,最后停留在他的眼眸。
“傅丞砚,如果我让你离开这里,跟我回国,跟我永远地在一起,你愿意吗?”
闻言,傅丞砚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直直看着前方的目标,而他握住她的那双手,手心沁出来的凉意,已然顺着手臂,流淌进了心里。
闻卿瑶没再追问,她回过头,怔怔盯着前方的早已什么都看不清的目标靶。
“砰——”地一声。
扣下扳机的时候,如尘埃落定一般,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第40章 劫持。
入夜, 微风渐起。
植被贫瘠的地方,营区内仅有的两棵大树在风中摇曳,簌簌落叶。
傅丞砚靠着树干, 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 挡着风点燃。
许是刚洗完澡, 头发还有些湿。他吐出烟圈, 甜甜的薄荷味,口中却无比苦涩。
郑淏站在旁边, 一边点烟一边犹豫地问道:“队长, 你真想转业?”
傅丞砚弹了弹烟灰,“嗯。”
转业,就意味着离开部队, 离开他待了十余年的地方,放弃未来晋升的机会, 按低一级处理,降职安排工作。
可是这么多年的部队生活,又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郑淏拧着眉头, 喉咙里都是烟味, “为了闻小姐?”
指间的烟一点一点燃尽, 燃至手指烫了一下,傅丞砚看着眼前的雾色,脑海里闪过一丝曾经很明媚的笑容, 还有一声声娇软的声音。
傅丞砚深吸了一口气, 只又拿出一根烟,没有回答。
郑淏神色黯然地点点头,自己就是明知故问, 答案就摆在眼前,还问什么呢。
他迟疑了片刻,说道:“我觉得,闻小姐这三年,变化太大了。”
傅丞砚呼出一口烟,蹙眉看向他,无甚波澜地问道:“哪里?”
郑淏垂下眼忖度,想着怎么开口,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硬着头皮说道:“三年前,她一直笑,三年后,却一直哭。”
空气滞住一瞬。
可不是吗,连郑淏都看出来了。
三年前,她喊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明晃晃的撒娇。现在喊他,却冷淡得毫无感情。
甚至,强吻他的时候,口齿之间连一丝温度都没有。
傅丞砚凝思了片刻,沉吟说道:“所以我不想她再哭了。”
他说完,将抽完的烟头收拾好转手扔掉。
正准备回房,郑淏喊住他:“队长。”
傅丞砚回过头,“什么事?”
郑淏难得没有犹豫,直言道:“我觉得夏护士不错,她是武警医院的护士,驻地医院文职,工作稳定,和队长你也是门当户……”
话还没说话,傅丞砚的神情就已经逐渐收敛起来,眼眸里透着微微的阴鸷。
郑淏打住了话语,虽然上次夏芷“忘记”通知闻卿瑶,但是那三天的衣不解带,确实尽心尽力。
如果傅丞砚和她在一起,没有顾虑,也没有忧忌,更没有财阀家世的压迫。
傅丞砚凝神定格了须臾,那一瞬间,没了理智,也没了痛感。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没再说话,转身离去。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晨曦之间,已经有了一丝利布斯坎特有的闷热。
早在凌晨时分,医疗分队回国第一梯队,就在警卫分队二支队的护送下去了机场。
距离他们离开不过十分钟,整个营区就已经苏醒过来,国旗迎风飘荡,鲜艳得像热血。
傅丞砚从宿舍房里走出来,端着脸盆,一身醒目的短袖迷彩服,干净利落。
洗漱完,正准备去食堂,他余光瞥见远处的那间房间,门把手依然挂着一只小熊猫,房门却半掩着。
按理说,这个点,闻卿瑶肯定不会起来。
不睡到日晒三竿,真对不起她那句“三等人——等吃等睡等死”的至理箴言。
想了想,傅丞砚大步朝闻卿瑶的房间走去。
刚走到门口。
就见斜对面的一扇门开了,夏芷穿戴整齐,依然是一身迷彩服,蓝色的贝雷帽,手臂箍着白底的红十字袖箍。
夏芷笑着打了个招呼,“傅队长,早呀。”
突然看见夏芷出现在面前,傅丞砚霎时间没反应过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医疗分队第一梯队已经在凌晨就登上大巴前往备用机场了。
夏芷和夏军医就是其中之一。
傅丞砚疑惑道:“夏护士?你没回国吗?”
夏芷眼神凝聚了片刻,浅浅呼了一口气,“没有。”
傅丞砚看着她,心底莫名有些异样的忧忌,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喔。”他点了点头,便去敲闻卿瑶的房门。
手指刚叩上门板,夏芷忽地在身后喊住他:“欸,傅队长!”
手里一顿,还未回头,就听夏芷又急忙道:“你不去食堂吗?”
傅丞砚不甚焦磨地沉声道:“我喊闻小姐起床,今天带她去训练场跑圈。”
夏芷一听,几不可见地慌了一下,她赶紧说道:“傅队长,闻小姐向来睡懒觉。要不,先去吃饭吧?”
大巴车刚走没多久,拖延至机场,傅丞砚就找不回她了。就算找到她,闻卿瑶那种性格,那种与生俱来就有的自傲性格,也不会再和他纠缠下去。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百般阻拦拖缓,傅丞砚狐疑地回过头。
看到她闪烁其词、词钝意虚的样子,忽地就发觉了刚才那种忧忌的来源就在门背后。
他心中狠狠一搐,立刻明白了什么,没再多做思考,用力推开了这扇半掩着的门。
夏芷声音一悸:“傅队长!”
然而来不及阻止,门就已经被推开了。
入眼,床铺整齐,被子叠好,洗漱脸盆和毛巾搁置在床头柜。
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样。
傅丞砚大步跨入,环视一圈,视线逐一扫过,心底如同被一方铁锤狠狠砸在了碎石深处,每一处的痛感都无比真实。
所以,夏芷之所以会在今天早上没有跟随医疗分队第一梯队回国,就是因为闻卿瑶换掉了她的位置。
此刻,她正坐在大巴上驶向备用机场。十二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大洋彼岸,回到那个富裕的家庭,过她本该过的生活。
而他们,从此再不相见。
理智早已破碎,心境也动荡不安,傅丞砚紧紧攥拳,眼中遏制不住地透着一丝绝望。
他已经妥协了。
三年的时间,他妥协了啊。
他原本可以告诉她准备转业了,为什么只差一点点,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的时间。
傅丞砚抬眼,眼眶隐红地看向营区门口的方向。刚走,还来得及。
正要大步而出,夏芷忽地从后拖住了他的胳膊,“傅丞砚!”
急切之下,她直接越过了上级职务,喊了他的名字。
傅丞砚。
闻卿瑶能喊,她也能喊。
不是吗?
傅丞砚震了一下,立刻抬手去掰脱她的手,然而夏芷却死死不松,只带着颤音地说道:“傅队长,她已经走了!”
“放手!”
“你难道要擅离值守去找她吗?!”
傅丞砚回头看着她,满眼阴鸷地哑声道:“我再说一遍,放、手。”
夏芷的压低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声嘶力竭,“你疯了吗,这一路上有多少哨卡?一路上有多少利布斯坎反政府武装?你难道要一个人去吗?”
话音一落,他猛地怔在了那。
这里不是安全的中国,这里是利布斯坎啊,一个没有和平只有战乱的地方,一个需要开装甲车出门的地方,一个满是贫瘠和穷困潦倒的地方,他拿什么去追。
夏芷见他不再负隅顽抗,放缓了声线,哽了哽道:“四个月前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明明对我有好感,可是自从你把她从海上带了回来,眼里就全是她了!”
傅丞砚沉了一口气,克制地说道:“夏护士,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好感。所以,放手。”
这句话,傅丞砚说得平静如水,落在夏芷的耳朵里,却剜心剖肝。她咬着下唇,双臂拥得更紧,既然要赌,那就不求后路。
她哽咽道:“傅队长,你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决定走了吗?”
“……”
“是我,是我告诉她当年你为什么离开了她。她的家世,她的出身,家境悬殊之下注定了你们不会有结果!”
闻言,傅丞砚的理智几乎都快败给了情绪的作祟。他转身,不再留半分情面,抬手狠狠推开她,“谁告诉你的?!”
他的声音沙哑,看得出来隐忍了极大的戾气,甚至就差一个最后导|火索,就会迸发。
夏芷被倏然间推开,顿时懵了一下。她扶着桌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傅丞砚发火,不为别的,只因为一个女人,因为一个女人的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