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皇子龙孙的妾,倒就是件好事了,生下一男半女后可向朝廷请封诰命,名字也能上玉牒,但北静王是异姓王呐,他的妾就只是妾,一辈子都是妾!就算北静王妃今日死了,王爷也不能像勋贵外戚那样还有个把妾室扶正的可能,王爷只能另娶继室!
第44章 一万个心眼子
什么‘赐婚’!
元春背地里不知留了多少泪, 可在人前却仍旧得表现出感恩、开怀之情,为了不给她自己和家里招祸,真是连哭都不能叫人看出来。尤其当着来道贺宫人的面儿, 元春亲看着她们不自觉流露出的羡慕妒忌的言辞神色, 当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按理说北静王水溶性情温和, 相貌秀美, 的确是宫人们做梦都想要的好郎君。但那是对寻常宫女子来说,这些都是采选自民间的‘良家子’, 大多出身贫寒, 给北静王做妾可比困囿深宫役使或年满出宫嫁人要强百倍。
贾元春却大有不同, 她是出身勋贵有品级的女官。宫廷中如她这样的贵女充作女官的情形不少,比如太后皇后宫中掌管文书、辅助事务的女尚书,陪侍公主、郡主读书的赞善等都多是官员勋戚之女——这些女子一旦入了宫廷,若非其父母亲人上折求恩典,那么皇家其实是要为她们的终身付些责任做出考量的, “赐婚”就是其中一条出路。
然则,正式的赐婚基本只限于皇家、宗室, 最重要的是赐婚赐的都是正妻。大臣勋戚结儿女亲事时,为彰显荣耀添加庄重,偶有求圣上下旨赐婚的, 但这种尊荣礼遇却很不好求,荣宠够不上的世家都自觉免开尊口。除此之外, 最多是圣上或皇后起了给亲近的臣子做媒的心思,继而赐婚。婚配是结两姓之好、传承宗嗣的大礼,臣子并非皇家的奴仆,便是皇帝也未有随便赐婚的理儿。
贾元春的这桩亲事好听了说“赐”,实际上是“赠”, 类如家主赠美人给宾客。太后如此做,是将她视若同普通宫人一样的奴仆随手送人而已。若非有皇后相中了户部侍郎吴天佑的女儿,将她说给四皇子为侧室的这桩事在前,恐怕贾元春的脸皮已经掉到地上任人践踏了。可皇后亲自求了恩典,给那位吴小姐一个诰封,旁人才能抬高了称一声“次妃”。
其实那吴小姐过门后应是位于次妃之下的“夫人”,而贾元春呢,只能被称作“贾都人”。都人即是宫女之意。
吴小姐还能有些简单仪礼,从家中出嫁。到元春这里,只能到了“吉日”,由一顶小轿直接从角门抬进北静王府便罢了。
“舅母!”元春憋在心里的委屈见着李夫人后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扑到李夫人怀里大哭。
元春抓着李夫人的袖子哭问:“这到底是怎么的缘故?”年前舅舅舅母就给她递了话,说叫她耐烦些时日,开印后必风光的接她回家。
李夫人脸色苍白,搂着大外甥女不住的摩挲,又心疼又气恨,不禁也流下泪来:“好孩子,我和你舅舅本已打点好了的,连晋封的品阶儿都给求到了。更有你舅舅亲自相中了一人做甥女婿……”皇后娘娘已默许了的,谁知道临了儿太后来了一笔,但这最可恨者独王氏那个蠢妇!不仅害了自己亲身的女儿,还连累王子腾的颜面——嫡亲的长甥女给人无名无分的做妾,王子腾很有荣光吗?
这种亲娘比仇人还狠的事情,李夫人气的再厉害,也不便多说。只是耐不住元春钻了牛角尖似的一径追问,到底是告诉了她。
既然说了,李夫人索性不替王氏遮掩,将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儿告诉外甥女:“……你母亲一心只想送你到皇家宗室里去,使劲的钻营弄人情,她倒是有许多办法,将荣府放在甄家的五万银子全作情儿给了人家,拉拢了北静王妃……又打着你祖母的招牌请了南安老太妃,这几个人倒也说请动了甄太妃。可孩子呐,你人在太后宫里,不管怎样,先是她手底下的人……咱们娘俩儿私底下说句不好听的实话,太后心里,天下所有的人里,谁能比甄太妃更可恨呢?”当日你舅舅将你举荐进太后宫中,不就是他制衡权量后的结果么。
李夫人用帕子擦泪:“你母亲将所有她能寻到的助力都拉上了,可就是没想周全了,倒是有能耐瞒的我们好苦!如今你祖母气病了,幸而你舅舅还有几分薄面,我才能递进牌子进宫来看你……好元儿,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舅母只劝你先放宽了心,别自个折磨自个。”
短短几日,元春就瘦了半圈儿,此时脸上满是泪痕,死命咬着嘴唇才忍住放悲大恸。
半晌,元春才抽噎着说道:“我苦熬了这几年都没达成他们的期冀,我知道太太的心,可她怎么不想想前几年都不成,如今我已过了好年华,如何还能经得起她攀要的造化!为着父母生身养育的恩情,便是再熬几年也无甚好说的——可舅母,如今我……”日后她与太太跟前打帘子捧茶盘的赵姨娘等人何异呢?
看着这么个往常如牡丹花一般雍容端庄的女孩儿这会子即将凋零的模样儿,李夫人也怕她找不开了,只好捡一些北静王性情和气,才貌不凡的话来劝说。她也算真心替这外甥女思量过:“对着郡王爷,可不兴这样儿……待日后有了儿女,或许王爷肯为你请封诰命。”
此话一说,元春一面感激,一面悲从中来:“舅母可知,郡王爷年未弱冠,我比王爷还要年长两岁?”更不用说上年初嫁的郡王妃了。
时人讲长夫少妻,男女岁数相仿佛都不算相配,男大女二岁以上的才好呢。甄二姑娘和北静王就是这般,论起来,甄二姑娘今年才将将十六岁。
……娘儿们又说了一会话,与元春相厚的宫人就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示意快到时辰了。
李夫人和元春只好净面理妆,用脂粉将哭过的痕迹全都掩盖起来。出宫前,李夫人还需往慈宁宫正殿去拜别太后。
元春依依不舍,临到分别,突然拉住李夫人的手:“舅母,那个人是谁?”
李夫人先还不解,看到元春的眼神才明白,长叹一声:“事已至此,知道了徒增伤怀罢了。好孩子,咱不问了啊。”
“是谁?”此时,元春性情里隐藏着的随王夫人的执拗一面表露无遗:“我非是不死心。舅母告诉我,我也给我的这前二十年一个了结罢,日后只任命熬着去。”
这话叫人生悲,李夫人眼眶发烫,赶忙眨眨,不敢再耽搁:“是定城侯长孙谢鲸。”说罢,李夫人匆匆离去。
“谢鲸?”元春将这个名字压在舌根底下,仰起脸而来,却挡不住泪珠儿一串串的滚落到地上摔成几瓣儿——母亲,舅舅看中的是谢鲸,你还有什么不足呢?就非得是凤子龙孙才肯罢休吗!如今这结果,您可如意了吗……
慈宁宫正殿,太后并未见李夫人,只她的掌宫嬷嬷说太后乏了,令李夫人在殿外行罢礼出宫自便。待李夫人去了,这掌宫嬷嬷进殿复命,耿太后闭目眼神,突的冷笑道:“如今我怕什么,我倒正要等她们的好戏呢。”
那嬷嬷也不劝,太后此举虽不妥,但到底是件无关大局的小事,只要不再二再三,圣上是不会计较的。
如今宫权三分,皇后自然是最大的,可碍着孝道,不能不让太后和甄太妃一些。而太后太妃两个,甄太妃才是那个手握实权的,耿太后不过占一重身份罢了,耿太后当年为妃时被甄太妃压在头上,好容易被当今扶为太后却也奈何不得甄太妃,这新仇旧恨一重又一重,如今却借着元春的事狠狠出一口气:这清宁宫甄太妃不是要借此施恩拉拢王子腾吗,她偏不准,还得一杆子把人支去清宁宫侄孙女夫家去,她倒等着要看,这甄贾两家能不能一如往昔般亲近,半点龌蹉嫌隙不起?
————
“是你做的?”宋辰看着眼前这个没个正形,赖在他家里吃酒的大哥。
谢鲸喊冤:“我没那么下作!”不愿娶他家女孩儿是一回事,却不能为此害人家终身。
“我……顶多算是推波助澜了一点点。”谢鲸摸摸鼻子,没好意思的:“就一点点。本来我查着那位贾二太太也不愿把女儿嫁我,人家往宗室使劲呢,你大哥我就顺水推舟暗中帮了一把……没料想兴平郡王世子妃的位子都在眼前了,这些人还能因‘事不密’将整个棋盘砸碎了!”
谢鲸一个劲摇头:“扶不起!”
但到底对那个女子有些亏欠,因拉他兄弟的衣服:“我说,你帮大哥个忙。”
宋辰抬眼看他,心下猜肯定没好事。
就听他大哥说:“我准备了三千两,请你那位杜家妹子将银票夹在给她表姐添妆的礼物里头……”
“不行。”宋辰伸手就将衣摆扯回来,站起身:“没商量。”
“怎么不成?她表姐入北静王府,荣国府上难道不送礼物,托她夹在里头嘛。”
宋辰不肯给云安招麻烦,仍不许。
“只跟她表姐说是王家夫人借义女的手给甥女的,不会给你心上人招麻烦。”见兄弟不吃软的,谢鲸眯着眼睛威胁:“我是替你小子造了个跟人家说话的机会,若不然,我这就敲隔壁的门,亲自拜托去!”
宋辰脸黑的吓人,情知他这位大哥真敢如此,只好勉强答应:“若是没机会、不妥当,这三千两只当你给我花用的了。”言下之意是送不出去就给杜云安了。
把个游击将军谢玉京气笑了,他这兄弟比麾下的兵油子们的脸皮还厚。
“治那什么贾瑞的法子还是我给你想的,人也是我帮你找的,你小子过了河就拆桥……”谢鲸指着宋辰笑骂:“信不信人家姑娘知道了以后躲着你走!”
胡乱把装银票的荷包丢掉,将银票塞进袖袋里,宋辰站起身,一副送客、他要出门的样子:“大哥慢走,不送。”
谢鲸用脚尖挑起那荷包,吹吹灰尘,仍旧胡乱掖起来:“你还挺小气。”就是个毫无记号普普通通的荷包,这醋劲儿,也没谁了。
……
隔壁,杜云安正在帮杜仲收拾最后一点行礼,明儿杜仲和宋辰就要进通州大营了,头三个月是不许出营的,因而杜云安今日托了凤姐悄悄回家送他们。再待一会儿,她就得回荣府去。
“哥哥,我听说那个‘瑞大爷’的事了,是不是你……”云安想了想,还是问出来。
原来这贾瑞最近出了一桩极大的丑事,叫闺中的女孩儿们都听说了。
按此时习俗,二月二龙抬头之日后,年节才算过完。二月二正日,世家庶民自有许多节俗,而书塾之中,也更有一件“祭求文运”、为书“熏虫”的习气在。
因嫡支的贾宝玉入塾读书的缘故,今年贾家的家塾尤为郑重——上一辈不论,贾宝玉这代,贾珍不学无术,他上面贾琏、贾珠都是延请业师教导读书的,他虽先前也请了业师,可的确是头一位进书塾的嫡支。贾珍因此拨给家塾的银子都厚了五成,学里供应的茶和饭都升了档次,这叫代儒也提起了些精神,要好好摆置一下家学。
代儒不仅要正经办祭求文运、熏书虫的仪式,还特特请了贾政等一干文士入塾观礼。
谁知他兴头头的办好了事情,塾里的那些学生也算争气,贾政等人考了些书文都答的不错的,正当代儒志得意满送宾客出门时,一个看上去就不是良家的女子冲上来抱住被众人簇拥在最前面的贾政的腿,扯着嗓子喊:“求大老爷做主。”
“据说是贾瑞骗了这女子攒下给自己赎身的银钱,贾瑞说不几日就凑齐下剩的赎她出去,这女子苦苦等着,却不料贾瑞再没去找过她。”云安觑着她哥哥的神色。
杜仲还不知道此事呢,当下吃一惊,那什么贾瑞的祖父管教的这样严,原来还竟是个□□宿妓的人——杜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这等样人,别污了他妹妹的名声。
“后来怎么样?”杜仲问。
云安瞧着真不似哥哥的手笔,也便罢了。其实她心里可为贾瑞倒霉高兴呢,就不信出了这等丑事那贾瑞还敢觍着脸往凤姐身边凑,荣宁二府也不容许他进门槛了。况且自己也少了些隐患麻烦。
“许是逼到尽头了,那女子十分泼辣,当街扯了贾瑞的汗巾,果然与她的是一样……贾瑞抵赖不得,险些把他祖父气死,又惊着了荣府的二老爷……”
其实云安许多话不敢当着哥哥的面说:何止是汗巾呢?那花名唤做桃红的妓子,是用一块一模一样的桃红绉绸大巾裹胸呢。虽是冬日,可她当场抽出那方带着体温的巾帕实在是惊世骇俗,也正因为此,这事情才传的沸沸扬扬,荣府许多老婆子私底下唾骂诉说。
“哥哥别担心,本来那件事就无别人知道,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他家更不敢提起来。”云安撇撇小嘴:“那位老太爷把该打的打了个臭死,他自己也累病了,贾二老爷就请他荣养了。那儒老太太求到凤姐姐跟前儿,凤姐姐也不肯作人情,反而往老太太跟前告了一状,老太太发了话,叫尽快打发他们回金陵老家去呢。”
不仅贾代儒病了,连贾政也病了,盖因那妓子特别使的出来,贾瑞祖孙身上没钱,她就撒泼打滚的不放当时在场的那些个老爷们走。尤其看上去最富贵威严的贾政,可是倒了大霉了,被扯着衣摆混叫“大老爷做主”,贾政实在耐不住围观百姓的眼,他的清客们手忙脚乱凑了一百两才打发了那妓女。
杜仲仍不肯放心:“那爷孙一家什么时候走?”离开之前,得派人看住他们,务必不叫安安沾上一点关系。吃一堑长一智,杜仲现后怕不已,再不敢托大了。
“就这几日了罢。”不是哥哥的手笔,云安就信了七八分确有贾瑞骗相好的钱财的这事,忍不住心里又添了一重厌恶。
事实上,因桃红说被贾瑞骗去的是她攒下给自己赎身的银子,传言里对这妓女倒大都是同情居多,便是贾政等人也不好跟她找后账,传到后头,基本没这女人的事儿了,倒把贾瑞活脱脱编成了“西门庆”“陈世美”之流,闹得贾家的家塾都出了名儿。
“行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通州买下的房子也收拾妥当了,就在大营附近。”杜仲不许云安再操心:“你说的事情哥哥都记着呢。我闲了的时候就和你宋师兄到附近村镇转一转,碰到好庄子就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