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元春一死就能解决所有事端,皇后早做了,王子腾扪心自问也不会舍不得。
“老太太听我一句,如今南境不稳,北边也虎视眈眈,朝廷便是不肯轻动兵事,却也得早做准备,这库银是早晚要还的。去年黄河决堤,三省受灾,为赈灾已几乎耗尽国库现银……等到朝廷下旨追缴欠款,到时还需得奉还,只是那时何益呢?”王子腾耐着性子道:“老太太也请放心,这欠银可先悄悄的还了,圣上念府上忠君之情,也会徐徐再表。”这却是个好鱼饵,当今是不肯随便撒出来的,贾家做靶子的时候且得等一等呢。有了这喘息之空,王子腾自可从容应对。
贾赦听了,嗤笑一声:“若没有这主动还银的功劳,圣上用什么理由给大侄女恩典呢?王大兄可别糊弄人。”
这时他倒清醒敏锐了,王子腾淡淡一笑:“自然有别的说头。”
“三位,只有这一个法子,我言尽于此。”王子腾起身道:“若是不通,那我今日顺道接小女回家,择日上折辞官而已。”
说着王子腾就起身,命外头下人:“去告诉我女孩儿,速速收了私物,随我回家!”
却是立刻要接杜云安这个干女儿家去,摆出了听天由命、丢手不管了的架势。
贾母忙命:“不可。”
贾政也上前来请王子腾归座。
“舅老爷容我们商量一日,况且筹措这些也需得时候。”贾母温声道。
王子腾摇头:“迟则生变。我请了户部交好的司官等在府外,府上若肯这办法,今日便了了此事。若不肯,我晚上治席请请旧友而已。”不日就要辞官回乡,权作辞别了。
他言下之意,贾母四人如何不懂。再没想到舅老爷强硬如此,却要他们当堂拿出二十二万两来。
王子腾望一眼堂上西洋大座钟,贾母等也看一眼,知道若要遵从王子腾之意,还得在户部散值前将银子筹起了。
要说这人也怪极了的,若是王子腾是好言相商来着,贾母等人必得思前想后、推三阻四,要王子腾使力气寻个更稳妥更节省的法子。可一旦王子腾摆出这样没有商量余地的态势,直言不讳,步步紧逼,不仅贾母心里已同意了,就连面上最反对的贾赦其实也怕了。贾赦心里琢磨一回,觉着王子腾要辞官的样子不像作假,继而便担心起他自己身上的爵位来——
只是贾赦仍不死心,看贾母一下,眼珠一转突然笑道:“其实还有一条路。”
众人都脑仁飞转的想心思,倒只有王子腾看过来,贾赦因说:“我和老二分家,把老二分出去……”这样五品小官儿的女孩儿给郡王爷做妾,虽然丢人,但也能推说老二攀附之心作的。
“闭嘴!”贾赦的话就是压倒贾母心意的最后一根稻草,这老太太当机立断:“我们还库银!”
王子腾对着贾赦冷哼一声,他想的倒好,可分了家难道贾家二房就不是国公后代了,就不是他王子腾的外甥女了。这样做不过是苟全了他头上那个爵位,叫人不能因此弹劾罢了。可这等行径叫上头的人看了,有的是别的法儿治办,传了几代,那家不是一头的小辫子握在圣人手里。
贾母发了狠,贾赦也不能不从。
此时王子腾才从袖袋里取出两张银票:“这是二万两。”
又头一次看向王夫人,训斥道:“还不将你所有的梯己取来!”
贾母也叫来鸳鸯,命她:“去我库里取银匣子来。”说着就将随身放着的一枚小钥匙给她。
转回头对贾赦道:“欠银是整个国公府的欠银,你袭了爵位,按说这欠银也是你的……只是到底事情突然,也因为你侄女的缘故,因此只教你出十万两。你不会还要顶着来罢?”
这老太太平日价慈眉善目,此时冷下来脸直勾勾盯着贾赦,也是真叫人害怕。
贾赦冷笑:“老太太说的是,先令老二家的将官中的钥匙交出来,清点一下官中还有多少银子罢。不足的我再与老二补足了就是。”
贾母点头:“此时就要凑齐了的,没时辰去清点,你们先各自拿来,后头点过了银库补给你们便是。”
这里说着,王夫人已捧了个匣子进来,里面也是银票,她自己清点一番,统共三万二千多。贾政也凑了两万两。贾赦便不肯拿多了,比照着给了六万。
果然叫贾母料定了,从自己银匣子里补足了下剩的。银票不够,便又抬了一整箱金子。
王子腾将所有的都收到一起,又从自己怀里摸出二千两,当着众人的面给王夫人,叫她花用。
贾母等人就知这是王子腾给妹妹撑腰的做派。
这下,连贾母都不好再给王夫人脸子看了。王夫人感激涕零,哭得泪人一般。
贾母攥紧帕子,心道甄家的五万银子被王氏这个蠢货送出去的事必须捂严实了,不能叫老大知道,不然又是一番好闹,许还要得罪了王子腾。
王子腾也未多说什么,令人从他的马车上搬下一箱东西给杜云安送去,好似他此番前来就是为给女儿送物件似的。
……
马车里,王子腾的好友拱拱手:“老兄好能耐。”
王子腾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出了元春这档子事,王子腾本也震怒非常,可他转回了心思,想起王仁曾说的他死后,皇帝下旨叫王氏宗族填补亏空的事来,便生生将这件事铺就成有益的好事——自然,益处大抵是他王子腾的了。
四殿下早就不满大臣借库银风气,这位眼里揉不得沙子,早晚是要清算的。不若叫贾家先还了银子,也是替做个出头鸟儿,有了贾家主动还银在前,他再同几家姻戚跟着还上,也就妥当了。还叫四殿下知道他的忠心。
其实这烂摊子此时急需一个台阶,王子腾此举是夹杂了私心弄出来的态势。但这台阶奉上了,圣上果然软了一步,这老人家也确实促狭,太后既然不肯收回谕旨,当今便一杆子将元春支到太后娘家——耿家苦求着认了元春做女儿,还是上族谱的正经小姐。
老太后吃了个哑巴亏,可耿家实在不出息,哪儿敢拂了圣意呢,只好捏鼻子认了。还得宣扬的无人不知是他们上赶着,因为老太后太喜欢贾女史了。
贾元春指配北静王之事不可更改,都中渐渐传出是老太后疼爱身边的女官儿,眼看她年华不等人,心急之下挑了容貌最俊美的北静王相配。只不过甄老太妃也相中了北静王,抢先一步将侄孙女嫁给水溶……
王子腾奸猾异常,他破局的招式直接冲着北静王去了。圣上不是忌惮有“贤王”之称的异姓王吗,将贤王拉下来便是了。这一通真真假假反反复复的伎俩,不仅合了圣意,顺了四殿下的心,还打压了六皇子的助力,可谓是王子腾坐收渔利——偏他就有能耐将“苦主”的作态演的跟真的一般。
于是,即便老太后还是给了元春一个恩典,教她给北静王做了侧室——可都中人,乃至天下人都传言说,宫里老太后、太妃娘娘柿子专挑软的拿捏,要不然怎么不选别个王爷世子,反而都挑北静王呢,还不是看北静王虽然头顶着王爵的头衔儿,其人却不大顶用。
那过往贤王“的声名儿,不过是不务正业的粉饰罢了。
这一遭下来,圣上放心了,四殿下也看到收回库银的好苗头,只北静王看似得了实惠,其实赔了大半的里子进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杜仲将妹妹送回荣府,转身便亲自去打探贾瑞的事情。
却不料叫他看见了熟人,正是宋辰身边得用的两个随从。
杜仲将人带走,当晚黑着脸去找他宋师弟。
“是你做的?”杜仲没头没尾的问。
宋辰看他师兄,心念一转,也不肯矫饰,点头承认了。他心悦云安妹妹的事情,本就不该瞒着师兄。
杜仲半晌说不出话来,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过来陪师兄练练!”
两人打到半夜,鲁伯等人还劝郎君们改日再切磋。好容易杜仲停了手,再不肯留宋辰在东厢住,黑这张脸撵他。
前些日子刚痛打过‘情敌’的宋师兄,此时不仅风水轮流转,挨了一通,还要被扫地出门。
宋辰想一想,终于学到了他大哥谢鲸的一招半式,举起兵器架上的大锤,三两下给两家院墙上开个能过人的洞。两家眼看成了一家,这正儿八经无赖样险些叫杜仲逮着他再揍一顿。
次日,前晚上没看清小郎君面容的两家所有人都笑了:宋辰左脸上被他师兄下黑手打出一块淤紫,和右脸上的胎记几乎对称——若教杜云安瞧见,必然惊叹,好标准的括弧脸。
第46章 分小家
正如王子腾对李夫人所说的那样:“只要我还在位上, 谁也不敢明着磨折我王家的外甥女儿。”
至于背地里的伎俩挤兑,依照元春的教养城府,量也无妨。
况且北静王府与荣国府的确是世代亲厚, 北静王的高祖母正是第一代荣国公贾源之妹。
水溶本就性情谦和,素来对家眷温柔体贴,反而是他在事情平息之后,遣门下长史官先登了荣国府的门。北静府长史官对贾政分外谦恭,他转述了北静郡王的话, 话里话外不以王位自居, 反有些“小婿如何如何”之意。
贾政大喜, 亲自去回了贾母知道。贾母也十分开怀,更投桃报李,不几日, 这几乎不出门做客的老太君带上凤姐亲自登门拜访北静王太妃。
太妃、少妃俱都客气,少妃甄氏十分知书达礼, 言说:“王爷已命置办家宴, 正日子里为元妹妹庆贺。”
贾母心里又感激又酸涩, 回去时跟凤姐叹道:“当日你大妹妹比甄二姑娘还出色, 以后却要虑着人家的脸色过日子了, 元儿差了些时气呐。”
贾母此时对往日深信不疑那些个“大年初一”“好造化”“上天眷顾”“大福气”的想头倒淡了些, 元春生日比所有人都占先, 当日来往的所有道士和尚, 哪个不断言她有大福气的,可如今看看,倒不如不生在此日。正因这好生日,家里才将她送进宫去搏前程,落的如今这境地, 反而不如其他女孩儿敞快顺当了。
史太君有了些明悟,这之后对最宝贝疼爱的孙儿宝玉就变了些养育态度,不肯叫人再吹捧“衔玉而生,吉兆大运”之类,唯恐说多了反而折损了贾宝玉的福气。虽还护的厉害,却比从前纵容的少了些,也肯贾政管教他了,只不许打他。
因太后为尊,这元春出阁也不能在荣府,只能从耿府。当日甄二姑娘进北静王府时有一百零八抬嫁妆,只比诸位皇子妃一百二十台的红妆少了些许,轮到元春,为长远计,必得少了再少不惹正妃的眼方好。因此元春做的是银红色小轿,轿后跟着二十四台嫁妆,其中太后赏赐的一对金玉如意,皇后赏赐的一对富贵万年的花瓶还各占了一抬。
上巳节前一日,凤姐带着诸位小姐,低调的去往三等承恩伯府给元春添妆。
杜云安同宝钗、黛玉坐在一辆翠幄黑轮车上,方才出了荣府,就有回事人近前禀报:“安姑娘,舅太太派车马正等在外面,那边的内管事说同您一起去往伯府。”
云安掀起车帘一角看一眼:“知道了,叫她们的车跟在我们后面。”
跟车的婆子连忙称是,心里咋舌,舅太太待这位‘假’小姐可真是上心,看王家那几个管事毕恭毕敬的样子。
荣国府上下人等,虽不清楚内情,却也知道是那日王舅老爷来过之后,大小姐才忽然得了恩典,是以这些人对王子腾的敬畏更深了一重。又因亲眼看着王家舅老爷舅太太待云安这干女儿比亲生的也不差了,便契带着阖府里对杜云安亦多尊敬巴结三分。
承恩伯府里的事无甚好说的,耿家太太脸上的笑像刷了层涂墙的浆子似的,僵的叫人没眼看。
众姊妹一起拜见了大姐姐,又各自送了首饰及金银锞子等添妆。再有就是凤姐先将贾母、王夫人给的私房交与元春,后又代邢夫人、尤氏等一并添了妆。紧跟着王家的女人就请云安上前,笑道:“我们小姐替太太给大姑娘道喜。”
元春方才就见有三个不认识的女孩儿,情知必然是姑父家、舅舅家和姨妈家的妹妹们,皆仪表不俗,一个空灵秀逸,一个明眸妍妍,一个肌骨莹润。只是碍于外人在,不好亲近。
这会儿见云安上前,元春美目含笑,细细打量她的形容仪态,心道怪不得舅母喜欢到收做女儿,不仅容貌举止上佳,更难得的是还与舅母有三分肖似,当是自有缘法之故。
凤姐一众人未能久坐,不一时就辞了伯府回去,元春依依不舍的看过姊妹们,因道:“日后我下帖子请嫂子吃茶。”
熙凤知道大姑娘身上有恩典诰封,日后也能待客见人,心里头也为她高兴,当即点头应下。
一直送到二门上,伯夫人摆着笑脸道:“大姑娘请回罢。”
元春点点头,却还是目送着,心下不由感叹,险些她不止带累自家的妹妹们,一并连这三个好女孩也差点儿给殃及了,幸好幸好。
回去她暂住的院子,元春亲手翻看姊妹们给的东西,不意竟在云安妹妹的匣子里找到三千两银票,抱琴吃惊道:“表姑娘好阔绰。”
却见她小姐眼里噙了泪,摇头道:“舅父舅母已给我五千两,这会子舅母又借表妹的手添了三千两,里里外外八千银子!我……”
哭了会子,元春从祖母给得私房里抽出一千两银票,又挑出个镶珠嵌宝的赤金五凤钗放进锦匣中,命抱琴:“给伯夫人送去。”
抱琴正收拾登记自家人送来的物事,使劲将二十二个箱子塞得满满登登,见状便道:“姑娘的眼光真好,统共所有的属这一根钗最贵重,还要送人。姑娘留下罢,别的匣子里还有其他金钗呢,送别的罢。”
元春知道她是替自己委屈,元春却并不委屈。先前那种境地舅舅祖母都没弃她,绝境里的这些暖意叫元春滋出了一股“活出样儿”来的志气,反而看开了,因笑道:“我留着也不能带。好丫头,快去,你知道怎么说。”
但凡如贾元春这种受过精心教养的女孩儿,若肯俯下身去示好,就难有不成的。只看她的丫鬟抱琴是这样对承恩伯夫人说的:“因着姑娘的事,叫夫人费心了,这是老太太特地送来的……姑娘还说,府里的恩德她一生不敢忘,只盼着夫人日后别忘了她,娘儿们走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