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奉上贵重礼物,后又说以后三节两寿,元春都会将承恩伯府看作正经娘家走礼的。
这换了别家或许行不通,可贾元春头一日来就看出承恩伯府的拮据,艰难维持面上的荣光——这原也不出意料,耿家门第不高,耿太后从前为妃时不受宠,被拱上太后宝座也无实权,自然并不能为娘家谋福祉。耿家男丁又没有能干的,当今也只是封了个三等承恩伯应景。耿家是只靠伯爷的俸禄和宫里的恩赏度日的人家,对每一笔进项都是在意的。
‘虽是替老太后拾摊子周全,可贾元春知情识趣,从没有一句格外的要求,她那嫁妆一半是宫里赏的,一半是贾家置备的,如今又送了厚礼,还应承日后走动。’伯夫人盘算计量一回,脸上的笑都真诚不少。
于是伯府上下都热情不少,次日出阁时,北静王府来接轿的麾下官员看此情形倒各有诧异,个个信了些“老太后爱重贾女官”的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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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事已了。
上巳日,众姊妹因元春今日进王府的事情,都不便如别家仕女那般郊外游春。只在上院陪贾母赏了一会子芍药,姊妹之间互赠了香草便散了。
贾母先前生病也还未复元气,因也不留女孩儿,只吩咐鸳鸯:“宝玉回来后,先叫来见我。”说完便先往后面歇息了。
琥珀送姑娘们出院子,宝钗因笑道:“学里不曾歇假吗,宝兄弟出门了?”
“是北静王爷一早就打发人来接宝二爷去吃酒。”琥珀笑道。
宝钗以及诸姊妹就不问了。与亲迎正妻的吉时多在傍晚不同,元春是需得白日过完礼的,且只是家礼,不许大宴宾客,水郡王肯邀贾宝玉登门吃酒席,是格外给元春体面的做法,因此贾母才愿意放贾宝玉这宝贝儿独自去生地方赴宴。
姑娘们在花园里赏一番春色,宝钗因说:“我家去探望母亲,你们呢,可要随我去顽?”
众人都说不去叨扰姨太太,宝钗也怕今日书塾歇假,她哥哥携几个朋友在家里吃酒饮宴,万一冲撞了诸姊妹倒不好,因此也不深劝,笑说几句便去了。
探春好没意思,因说:“我们也很该学古人的情趣,大家顽一回‘曲水流觞’,作诗作画才不负春光。”
大家都觉得好,商议着另寻个好日子来补上,探春才喜欢了,便说要回去做针线:“我去年攒下的针线礼物,如今一件儿不剩了,却得赶着做些,不然遇到事情不好摆弄。”
惜春拍手笑道:“我也去,我今年能绣一景了。”
探春忙拉她:“快绣个好的给我,换下我身上带着的这个只有一只蝴蝶的荷包来!”
黛玉忙给惜春出主意:“四妹妹只管要回来你做的荷包,再上头再绣只蝴蝶,或者绣朵花,也就成了一幅景儿了。然后再给你三姐姐挂上,她可就不能说什么了!”
探春擎着那个大蝴蝶荷包,苦着脸直往黛玉眼前送:“林姐姐看看,你先看看!这还有一点地方儿让她绣花儿吗,四丫头作画那样有才气,从来都讲究什么留白意境的,可换做绣活儿,你们看看,这月白底子上方方正正个大蝴蝶占满了的!偏她还得意的什么似的,非逼着我挂身上,我正月里带着这个,人家看我的时候眼睛一溜就到腰上去了,我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
说的大伙儿都笑的直不起腰,惜春只拉着她“好姐姐”“三姐姐”的讨饶,赌咒发誓说新做得头一个就给她,探春忙指着云安她们说:“先给姐姐们罢,后头再给我就成。”
云安几个就笑她坏,这是打定主意要惜春在给姐姐们的荷包上练好了手艺,再给她作好的。
……巳正,方散了。
黛玉右手挽着云安,云安和迎春牵着手,三个人叽叽咕咕的说话。
“店铺也好弄。都中太大,各处都有街市,或买或租,都容易,只是选在何处呢?”黛玉这阵子翻过许多林家外管事送来的产业簿子,她家在京城倒有两个位置极好的旺铺可腾挪出来使用。
迎春笑道:“我们虽商定了做些女子所用之物,如今咱们手里面倒也很有些妆粉胭脂、通草绢花的做法,但终究要做什么?先定了这个再说铺面不迟。”
及回到平明楼大书房里,三人翻查那些个从书本上抄录下的条目简方儿,那书库里的残书大家才读过不足十中之一,就已经收集了一册子各种好东西。只是大多不详细,好些还是日记手札或游记上记载的见闻,连写书的人都不知其中原理,只是将所见到记录一笔。但这已经十分可贵了,三个女孩儿尝试过一个澡豆方儿,一味梅花雪糖的谱儿,居然都成功了。
尤其那梅花雪糖,已酿了两个月,如今取来一瓮倒入玉碗中,那朵朵梅花依旧鲜丽如在枝头,这府里的女眷就没有不爱的。
这两日她们自家喝的糖水就是用这个冲兑的。
正当梅月几个捧上来三碗梅花蜜水,外头就通报说平儿来了。
云安笑道:“她怎么来了?”
平儿进来道:“还不是因为你,舅太太和我们奶奶有话要告诉你。”
说着就向迎春、黛玉告了罪,将云安拉去旁里,笑道:“舅太太打发人送来两车东西,奶奶那里也有一箱子好玩意送你。”
云安奇道:“为什么送?”况且送东西也无需神神秘秘的。
“你真忘了不曾!”平儿拉她的袖子:“舅太太早就说过今年上巳节给你办及笄礼!”
“谁想到临了出了这里大姑娘的事,倒不好赶一日办了。舅太太、奶奶都怕你吃心,谁知你都不记得!”
平儿突然凑近了调笑到:“女孩儿的及笄礼若不十五岁办,那就得等到许婚以后方好再办。我想着是舅太太已为你打算好了终身,这回怕是要在亲事定了才给你大办了!哎哟哟,办完了立刻就娶过门去,到时候就是咱们王家奶奶了!”
杜云安从不想做王家少奶奶,她的婚事只听哥哥和自己的,只是这话不能说出来,还得装出羞臊的模样不叫平儿再打趣。
“……好姑娘,我不敢说了。”平儿受不住别人挠痒,忙求饶道:“还有一件事,你们的梅花雪糖再分我们一小瓮,奶奶近日忙的口舌干燥胃口不开,吃了你们的这个调出来的蜜水倒津津的清口儿。”
云安这才放过她,笑道:“你去跟她俩个说去罢,我酿的那几坛子都分出去了,如今也只饶她俩的吃呢。”
平儿知道安姑娘给舅太太、自家奶奶和她哥哥都分了好些,就过去笑求迎春和黛玉。
迎春的丫头司棋将将上来,手里捧着一碗新调的梅花蜜水是给平儿的。
平儿接过来,也不用勺子,捧着玛瑙小碗儿啜了一口,唇齿间淡淡的梅花寒香。她故意咂咂嘴儿,笑道:“你们怎么弄出来的?谁院墙院脚没有一二株梅花树的,往年至多是踏雪寻梅顽赏一回,偏只有你们不仅看,还会顽,更是顽的新奇顽的好吃……”
三个姑娘也不藏私,云安便说:“原是从一本杂记上看到个‘提糖’的办法,二妹妹说能用提糖的法子收藏鲜果子。冬日果子少,于是我们想起来能存果子,难道就不能存花儿了吗,这才试了试,谁知弄出的这个竟特别好。”
黛玉虽是三个里最小的,可她看过的书却最多,又是个过目不忘的奇才——正是她提议用绿萼梅,因她说《本草拾遗》中记载绿萼梅有“开胃散郁,助清阳之气上升,生津止渴,解暑涤烦”(注·引用)的效用。
“书里说提糖用雨水,我们换了雪水,味道却更好了。用上好的砂糖,和上雪水熬炼,将熬出来的所有糖油撇净了,边撇沫儿边续入雪水,直炼到黏稠如蜜,再放到凉罐里翻出淡淡的砂花儿,此时将洗净晾干的绿萼梅花并一碟酸果子汁儿一同浸入瓮中,摇晃匀称就得了。”黛玉细细的说。
平儿很敢兴趣,遂问:“酸果子汁是什么?”
迎春笑道:“就是南边才生的那种黎檬子,味极酸,咱们用来熏屋子,谁吃过它呢。不料加一点这酸果汁子却有奇效,原是她俩个新兴起来胡乱添东西的时候试出来的。”说着就指云安和黛玉。
云安但笑不语:冰块柠檬水可是养活了一家家饮品店,它的魅力你们还没正经尝过呢,只用来熏屋子,未免暴殄天物了。
黛玉捂着嘴笑:“我们试了别的果子,味儿也好。等新果子下来,我们还弄别的来,窖藏到冬日里,不就有鲜花鲜果子了。”
云安悄悄扶额,她做了什么,把个葬花惜花的林妹妹带成了这个吃花酿花的小饕餮?
幸好林妹妹爱花的心是一贯的,只听她对平儿道:“好姐姐,这法子别告诉别人,你们要吃只管找我们来要就是。”
“一旦传扬开了,这里的花儿有多少都要被祸害尽了!她们不如我们仔细,只怕会薅尽了枝头上的好花儿。”
平儿忙应下又道谢,还问道:“你们怎么摘得花儿?”
云安和迎春都笑,“有些是给花枝修整形状得来的,有些是从花树下捡的,倒的确不曾摁着一颗花树来揪花。”
“姑娘们虑的是。”平儿笑道:“若叫她们都知道了,便是不舍得那些功夫砂糖,只怕也得折花摘果的,不用多的,人人只伸一回手,府里的景致就没法看了。”
又叙了一会子话,平儿才告辞,回去将这梅花雪糖的做法告诉了凤姐,还笑着帮腔道:“我悄悄问过绣桔,好家伙,姑娘们是用她们茶房的小茶炉子弄的这个。那茶炉子才多大,平日吊个糖水粥羹的还罢了,这会子炼这新奇好东西,可是费劲。偏偏姑娘们还不藏私,将自己的好东西都分给了大家——冬天平明楼的银霜炭就没够使,是杜家大爷悄悄送进来了一车。奶奶勿怪,我也才听说的。这亏得是三位姑娘懂事知礼,不肯声张,不然落到别个人身上,只怕就该来跟奶奶讨了,还会叫上下说嘴从前如何充裕,如今又……”
平儿的这话正戳中凤姐最近烦恼的地方,熙凤先不提三个姑娘的事,先恼最后一则:“公中的银库都空了,我能如何!因还国库银子的缘故,大老爷逼着开了银库,清点了才发现公中竟然只剩下不足五万两银子!这里面上年的地租房租都没动用的,今年才开年,只这四万多连一年都支应不下来……闹了那一场,也没找到这府里历年的积攒去哪儿了,反把银库所有银子搬空了。现在叫我管家,把对牌钥匙都给了我,可我还打饥荒呢,如何管来?”
“偏偏还国库的事情还不能传扬了,家里上上下下还要同从前一样的过活,是当我能变出银钱来吗!若不是老太太给了二万两叫先开销用,我也该装病请辞了。这二万两要用到九月里各地送租子上来,统有近七个月呢,我一日日愁的什么似的。我查上一年的总账,阖府花了七万多两,便是除去我和你二爷成亲的花费,那也得有五万五千多两,如今这些差得忒多了!老太太都有意节省了,那起子小人还想和从前一样抛费,做他娘的春秋大梦罢!”
熙凤气的胸脯子一鼓一鼓的,平儿忙劝,此时在房里的另一个丫头顺儿凑近了说话:“我听说件事情,不知该不该回禀奶奶。”
顺儿如今也是王熙凤心腹人儿了,凤姐听她这样就骂道:“又做这哼哼唧唧的,干脆些个,要说就说,不说别嚼你娘的舌根!”
顺儿笑道:“奶奶叫我说的,我说了您别恼。”不等凤姐骂人,顺儿赶紧道:“还库银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了,只是老太太下了封口,说谁敢传到外面去就一家子发卖,所以才不敢明里说。可背地里大伙儿都害怕打饥荒呢,对所有银钱的事都格外上心,盼望着府里哪里发一笔横财过以前的好日子——看,奶奶又急了,你等我说完这句呐!——所以薛姨太太送了二万两给太太的事就叫偷瞧到了,还听薛姨太太说‘这二万两是助府里度一度难关,国公府第的体统不能少了’。底下人都说薛姨太太分明是拿这个钱给公中上下的,可太太却没拿出来。”
凤姐噌的一下站起来问:“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末,大约有五六天了。”顺儿答道:“我今儿偶然听到人说才知道了,那些人都防着奶奶与太太一条心,还是我要拉她们到奶奶这里来对峙,她们才肯原原本本的说了。我紧着就回来告诉奶奶……”
凤姐怔了半晌,咬着牙道:“二十二万两,舅老爷给了两万,老祖宗补了近一半,原本二房只出了五万多!可公中的银子补给了二万两,姨太太那里的二万两又叫太太填补了自家,这算起来倒只出去一万银子!倒把老太太和官中掏空了的……”这官中日后是她和琏二的,老太太的私房里也该至少有大房的一半儿……合着全是琏二吃亏,她还要劳心劳力的操持俭省不落好!
“罢了!”凤姐气一回忽然道:“谁对我好我就贴补谁!反正全家都要节省了,我只管重新分布厚薄了,若谁抱怨委屈,只管跟太太诉去罢。”
“平儿,你方才说姑娘们自己花钱买炭?”
是杜家大爷送的,平儿心道,可嘴里却还顺着凤姐说:“是。”
“姑娘们的份例从来用不完,可用不完的也没见买办和大厨房将银子退回账房里,但凡按旧例拨给的,都花的干干净净。我喂饱了他们也得不着一声感激,索性不叫他们管姑娘们的事情了。”凤姐冷笑:“从此以后,将旧例该拨出的所有钱物不直接给买办房给厨房了,一气儿都给姑娘们自己,叫她们自己分配,命每个屋子里的大丫头一笔一笔的详实记下来。用不了就归到姑娘们自己的私房里去,不够的或请爹娘兄弟贴补,或裁减屋里的用度,反自己看着办就是……”
平儿顺儿都笑道:“万没有不够的理儿。只是这样是不是繁琐了些,胭脂水粉之类的还好说,每日的吃食却叫大厨房多了两三个步骤。得姑娘姐儿们前一日说下了想吃什么,算出本屋所有人用多少钱,然后买办可着头去置办,再后大厨房才能做……”
“肉蛋菜蔬还好,还有柴火呢,这屋里用的多,那屋里用的少,只怕又是场风波。”
凤姐哼笑道:“只许各屋设小厨房就是了,大厨房裁剪人手,挑好的留下来分配。老祖宗和宝玉一处儿,红白案的好厨子配齐一套就够使了。平明楼一处,那里头除了二姑娘另两个都不缺人手钱财,她们要自己聘买厨娘都行,反正姐儿几个好的跟同胞姊妹似的。致远斋和露微堂合起来一处,有大嫂子看着,任是哪个刁钻的厨娘也别想糊弄捞油水。太太那里也是一处,周姨娘赵姨娘几个只跟太太吃饭就是了。若是姑娘们跟着老太太吃饭,只各处孝敬吃食就罢了,各人的口味不同厨子做的凑一起,还新鲜有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