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就要叫总管房的来问,忽然又让站住,揉着额头说:“我气糊涂了,这不干他们的事,那丫头的身契是大嬷嬷特特另外收着的,过了这么久,怕是给忘了。”
见太太发怒,瑞香瑞云早跪下了,这会儿瑞云才乍着胆子帮云安说话:“我听说是她们家自己投了名儿进府的,她这个模样,这个才干,不挑她挑谁?安丫头在二门里并无亲朋,她被选上来,这是咱们府里的管事们做事公允的缘故。”
瑞云生怕太太把杜云安撵出去,依她的见识,自然是府里比外头好上千百倍,她们过的日子比普通富户家的小姐还尊贵呢。
思及此,瑞云便假做不服气的说:“奴婢怎么了?在咱们府里受太太教诲,学本事长见识,这是多少好人家求也求不得的,难不成还委屈了她不成?”
李夫人想想也是,听说云儿的长子也就年长幼女五岁,这么一双小兄妹搁在外面,自然千难万难,想来的确是他们兄妹的意愿。
“罢了罢了,便留在府里几年,日后大了再放出去,仍旧与她本人和兄长自便。”念着那点子旧情,李夫人就暂收了放出籍的想头,口里又问:“她如今拿几等的月钱?”
“回太太,是二等。”正院伺候的管事媳妇汪贵家的回禀。
“每月从我份例里挪出一两来给她,这是规矩之外的,也算全了她娘服侍我一场没落个好结果的情分儿。”李夫人吩咐:“以后逢年过节的赏钱赏物儿,她都和我屋里的丫头拿一样的,瑞香私底下给她就是。其余的就仍旧遵二等的份例不变,免得坏了规矩。”汪贵家的暗自咋舌,这样的月例和赏钱实际上比过一等大丫头了。
随后又问杜家哥儿如今在哪里,是否有出息云云。
直到服侍李夫人用过晚饭,瑞云瞅了个空当央告瑞香:“我去去就回,太太问起,姐姐好歹帮我遮一遮。”
瑞香点着她的额头,哼笑道:“你什么时候和那安丫头这么好了,今儿冒着那样的大险替她说话?”说着就上来掐住腮帮子拷问:“我听说之前她哥哥在二门上送东西给她,也是那日,你从外头回来就魂不守舍的,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她哥哥啦!想给她做嫂子,这才上赶着讨好将来的小姑子?”
瑞云红了脸,挣脱开她的手,慌忙从眼前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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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瑞云,又打发了一众来道贺的小姐妹,杜云安躺在床帐里,委屈的眼泪都掉下来。
云安思前想后,知道怪不得瑞云好心办坏事,只是一想起无端端要离家做几年的奴婢,怎么能不五味杂陈,最后从心口一路苦到喉咙?
今天晌午还觉着没机会见大嬷嬷的面是天不遂人愿,这会子才知道,比起这动动嘴功夫就耽搁五年,先前那点失策算得了什么!
杜云安多难受啊,却不能在外面露出分毫,否则可就是不知好歹了。
‘哥哥一心盼着团聚,可怎么跟哥哥说?’女孩儿用被子蒙住头,枕面上已湿了一大片。
次日起来,杜云安一双桃花眼红肿的厉害,倒把银线吓一跳。
杜云安只好勉强道:“想起了我娘……”
银线忧道:“今儿还得去太太跟前谢恩,你这眼睛怎么去啊?”
云安一面把茶壶里的隔夜茶水倒在自己脸盆里,用布蘸着茶水给眼睛按摩消肿,一面说:“太太若问,我便如实回话就是。”
杜云安往正院去的时候,一路上都有人打招呼,比往日更和善亲切。她脸上如常,心里却尽力安慰自己:不管如何,总归是得了准话,日后自己是要被放出去归良的——只是得迟上两年,今年就求恩典出去是不能了。
此时杜云安还不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不仅有旦夕祸福,还有夜长梦多。更大的“翻覆惊喜”还在未来等着呢,她到底嫩些,杜仲也算不到后宅妇人的心思百变。此为后事,暂且不表。
进了正院,云安还未请门口侍立的小丫头通传,就见瑞云一掀帘子出来。
瑞云见了杜云安,忙拉过她的手跑去一旁墙根下:“方才太太恼了,发了好大的火,你可甭这时候找不自在。你且先回去,我后头度着机会替你回禀一句就是。”
杜云安瞅了瞅寂静无声的屋子,悄声问:“怎的了?谁能气着太太?”王子腾出外公干未归,这府里最大的就是李夫人——杜云安早前留心过:内院里独一份的就是李夫人,其余的姨娘通房好似不存在似的,除了那位孱弱的小姐,李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什么就是什么。
瑞云苦笑:“说起来这事和你还有干系呢。”
“昨儿太太从自己月例银子里挪出点子来给你,本不关旁人的事,谁知却扎了一起小人的心。”说着就指指西边:“那边凤姑娘过几个月就要出门子,谁知从南边来了两个老货,日日拿着凤姑娘作借口生事端。这不听说你的事眼红了,非闹着说凤姑娘屋里有贼,她跟前缺了个大丫头,那账房拨出来的月钱叫贼给贪了——不过是藉口要好处,谁不知道账房放月钱是按人头的,窝空着自然没月钱可拿。”
这会儿杜云安倒奇了,她知道王熙凤因备嫁很少出院子,也知道她屋里有几个掐尖要强的丫头,私底下斗的厉害,先前折进去的那个大丫头就是铁证,可是——
“凤姑娘那样厉害的性子,怎么容许别人说她院里有贼?”这和说她窝藏贼有什么两样,是什么好名声不成。
瑞云撇嘴:“谁知道金陵咱家大老爷的太太信里都叨咕了些什么?反正我瞧着凤姑娘再这么下去,太太疼爱她的心早晚给败坏尽了。还有那两个老妪,左右是两面三刀的货,在咱们面前这样,可指不定在凤姑娘面前如何体贴卖好呢。”
云安想了半晌,方转过弯来:原来‘大老爷的太太’就是王熙凤的母亲,按理这府里该称呼一声大房太太。
“好好歹歹得在这里耗几年,若能趁这机会见见‘神妃仙子’的凤姐,还有蕙质兰心的俏平儿,也不枉当一回旧社会的奴才……”杜云安回去的时候苦中作乐的想些别个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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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俗语,出自北宋吕蒙正《破窑赋》和《水浒传》二十六回。
【八宝罐儿】:化用鲁菜名菜八宝梨罐。八宝梨罐融多种名贵水果为一肴,适宜夏季宴席,能防暑热,振食欲,并有润肺养颜、止咳化痰的功效。(百科)
【梨罐】:即蒸梨子罐,整个的梨掏空放冰糖、金桔丝、水,上蒸锅蒸或隔水炖。简单易做,小可爱可以试试,具体做法网上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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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熙凤的父母】:原著描述不多。
原著第六回 周瑞家的给刘姥姥说“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是以凤姐的父亲应是大房,王子腾是叔叔。
第8章 初见贾琏
立夏后,天儿渐渐热了起来,夏衣俱已发下,但针线房却一日又比一日忙。
盖因王熙凤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九,只剩下数月。荣国府与王家皆是高门大户,娶妻嫁女自是要办的风风光光,王熙凤的嫁妆有六十四抬之多。其余的古董摆设、家具妆匣等倒还好,俱是自早年就开始积攒准备。可这被褥床帐、衣裤鞋履等等却需得用时兴的料子和款式,可不就是一通的忙碌。
“……就算如此,也该从去年就着手添置,怎么弄到如今这样忙乱?”杜云安一边打算盘,一边誊写,忙得不可开交:“光坐褥靠背迎手、床毡地毡、帘幔帐子就缺了几十件,各色荷包少了二三百。这还不算要紧的被面床帐……”
银线还未来得及说话,小丫头子就进来传话:“云安姐姐,府里新叫了十个裁缝绣匠进来帮忙,这是总管房的单子,劳你分派活计开出领票,好开库取布料用具。”
又请银线,银线已站起身:“快快开出领票,我好去寻管事画押开库。”
云安一叹,好容易捉来银线帮会忙,又完了!
从旁书堆里抽出一本洒金红纸糊面的厚账簿,杜云安边写领票,边与银线商量:“这次我开一旬的?”
银线笑道:“索性开半月的罢,省的麻烦。先搁在空屋里头,我用笺子分开,也不怕人弄鬼。”
杜云安方点头,外头就又有人说:“凤姑娘屋里的平儿来了。”
银线接过领票,向进来的平儿微微点头,带着小丫头一径出门去了。
里头杜云安已从书案后面走出迎接,平儿忙快步赶上来,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敢劳姐姐这样郑重?”
大家都拿二等的份例,如今杜云安又格外得了太太的青眼,金大娘又器重她,俨然已是针线房里的二管事了。平儿只不懂为何杜云安每次见她都这样客气有礼,但也不得不多生出几分好感来。
“平儿姐姐过来,可是凤姑娘有吩咐?”杜云安这段时日在针线房忙的跟陀螺似的,还无缘拜见王熙凤,倒是平儿,已然打过几回交道了。
平儿一贯轻声细语:“原是清点时,发现皮袍厚褂少了六件儿,我忙赶着来告诉你。”
云安吃一惊,这话可不敢接,只笑道:“我来的晚,冬日的皮袍鹤氅并不曾过这里的账,还得问金大娘。”
谁知平儿一把拉住她的手,从袖里偷偷递过一张银票,小声道:“原是我们自己的疏忽,也不用劳动金大娘,更不敢叫太太知道了,这儿是五百两,不拘如何,只求悄悄把事了了。”
这就是贿赂的意思了,知道杜云安的兄长在外头,便拿钱来请她办事——五百两,又没说是什么裘皮褂子,好狐裘、海龙皮自然不够,但灰鼠皮、羊皮的却绰绰有余。若是杜家兄妹再贪些,弄些哆罗呢的厚衣交差也使得。
看看四下里无人,云安攥住她的手,拧眉说:“好姐姐,我虽才来,可与你却很好。你实话告诉我,可是出了事了?”她猜着或是那两位南边来的嬷嬷偷当所致,据闻那二人品行很不堪,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六件大毛衣裳不是小事,那两老婆子这样,凤姐还帮着遮掩?那两人就是祸头子,就算凤姐甘心掩饰,云安也不愿趟这浑水。
不料平儿的眼眶忽的红了:“你是不知道,我这儿有多为难!不单这次的皮毛衣裳,里头的事还多着呢。好妹妹,我实话跟你说罢,是金陵老家送来的东西出了岔子!”平儿想起那些嫁妆箱子就焦心难忍,忖度后头要杜云安帮忙的事情还多,她又亲近自己,是个嘴紧和气的好姑娘,便将实话告诉。
“只怕这事也不是秘密了,只瞒着太太罢了。”平儿说:“先前家里送来足足十二箱的衣服布匹,我们还高兴呢,谁知这里头却不像样子。”
“许是我们大太太准备的早了,那些绸衣彩纱放久了有些个褪色,我们只好报上去说幔帐被褥未得,金大娘帮忙掩过了,只要做那些东西的时候另拨些料子给我们就是。我们屋里也有几个好针线,料子有了空余,只不过累些就能描补。”她泪眼汪汪的:“可那大毛衣裳,并不是自个换个里儿便能翻作新的,好几件已经不成样子了,都霉烂了!”
“……我们姑娘最是个刚强要脸的性子,这样丢脸的事儿,她只不叫声张,悄悄拿出私房叫我置办。”
平儿气的牙痒,握住云安的手:“我们大太太最疼姑娘,可那些小人见我们姑娘不在跟前,就肆意作怪弄假的发财!凤姑娘孝顺,自己气的呜呜咽咽,也不肯写信告诉大太太,只好拆东补西,万求你帮忙!”
她瞧了瞧门外,又低声说:“我也知你难处,跟我似得在这府里是孤鬼一个,不像旁人有父母姊妹帮衬。本要来求银线,只是我想着她虽然人情熟,却不如你哥哥在外头见识多好办事,再有她家亲朋多,唯恐泄露了……”
杜云安这才明白为何近来近来开取库房的账目无端多了不少,她之前还奇怪金大娘给的模子太宽了,开出的一件帘幔的用料都能做两件。她原以为是仗着给凤姐办嫁妆的机会,上下拿好处呢。
若是果真求了银线,银线的爹在门房上管事,这事情倒真不难办成。只是如今求她,她却不好昧良心——
“你把实情告诉我,我也不妨说句心里话:你们这样,太太未必不知罢?”杜云安说。
平儿吓一跳,脸都白了:“你知道有人在太太那里嚼舌根了?”
云安摇头道:“你不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显然还未传开。只是我在这儿最熟悉的就是金大娘,金大娘是个谨慎人,不得太太的示下,她不敢放手施为罢?你们是当局者迷,只要细想想,依着太太往日管家的手腕,能不能瞒得过?”针线上大张旗鼓的补齐那些坐褥帐幔,又是从外头请裁缝绣匠,又是采买时新布料,不过是李夫人替难堪的凤姐遮掩的手段罢了。
一通百通,杜云安放在心头俩月的疑惑算是解了。
“平儿姐姐,我只劝你家姑娘把自个放在太太的位置上想一想……”杜云安点到为止:“若果真还要我帮忙,你再来找我就是。”
平儿脸上青青白白,又谢一回云安,方才魂不守舍的走了。
送她出去,杜云安想起瑞云说:“再这么着,太太疼爱凤姑娘的心早晚给败坏尽了。”此时,才尽知此话深意:
王熙凤上有胞兄王仁,为何能“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原是因李夫人膝下空虚,便把侄女从金陵接来都中抚养,如珠似宝的疼宠,就算后来王子腾的姨娘生了正经小姐,在李夫人这里也不曾越过王熙凤去。王熙凤爽利大气、杀伐决断样样都像李夫人,只有一样得了王家真传:读文识字上是真个榆木脑袋。
可这样胜似亲母女的娘俩,却在王熙凤出门子的当口生了嫌隙。怪只怪远在金陵的大房太太不甘下风,要拿亲女儿的亲事出锋头,好叫族里勿忘了她才是王家十二房的宗妇。只是不知是打肿脸充胖子,还是真叫下人贪墨了,她送来的嫁妆,明面上的很好,箱底的却出了好些差错。
偏王熙凤性情惯来要强,她又聪明,便生出这瞒天过海的办法来——但若果真视李夫人如亲母,何必这样生分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