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和平儿在局中一时被迷,杜云安却看得清楚,因‘书中人在眼前’的这场奇缘,杜云安才提醒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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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不知岁月,呼喇喇又半月过去,瑞云来找杜云安顽,说起新鲜事来:“凤姑娘不知怎的,前儿窝在太太怀里哭了整晌,哭得太太直呼头疼——可你猜怎么着,娘儿俩个倒又好的一个人似的了!”
“凤姑娘又日日去给太太请安,太太脸上笑都多了!依我说,这才是凤姑娘的做派,先前那院门都不出的怕是个假的。”
银线也说:“她还给南京来的婆子报了病,叫人送到外头养病去了,可算走了那两个拉老婆舌头的。”
瑞云神神秘秘的:“前日我正好在屋里伺候,凤姑娘哭得是老家送来的嫁妆出岔子的事,其实太太早知道了,只不过凤姑娘一味要帮那边瞒着,宁愿自己贴银子描补,太太不免心凉。如今可是好了,太太知道凤姑娘和她亲,自然高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杜云安笑问。
“只不过太太另一重打算落了空,我看太太的意思,怕是为凤姑娘的体面要忍了。”
“什么打算,你倒是快说!”银线给她端茶。
瑞云眉毛一挑:“金陵老家的大房太太总端着长嫂宗妇的派头,这些年没少给添堵,太太原本度着凤姑娘是人家肚子里生的女孩儿,才不跟她一样见识,谁知这回又跳出来充亲娘来了,这可不就惹恼了太太?本来与凤姑娘离心,太太便要等凤姑娘出了门子,就捏住那嫁妆上的大缺漏治她一回狠得,必然叫她俯首称臣,再不敢指手划脚闹幺……”
杜云安和银线都咋舌:姜还是太太的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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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不再躲院子里不出去,杜云安自然见着了这位‘凤辣子’的面儿,果然是个富丽堂皇的娇艳美人儿。
王凤姐待杜云安颇为客气,不仅借故赏了几回,还时常叫平儿找她顽,顺带送些吃食物件与她。有什么不大要紧的针线上的事情,也是直接遣人说给杜云安,一时稠密不少。
这日,外院的买办从北边购置了一车好皮子,李夫人发话叫凤姐先挑,这些皮裘金贵,金大娘带上杜云安和银线,亲自送去梧桐院给凤姑娘过目。
杜云安领着七八个婆子并小厮,跟在金大娘身后,才走到正院西侧甬道,斜刺里一个小丫头冷不丁冲出来,杜云安忙拉一把金大娘,自己却躲不及,被狠撞了一下肩头。
“哎哟!”云安疼的一捂膀子。
“碧桃,作甚慌三忙四,成甚体统!”金大娘喝道。
换做碧桃的正是李夫人屋里的二等小丫头,也撞得不轻,但却一边吸气一边笑嘻嘻的答:“是贾家的琏二爷来给太太请安,还巴巴送了些好物件给咱们府里的‘妹妹们’!太太叫人领着琏二爷去花园子逛逛呢,我是奉太太的话,叫姑娘们回避……”话音未落,人已跑远了。
杜云安一行人抬着箱子走得慢,还未到梧桐院,就被后头的一群人赶上。
当头的是位年轻公子,面如傅粉、唇角带笑,手里拿着一柄乌骨扇,端的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
金大娘忙领着人避到一侧,笑道:“琏二爷好。”
贾琏忙合扇微一拱手:“金嬷嬷。”
杜云安微微抬眼看,只见贾琏目光扫过一众人等,在她身上顿了一顿,一双长眼黑是黑白是白,略一凝视就跟带了无数小勾子似的。
潇洒一打折扇,贾琏被簇拥着前去,杜云安身侧,银线的脸已红透了。
第9章 三婢会贾琏
梧桐院里热闹非凡,莺声燕语,簇拥着凤姐在厅内赏花。
原来贾琏这次竟送来十盆牡丹花来,需知这牡丹花只开在春末,一旦天儿热起来就只剩葱茏绿叶了。
偏偏这些牡丹花皆是名品,更显珍贵异常。
杜云安进来时正听见花房婆子一面啧啧称奇:“这可怎么养的!”一面嘱咐:“牡丹喜凉怕热,这两盆花万不能晒着了,只早晚凉爽时搬出去通风……”
那两株牡丹,一深红娇艳,一嫩黄可爱。
“唉哟,好俊的牡丹!”金大娘盛赞,“这是什么品种?好稀罕。”
“这是王红,”凤姐身边一穿着水红绫褂儿的大丫头喜儿抢着说,“这是御袍黄。”
金大娘看凤姐粉面含春,嘻嘻笑说:“这可应景儿。”
凤姐红了脸,嗔道:“应甚景,金大娘也这样不正经起来了!”
话虽如此,这凤姐却在挑拣皮子的时候心不在焉,一会儿看郑重摆在花几上的牡丹出神,一会又悄悄看向外头不知在想什么。需知她平日最爱打扮,也会妆扮,什么毛皮配什么刺绣绸缎面子,她心里都有一本账。要在往日,早就一边挑拣一边让丫头记下她说的样式,必然是兴致勃勃。
一众人等都知机,明白是因贾琏在外面的花园子里的缘故。金大娘摆手,做主留下两大箱各色皮货:“我那里事多先走了,凤姑娘若有事便使唤人去叫我就是。”
云安和银线抿嘴笑,看向凤姐,只见凤姐空了一下才回神,都捂嘴偷乐。
“咳!”凤姐两颊飞红,故作正色的起身相送:“大娘慢走。”
云安跟在金大娘身后,平儿忙一把拽住:“你先等等,我有东西给你留着呢。”说着就看金大娘。
金大娘笑着点头,命云安:“你就留下顽半日罢。”又跟凤姐等人叹息:“这丫头表面伶俐,实际是个实心眼子!可怜见的,陀螺似的转了这么些天,她竟没告过一日假。”
凤姐笑说:“我当日就说她好,比过我这一屋子的。”说着就叫平儿拉住:“今儿晌午必要留在我这里,我赏你好酒吃。”
金大娘去后,梧桐院一下更松泛了,喜儿、乐儿簇拥着凤姐又去看花,平儿一边同云安说话,一边命婆子把皮货搬去后厦,袖了单子。
凤姐坐立难安,静了一会子就打发小丫头子:“我要去给太太请安,你去看看正院得闲不得闲儿?”
“跑快点儿!快回来有赏!”乐儿窥着凤姐的脸色叫道,声调拖的长长的。
羞的凤姐掐她腮帮子:“就你刁钻古怪!”
不一时那小丫头回来说:“太太那里正忙,瑞香姐姐说今日有掌柜、庄头来禀报事务。”
众人看那小丫头子气喘吁吁地,果真是跑着来回,只是却是个糊涂蛋,都气道:“蠢材!蠢材!谁问你这个来?”
这梧桐院里,喜儿是个火辣脾气,当下跺脚指着那小丫头骂:“我们知道太太正忙了,等一会子也无妨。只你怎么办事的,这一路上方不方便,用不用回避?你竟是个不长脑子的不成!”
那小丫头满头大汗,吓得连气喘都不敢了,颤声说:“我方才远远看见花园子外守着些人,想是荣国府琏、琏二爷还在花园子里罢?应是得回避罢?”
一时,屋里的丫头都笑点头:“诶!可算没白长了那脑仁儿。”
王熙凤复又坐下,不一会又说:“既然表哥还在花园里,他又送来这些好花叫太太高兴,我便赏他吃茶,也是替太太谢他的意思。”
说罢就让丫头去泡明前碧螺春,送去给贾琏吃。
“笑什么!花园子离我这院子最近……”凤姐挑着眉说:“我们从小儿就相熟,一处淘气的时候还少了吗?何必惺惺作态,倒好像我多小气似的!”
须臾丫头捧出个小茶盘来,上有一甜白釉盖碗。喜儿皱皱眉头,径直去房内寻了一绿翡雕葡萄茶盘,把那甜白瓷盖碗放在上头,因笑问:“姑娘看,这好不好?”
凤姐点头,笑道:“送去罢。”
喜儿忙答应:“诶。”说着就捧着小茶盘出门。
乐儿飞快瞟一眼,仍旧笑盈盈服侍在凤姐身侧。平儿悄悄拉着方才那跑腿小丫头的手避到角落里,塞了一把大钱给她:“你办差不动脑筋,这会儿又哭,叫嬷嬷看见又骂你。好丰儿,快别掉泪珠子了,以后做事少使憨劲儿多用心罢。”
杜云安捧着个官窑小盖盅,坐在廊下边吃边扫看内外——这小小的一个梧桐院里,竟是世间百态、回味无穷。
一时平儿过来,见云安吃过了茶,便从怀中取出一个苏绣小荷包:“这是外头送来的新式样,我们院里一共得了三个,我见你手上光秃秃的,特地给你要来的。”
“什么东西?”云安打开来看,见是一枚嵌碧玉的金戒指,玉石油青温润,四方小巧,黄金托儿是简单的如意纹。
“你们这里都不够分,还想着我做什么。”
平儿指指外面,又指里面:“喜儿、乐儿两个都不爱这种样式,说像男人带的,都挑了别的。我却稀罕这种,是以三个我都挑来啦。素日你也喜欢大方又可爱的,便送你一个,咱们一起戴。”
杜云安“扑哧”一笑:“你又包圆了戒指儿?你这爱指环的癖好还不改,以后岂不是十根手指头都要圈着,沉不沉?”
“是呢是呢,我不仅要十根手指头,连脚指头也想带呢!”
说话间,杜云安已大大方方的带上那戒指,玉石清润、黄金晶莹,衬地细白的手指更好看了。杜云安自己都看住了,心想比起上辈子是个后天养出来的美人,这辈子实在行了大运,天生的一副好胚子,无处不合自己心意。
廊下的动静惊动了凤姐,凤姐这才想起杜云安还在,她脑子动的极快:“平儿和云安一起,给客人送些茶果子去。”
这正是避嫌的聪明之举,杜云安不禁也佩服凤姐,实在是有大家小姐的范儿,落落大方、气度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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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大花园外,两个管事婆子并几个小厮丫头正在外候着,见平儿来了就瞥一眼旁边两个梧桐院的小丫头子,笑道:“可见咱们姑娘待客周到。”那俩小丫头有些瑟缩惧怕的意思。
平儿与云安走到近前,福了一福笑道:“姑娘打发我们送些果子,没个光喝茶的道理。”
管事的笑说:“姑娘们去吧,只别待久了。”
平儿听她意有所指,看到方才跟着喜儿的两个小丫头子留在外头,心里明白了几分,当即也把自己带来的两个小丫头子留外头:“你们候在这儿,省的里头乱杂杂的不成样子。”
说罢与云安两个进花园去了。
两个婆子相视一下,都笑:这平儿比前头进去的那个强多了。她有针线房的大丫头陪着,特地留下两个小丫头是为那个喜儿描补呢。
这王子腾府上的花园子,不像江南园林曲径通幽、十步一景,反而轩阔壮丽,规制齐整,花园子当间有座假山,又高又大,登顶能俯瞰大半个王府。
假山上下各有一角小亭,相互辉映,远看有些似依山而建的一栋六角小楼,颇为有趣。
此时贾琏正坐在下面倚峦亭中,一面品茶,一面观景,喜儿站在一旁笑靥如花。贾琏的两个小厮立在亭外台矶下,也正自说笑。
杜云安就瞧见:这贾琏间或扭头去看喜儿,不知喜儿说了什么,贾琏边笑边冲她眨了两下眼睛,手里的折扇一抬,似乎要去挑美人下巴。
‘嘶’,云安暗地里抽气,这可真活脱脱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
“咳!”小厮看到来人,清清嗓子笑说:“平儿姐姐来啦。”
倚峦亭中,贾琏顺势一开折扇,悠悠然的摇扇,神色如常。喜儿退了一步,看向这边的神色似乎不虞。
但见到杜云安,喜儿方脸红起来,低头侍立。
“琏二爷,太太使我们送些茶果来。”平儿笑道,说着就把攒盒揭开,将四色桂花栗粉糕、荷叶凉糕、雪花卷、枣泥酥摆在石桌上。
杜云安帮忙提盒。
贾琏笑道:“多谢舅母费心。”一面说一面望向平儿,笑的嘴角高高挑起,显然都知这‘太太让送’实则是‘妹妹记挂’。
云安才觉他“一人千面”,对着喜儿轻佻戏笑,对平儿却亲近有礼,就听贾琏问:“这位姐姐是?”
“琏二爷金安。”杜云安道万福。
“这是太太那里的云安姐姐,专管针线事务。”平儿笑说。
贾琏就明白了这是针线房得脸的大丫头,赶忙起身,笑问好。
这小小倚峦亭中,三个俏丽丫头站着,当间石凳上坐着位衣饰讲究的年轻公子,霎时间便花团锦簇,叫外头小厮偷笑:“咱们爷好艳福!”
一个竖起两根手指头:“这里头的两个已定准了是咱们二爷碗里的,只可惜另一个也好的很,却是看一回少一回。”
贾琏显然与平儿、喜儿都极相熟,彼此说起话来自然的很。云安冷眼旁观,贾琏对二女的举止神态也不同,对平儿时更显正经些,对喜儿却轻浮稠密。喜儿也放肆的多,说笑间还假怒啐了一口,斜着眼睛睨贾琏。平儿与云安站在一处,温柔可亲,话并不多。
最可叹者唯贾琏,这位鼎鼎有名的琏二爷果然不假,与平儿、喜儿说话的时候还不冷落杜云安,不时问一二句,很是客气尊重的模样。
若非杜云安还记得方才见面时,他特特在自己身上留了一回神,只看眼前对自己的情景,怕要以为这是位正经守礼的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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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间,银线还向云安打听贾琏:“琏二爷多早晚走的?他是咱们凤姑娘的未来夫婿,又气派又俊秀!”
杜云安撇嘴:“没我哥哥俊。”
银线笑话她:“知道你哥哥长得好,可再好也是你亲兄长,你还能嫁个跟他似的不成?”
杜云安羞她:“那你这意思,是瞧上琏二爷了呢,还是瞧上我哥哥了?”
“呸!”银线上来掐人:“浑说什么!”
闹一回,她又捂着脸望天:“不管是琏二爷,还是你哥哥,都长得忒招人了,我要嫁个老实的,敢三心二意就提溜着耳朵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