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部有些发青,但那双黑眸却神采奕奕,正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
这样的顾嫣,哪里有一点刚才在宋敏芝面前时的娇弱病态?
紫桐只觉得额头突突的疼。
其实她完全没想到顾嫣会跟夫人开口讨她,顾嫣入京不过月余,紫桐和她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飞鸢过来跟夫人说这事的时候,紫桐还没在意,她知道夫人不会放自己走,二姑娘也半开玩笑地跟夫人讨要过几次,夫人都没松口,更别提顾嫣派个丫鬟过来要人了。
飞鸢说顾嫣这病没点好转,院子里下人不服管教,所以夫人才过来看看顾嫣这边的情况,顺便也想和顾嫣说换个人过来服侍。
没想到顾嫣三言两语把夫人说动了。
紫桐是个知趣的人,被打发到顾嫣身边也没说什么,其实这位大姑娘性情直率,没有弯弯肠子,敢爱敢恨黑白分明,倒有几分老将军的风采。
只是大病一场后,大姑娘变了不少。
紫桐也笑着走过去,“姑娘想我怎么陪你解闷?”
“听闻紫桐姐姐棋艺了得,我这成天在院子里都快要闷出病来了,你陪我下两局消磨时光罢。”顾嫣道。
紫桐见顾嫣兴致昂扬,便也没推脱,她跟在宋敏芝身边多年,宋敏芝喜欢下棋,她也跟着学了些。
“姑娘说笑了,我这棋艺不过是跟夫人偷学来的,上不了台面,姑娘手下留情才是。”
飞鸢去将棋子拿来,顾嫣便曲着腿懒洋洋地坐着和紫桐下棋。
紫桐见她坐没个坐相,本想说点什么,不过终是没有开口。
接下来半个月,顾嫣都在听雪院老老实实地“养病”,顾千霄偶尔会过来看看她。回京后,顾千霄的闲杂事务比在北境时多多了,顾嫣能理解。
现今老皇帝的身体不是很好,朝中各大势力暗潮涌动,作为手握兵权、又深得老皇帝倚重的顾老将军,自是各大党派拉拢的对象。
不过,顾嫣倒不担心她爹站错位,她知道她爹是个中立派,只效忠老皇帝。前世便是因为她痴心于燕王,想让她爹助燕王登基,他们两父女之间生了些间隙。
而今想起来,前世的她真是混账又愚不可及。
慕容轩每隔几日便会送些上好药材过来,美名其曰:探望好友。
顾千霄是个不懂如何拒绝别人的人,而那慕容轩常年游走在皇权斗争中,对拉拢人心颇有些手腕,顾千霄自是说不过慕容轩,那些上好药材便全都留在了将军府。
但凡送到听雪院这边的,顾嫣转手便让人拿去卖了换钱。
慕容轩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他醉心于权,对钱财看得倒没那么紧,只要能钓到大鱼,再大再多的饵都舍得下。他知道顾千霄很有原则性,表现得太过传到老皇帝耳朵里不好,便从她身上下手。
慕容轩送过来的药材都是极好的,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顾嫣光靠卖药材便赚了近千辆银子,其中还不包括宋敏芝偷偷给顾婉送过去的。
但一直在这后院装病也不是办法,就算她被困皇宫十余年早已适应了这种无聊生活,但并不代表她就喜欢当笼中鸟。
再过几日便是清明,顾嫣也不装病了,便去给顾千霄和宋敏芝请安。顾千霄见她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自是高兴不已,两父女自顾自地聊了许多。
宋敏芝在一旁插不上话,又心系着还染了风寒的顾婉,要是顾婉在她身边,多少还有个聊得来的。想着这些,宋敏芝的脸色便没多好。
“母亲,我病好了,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顾嫣冷不丁突然冒出一句来,宋敏芝的脸色更难看了。顾千霄这也意识到宋敏芝好像不开心,便轻轻敲了敲顾嫣额头,“怎么跟你娘说话的?”
“我看娘一直冷着脸都不说句话,所以才好奇嘛。”顾嫣一脸天真道,“多亏了娘割爱把紫桐姐姐给我,有她贴心照顾,阿嫣才能这么快康复,说起来还是得感谢娘亲。”
宋敏芝更心塞了,因不想听顾嫣闲扯,便问道:“你今日来何事?”
“我这大病初愈,自是该过来看看爹娘。”顾嫣道。
宋敏芝正想打发她走,没想顾嫣又说,“我倒是还有一事,我这次从鬼门关回来,多亏观世音菩萨保佑,所以想去玉泉寺上柱香。”
顾千霄不信这些,但宋敏芝却是很信神佛的,听顾嫣这么说,倒是极为赞成,“你有这个心,看来确实长进了些。拜佛需虔诚,你多带些香钱去,让菩萨保佑我们一家平安顺遂。”
“母亲所言甚是,只是我初入京,一切开销都从月银里出,只怕这香钱……”顾嫣为难道。
宋敏芝便说:“我会让库房把香钱给你。你初入京时,我也给了你不少银子,怎生现在连这点钱都计较?堂堂大将军家的长女,传出去成何体统!”
“母亲有所不知,那些银子早都被人顺走了。”
宋敏芝听后气急:“那你怎不早说?”
“我当时初入府上,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不敢劳烦娘亲,怕你责怪我管教不力,横竖是银子罢了,我在府上也花不了几个钱。若不是上次那翡翠偷了你送我的白玉孔雀簪,那簪子是母亲的一片心意,我才狠下心追究的。”顾嫣道。
宋敏芝本还在气头上,但听了顾嫣这番话,那股气却又上不来,堵在心口难受得紧。
“把那小贱蹄子赶出府真是太便宜她了!”宋敏芝拍着桌子说,“你也是,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娘,你受了气,难不成我还会不替你做主?”
顾嫣心中猛点头,上辈子我想收拾百合那小贱人的时候,你都还帮着那小贱人呢。
宋敏芝又指着飞鸢骂道:“你家主子受了气,你这个跟在她身边的丫鬟怎么也不吱一声?你们一个个还像不像话!”
飞鸢忙跪地认罪,顾嫣道:“娘,都过去了,当时飞鸢也说要过来找你做主,是我拦下的。现在紫桐姐姐帮我管着,她们一个个都不敢怠慢。”
宋敏芝这才作罢,又允诺会让库房再挪些银子给她备用。
顾千霄也没想顾嫣回来吃了这么多暗亏,便叮嘱道:“你虽没跟在你娘身边,但你娘一直都惦念着你,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也别藏着掖着。这后宅的事爹也不懂,你有什么便跟你娘说,吃了亏爹娘也心疼。”
顾嫣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了。
顾千霄又道:“你生病这段子在府上也憋闷了,出去走走也好,此去玉泉寺也不算近,多带几个下人,路上注意安全。”
顾嫣一俱应着。
宋敏芝似想起了什么,遗憾道:“偏巧婉婉这两日病了,不然我们三娘母一同前去多好。”
顾嫣心道,我便是特地挑她生病这两日才来说的呢!
谈妥后,顾嫣便领着飞鸢走了。
回到听雪院,飞鸢小声道:“小姐,你的银子真的全被那小贱人偷走了?”
顾嫣勾唇浅笑,笑得分外妖娆,“那小蹄子现在还没这么大的胆,不过我若不这样说,你觉得夫人会给我银子吗?”
第8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今儿还真是应景,顾嫣乘着马车到玉泉寺时,灰蒙蒙的天正下着绵绵细雨。玉泉寺里住的基本都是尼姑,确切点说更该叫庵,不过当朝佛家学说认为和尚尼姑都是佛家弟子,故而区分得也不是很分明。如同感业寺,虽名为寺,却曾是某朝嫔妃等出家的地方。
顾嫣去见了明|慧大师,捐了香钱,宋敏芝信佛,香钱给的倒很大方。明|慧大师知她是将军府的长女,待她亦极为周到。
“不知施主今日前来求的是什么?”一番寒暄后,明|慧问道。
来玉泉寺求姻缘的信女不少,明|慧虽不住在城中,但也多少听过一些顾嫣的传闻。听闻顾将军携长女入京择婿,顾大小姐一眼便相中燕王殿下,两人的风流韵事已被传得有模有样。也听闻顾大小姐求而不得,成了心病,缠绵病榻数日,燕王殿下为其痴心感化,日日送珍稀药材至将军府,关怀备至。
明|慧估摸她多半求姻缘而来。
谁知顾嫣却道:“实不相瞒,阿嫣今日前来,一求父兄平安,二则是想为一位故友立个牌位,恳请□□大师为我这位故友诵经回向。”
她说得极为真诚,又捐了不少香钱,明|慧倒也没推脱,便问:“不知施主与这位故友是何关系?生辰和归期又是何年何月?贫尼好方便写牌位。”
顾嫣想了想,“你便写瑾儿之灵位罢,其余的都不用写了。”
“这……”明|慧有些不解,“这样恐怕不妥,这世间叫瑾儿的怕不止施主故友一个。”
“无妨,若是超度错了,便当他没这个福气。”顾嫣淡淡道。
明|慧听她这般说,倒也没再强求。
顾嫣其实并不信鬼神,哪怕她现在重生了,亦未见神仙鬼差。如今一切从头再来,这一世怕是再无瑾儿,想到这里,她的心跟着狠狠地紧了紧。
那个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孩子,七岁便能吟诗作对,十岁能与天子谈治国之道,他仁德孝顺,宛如一块温润无瑕的美玉,没想最后却死在了他父亲手上。
亦不知他是否也沿着时光回溯,重生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姑娘,姑娘?你……你怎么哭了?”飞鸢拿来笔墨纸砚,没想进屋便见顾嫣望着窗外出神,脸上还挂着两行清泪,把飞鸢着实吓了一跳。
顾嫣拿起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刚刚风沙进了眼睛。”
飞鸢狐疑不已,这潮湿的天气里,就算有风也不见沙啊。不过顾嫣最近确实像变了个人,好像就是从她处置翡翠那日起,顾嫣便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飞鸢整日跟在她身边,也实在想不出顾嫣为什么会变化这么大。按理说现在燕王殿下待她比以前更好,夫人还将贴身大丫鬟紫桐赏给了她,而她的病也康复如初,完全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啊。
“姑娘,你肯定有事瞒着我,那个瑾儿是谁?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飞鸢直觉顾嫣伤心是因为这个瑾儿,但她从八岁起就跟在顾嫣身边,从未听说过瑾儿这个人。
“我看你是越发不懂规矩了,主子的事情是你这个小丫头该问的吗?”顾嫣自知和飞鸢解释不清,便拿自己身份压她。
“谁又不懂规矩了?拉出去藤条伺候。”飞鸢正委屈着,紫桐端着茶水从外面笑着走进来。
“不用你们拉,我自己出去领罚。”飞鸢从未被顾嫣拿身份欺压,现在只觉顾嫣对她大不如前,满腹委屈地跑出去了。
“这丫头怎一点规矩都不懂!”紫桐蹙眉道。
顾嫣摇头轻笑,“她就是这种脾气,被惯坏了,没大没小的,紫桐姐姐好生教教她。”
紫桐把茶水搁在桌上,点了点头,“我知她与姑娘向来亲厚,姑娘也从未与她计较,但这种小性子终是不好,若让夫人知晓,到时候吃亏的也只有她。”
“紫桐姐姐所言极是,所以我才请姐姐和她说清利害。”顾嫣收起笑容说,“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累着了,先下去罢。”
飞鸢这丫头爱憎分明,待她也自是全心全意,只是这性格确实被她惯得太骄纵了些,完全没个丫鬟的自知之明。顾嫣其实倒不在意这些,飞鸢跟着她这些年,尽心尽责伺候她,顾嫣也当她是半个妹妹一般看待,但这京师之地规矩甚多,飞鸢这脾气不改改,今后要吃许多苦。
紫桐告退后,顾嫣便将飞鸢带来的纸张展开,慢慢抄起经书来。
她虽不信这些,但想着她的瑾儿,又多少想借着这种方式寻个安慰。万一真有阴朝地府,万一她的瑾儿也能入轮回……她只盼着瑾儿下辈子能投胎到一个普通人家,过安稳平淡的生活。
皇权富贵虽是风光无限,但背后的辛酸和付出又是几人能知?
她为了将瑾儿栽培成一个明君,从他三岁起便日日给他安排满各种枯燥的课业,让他从小就肩负起继承大业的重任。而今想来,她亦不是个合格的母亲,未曾好好陪瑾儿开心地玩闹过,把那孩子教得少年老成,却从未问过他是否开心,是否想要那样的人生。
一滴泪落在刚写好的字迹上,晕染出淡淡的磨痕。
顾嫣抄完经书已临近傍晚,她打算在玉泉寺小住几天,这里环境清幽,远离京城那些蝇营狗苟,反倒住得舒服。
想来紫桐找飞鸢说过话,飞鸢那丫头倒是收敛了许多,也沉闷了许多,顾嫣只装不知情。可能长久住在一起的人会相互影响,飞鸢像极了前世的她,顾嫣不想这丫头再像前世那样鲁莽,现在受点委屈总比今后被别人欺负好。
山里连下了几天雨,顾嫣在客房住得有些闷,好在第三日雨终于住了,顾嫣便出门去后山走走。她最近思虑较多,想好生静静,便没让紫桐和飞鸢跟着。
玉泉寺的后山种满了桃李,山间气温比城里冷几分,现在城中的桃李花都开过了,这山寺桃李花却才开不久。
前世,她也曾带瑾儿来玉泉寺小住,因为当初她曾在这里放了她爹的牌位,故而每年清明都会来此一游,慕容轩倒没过问过她这些。
也不知是故地重游,还是受这几日绵绵细雨的影响,顾嫣这几晚总是梦见前世,梦见瑾儿那孩子。
而今走在熟悉的路上,身边却再没有那个惹人怜爱的孩子陪伴了。
“和我一起回去见父王一面罢!”一道清洌的男声悠悠传来。
“施主请回。”紧接着便是一道冷清的女声。
顾嫣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树白色李花下,身着玄色锦衣的男子正跪在一名道姑面前,那道姑欲走,男子忙拉着她的衣摆,仰头问着:“你还是不肯认我么?”
待看清男人的脸,顾嫣也是一愣,男人神色凄切,脸带泪痕,却也丝毫不影响他超尘拔俗之姿,这……这不是东平王世子慕容麟么?
其实她前世和慕容麟不熟,总共也没见过几面,招呼也不曾打过,但慕容麟天生一副好皮囊,可以说放眼全天下,还真没人能比得上他。
就算是燕王慕容轩,和慕容麟比起来也要稍逊那么一筹。
得益于这样的天人之姿,但凡见过这样的神颜,也叫人永生难忘。
所以即使和慕容麟不熟,顾嫣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