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就只有林如海带着黛玉、林佑逛了两回古董文玩铺子,也是父子三个去,三个回,并没带回什么人。连身后跟的常随小厮、丫鬟、仆役,甄家的人都是点了数的,依旧是那些眼熟的的人,并没多出一个,也没偷梁换柱。
这日,柳行依旧给贾敏把了脉,说了一回贾敏的病,又开了方子,才和林如海父女两个到了书房。
三人分宾主坐了,柳行道:“林大人,那位苏姑娘,家兄已经派人送来了,如今住在医馆里,只是能藏多久,柳某却只能尽力而为了。”
黛玉已经知道苏姑娘就是妙玉,又是个前世的故人,便漆黑两点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柳行。自己赠一本书,这么快就得到了超过预计的报偿,可见心胸开阔,待人以诚,自有福报。
林如海叹道:“说起来,我与苏寒山苏大人,还算得同门,亦是同科进士。寒山兄当年高中榜眼,学识犹在我之上。如今寒山兄就那么去了,留一孤女在世,我自当尽力保全她才好。如今我府上被盯得紧,只怕还得烦劳柳兄弟一阵。”
柳行笑道:“我不过一介郎中,想来甄应嘉想不到我竟敢卷入这样的是非中,反不易疑心到我头上,林大人放心。家中知道苏姑娘身份的只有内子和小女。家里下人我也敲打过了,必不会胡乱嚼舌。”
林如海站起身来,慎重向柳行一揖,黛玉见此,也起身行礼。
柳行赶忙将林如海拦住道:“林大人这是折煞我了,柳家受林家大恩无以为报,怎敢受大人的礼。”
林如海心生诧异,以为柳行说的是赠书的事,便道:“《柳氏杂记》原是物归原主,林某不敢以恩人自居。”
柳行却又才行了礼,才将缘由道来。
原来,林家赠给柳行的《柳氏杂记》封皮中原有夹层,细述当年柳炳被林公所救的经过,又说若将来若是柳家子机缘巧合得到此书,则务必知恩图报。
黛玉前世是看过几回这本书的,一来因为看西厢的事被宝钗点破之后,黛玉再看此等杂书都十分小心,更不会去研究封皮;二来,黛玉本就是爱惜书本之人,就是能察觉此书封皮略厚一些,也不会拆了此等手抄孤本。于是,竟没发现夹层中的书信。
当初林如海父女到宝庆堂赠书,将两家祖上之事略过去了,只说祖上有段机缘得了一本书,却并未细言林公救柳公的事,原是不以恩人自居,不叫柳行误会自己此举乃挟恩图报的意思。谁知柳炳自己将得救经过藏于夹层之中,柳行那日看到祖父手书,想到林如海轻描淡写略过得书经过,更是钦佩林如海为人。
林家父女不贪图他人医术,将书相赠,不想换来一名医悉心替家人调理身子不说,还换来一股极大的助力。
柳行之兄柳征时任松江府守备,以前和苏寒山同在泉州府为官,后又一同调任江南,一个在扬州做巡盐御史,一个往松江府做守备。苏寒山一年任期过去泰半,刚要卸任,便死在任上。
虽然皆言苏寒山死于急病攻心,但是柳征是不信的,原就是准备暗查苏寒山之死的真相。为了免除后顾之忧,柳征已经将妻儿送入京城,托付给族长。
黛玉听到这里,心下一震,对这位柳征大人妻儿的身份隐约有了猜测,嘴唇动了一下,到底是忍住了没问。
却听林如海问道:“柳兄就在扬州开医馆,怎么柳大人却舍近求远,将夫人和柳公子送入京城。”
柳行知道书房外头有人守着,无人偷听,便道:“家兄怀疑苏大人之死和这个生意有关,我医馆开在扬州,家兄哪里肯送嫂子和侄子入虎口?不但如此,家兄还劝我关了医馆,也举家入京呢。只是我这医馆也是祖上产业了,若是闭馆,岂非对不起祖宗,所以一心在此守法经营,不参与官场的事,想来也是无碍的。”柳行一边说,一边修长的手指沾了茶水,在案上写了‘私盐’两个字。
黛玉心下疑窦更胜了,这柳征的妻儿莫不是也在书上出现过的吧。
林如海听了柳行如此说,又歉然道:“此事原本和柳兄无关,不意林某又将柳兄牵扯进来,当真十分过意不去。若不,我寻个机会将苏姑娘接过来。”
柳行却一挥手道:“林大人切莫这样说,否则反而小觑了柳某。再者,连我嫡亲兄长都不肯将嫂子侄子送到我这里来,更加不会有人疑心到我头上,苏姑娘暂住我家,反而安全。现在林大人府上被人盯得紧,若是林大人接苏姑娘的时候,被人发现,反而不美。”
林如海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且苏岚已经被送到医馆,不牵扯柳行也已经牵扯了,便不在此事上纠缠,转而问:“令兄柳大人将家小送往京城,可缺人照应?”林家列候之家,现在太子稳居东宫,林家在京城还是说得上话的。
柳行却摇头道:“不瞒林大人,家嫂带着侄子,是投靠我们堂族柳芳大人去了。”
黛玉听到这里,都小小啊了一声。
柳行不是个张扬的人,所以只说了堂族柳芳,而未直接道出柳芳的出身。但是林如海本是京城贵族,自然知道这个柳芳便是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男柳芳。柳彪、柳炳,可不就是一对兄弟么?
而黛玉更是坐实了之前的猜测。
无论是前世听宝玉说,还是自己看的原著,都隐约猜到了柳行侄子的身份。书上说柳湘莲,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豪侠,不拘细事,酷好耍刀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宿柳,吹笛弹笙,无所不为。可见柳征送妻儿入京之后,其妻仙逝,其子无人管教,也和一帮纨绔子弟胡闹。
若是柳湘莲当真是柳征之子,可见柳征所托非人。柳湘莲无父无母,难道前世里,柳征便是因为插手苏寒山的事而丢了性命。若真如此,这柳征也是一铁骨铮铮的男儿,可惜其子究竟在纨绔堆中习坏了,不复乃父之风。
但观原著,柳湘莲虽一身恶习,其本质却不坏,为人也比宝玉之流有担当。别的不说,光是其和薛蟠原有过节,但偶遇薛蟠遇难事肯出手相救,就可见其本质有侠义之风。也难怪其父为了道义,竟留在江南插手私盐案,和甄家相斗了。
想到柳征有可能因为私盐案而丢命,黛玉难免想到父亲。父亲或许比柳征多周旋了几年,后来不也死在任上了么?一腔热血之人,前世里却总没落到好。
黛玉小小一声惊呼,林如海和柳行都注意到了,二人皆知此女聪慧,但也断想不到黛玉知晓前事,便也没将这一声低呼放心上。
“原来柳兄和理国公同宗同族,那倒是如海多事了。因柳兄和柳芳大人从字不一样,我倒万万没想到此节。”林如海道。
柳行笑道:“家祖和理国公彪公原是嫡亲兄弟两个,彪公酷爱习武,家祖却专爱行医。后来战乱,彪公入伍,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得封国公;家祖却在战乱中失了踪迹。因家父未曾寻到炳公,又望我兄弟二人不忘寻访家祖,便取从字双人行。因此到了我们这一代,原和彪公之后从字不同了。”
林如海听了,恍然大悟道:“难怪如此。可惜炳公在林家时,定不肯吐露行藏,若非如此,炳公倒能早日和家人团圆。”
这些细节,柳炳的信中原就记述了缘由,因事关柳家家事,柳行没详说,只道:“当时战乱未平,家祖许有难言之隐,林公冒险收留家祖,已是大恩大德。家父未能和家祖在生前团聚,想来是命中注定。”
说了一层前尘往事,二人又商议了一番如何送苏岚入京的事。黛玉自是一旁听着,并未插话。但是凭林如海和柳行二人的才智,此事也安排得极为妥帖,叫黛玉看来,此生妙玉大是有望摆脱前世命运。
第23章 刚开始,甄应嘉……
刚开始, 甄应嘉并不太在意苏岚,江南大多数官员都被他收服了。也有个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用苏寒山那招送子女避祸的法子,既然求一个子女平安, 自然不会将那些会带来杀身之祸的秘密告诉子女。叫甄应嘉说,苏岚并不知道什么官场的事。
直到苏州那边传回话来说, 苏岚无故失踪了, 才吓得甄应嘉丢了魂。不但越发盯紧了林如海, 还加紧了各出省口岸的盘查。自然,甄应嘉那头一无所获。
倒是黛玉陡然得知了妙玉和柳湘莲的下落, 心中感慨。前世里, 自己和他们一样,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性子各有各的怪癖处。譬如妙玉之孤高自诩, 柳湘莲之放浪形骸,自己之伤春悲月, 表象虽然不同,内里却是各有各的苦楚。
但叫黛玉没想到的是,三人的父母, 有可能是在同一场官场倾轧中失了性命。且妙玉、柳湘莲之父, 皆是值得钦佩的忠义之士。今生妙玉的双亲已经无可挽回, 但是自己父母健在,柳征夫妇也还安好,无论如何, 也要和甄家奋力一争。
自从得知苏岚被接到了宝庆堂, 黛玉自是满腹心事;林如海也有自己的章程思量。
因怕贾敏养病的时候多思多虑,林如海并不完全瞒着贾敏官场的事,自然, 凶险处也会粉饰一二,既不叫贾敏因一点消息不知道,反而胡思乱想;也不让贾敏觉得林家处于风险之中,担心过甚。
这日用过晚膳,夫妻两个打发了下人,林如海便将苏寒山、柳征的事,捡了些跟贾敏说了。
贾敏听完,叹道:“我记得苏大人只比老爷大几岁,苏夫人也只最和气不过的性子,没想到苏大人性子那样刚烈,竟然就这样被害了。老爷说苏姑娘安顿在柳郎中家?苏姑娘这样的身份,总是要平安入京才叫人放心,老爷是否有安排?”
林如海笑道:“这原不用咱们费心,柳大人自有安排。”又将柳征的事跟贾敏说了。
柳征、柳行兄弟两个许是一直在祖籍生活,贾敏不识得,但是说起理国公府,贾敏是最熟悉不过的。四王八公皆联络有亲,当年贾敏也时常来往这些勋贵人家。
“没想到柳郎中竟是这样的出身,我当年和母亲去理国公府上做客,依稀听长辈们说过柳国公族中有子弟极为出色,只是因相隔千里,没曾见过,现在想来,这说的便是柳大人了。柳大人既是在松江府做守备,怎么又卷入了扬州府的私盐案?”贾敏叹道。
林如海道:“松江靠海,本就有洋船码头出海;沿海也偶有海匪滋扰百姓。柳征大人在泉州府的时候,最会和海匪周旋,令海寇闻风丧胆;后来调任到了松江府,也打了一批海匪,却查获了大量食盐,只是都没盐引。原来,那海匪却是私盐贩子假扮的。如此一来,柳大人便和盐枭结下了梁子。再后来,苏大人死在任上,柳大人本就和苏大人交情极深,又觉唇亡齿寒,柳大人便将妻儿送入京城,索性放手一搏。”
贾敏听了,感叹道:“原来竟有这许多缘由,如此看来,柳大人倒是铮铮铁骨。只是柳大人说是和盐枭结下梁子,谁不知道盐枭背后之人才是真正的大硕鼠,柳大人此举,难免有些以卵击石。”
这一层林如海看得比贾敏透,“夫人此言差矣,夫人能看透的事,朝廷那么多饱学之士,圣人更是君临天下三十多年了,能不明白。不但圣人明白,那些盐枭背后之人也明白。苏大人、柳大人和我一样,皆是外省调任江南的,这本就是圣人要收拢江南权柄的征兆,那些人又怎容得下柳大人。柳大人即便是在松江,也是如我一般,不得不与之周旋。”
贾敏本就聪慧,一点就透,恨声道:“江南已是一等一的富贵之地,那些人偏不知足,连国法禁止的钱都要去挣,真是贪心不足。将苏姑娘平安送入京城,再将这些硕鼠一网打尽才好。”
林如海自是称是,又柔声劝慰妻子不必过于担心,现下最危险的时刻已经顶过去了,到了反击的时候。虽未透露具体方案,贾敏听了,却安心不少。
夫妻两个说了些官场的事,因林家被盯得紧,贾敏就是有心探一探苏岚,也怕反露了苏岚的行藏,只得作罢。
如此过了数日,前去京城走端午礼的林忠夫妇回来了。夫妻两个风尘仆仆到了扬州,忙不迭的使人回家报信。
恰巧报信小厮回来的时候,林家一家子在后院松快。自从柳行开始给林家一家子调理身体,便说了诸多运动的好处,现在是一家子每日都要抽时间在后院转圈子的。
黛玉听了管事婆子说,除了林忠夫妇回来,同来的还有几个荣国府的人,便问:“外祖家打发来的人是谁?”管事婆子照实回了,说是琏二爷来了。
黛玉听了就笑了。
上回荣国府打发人来江南送信,为的是让林如海替元春在太子妃面前美言几句,那还是有求于人,除了周瑞,也只派了的两个三等仆妇。这一回来的竟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正紧爷们儿。要知道前世贾琏下江南,那是为了处理林家累世的家业,又莫大的好处;头一回接自己进京都只来了两个三等仆妇。
黛玉只是随口一问,但是林如海和贾敏听了这话,心中也是有气的。他夫妻两个自然不是气前世的事,但是林家明明是恼了二房,贾琏一个长房嫡子来擦屁股,这荣国府行事当真不成样子。
恼是恼了,娘家侄儿头一回来扬州,见还是要见的。林家人瞧了一眼身上的家常衣裳,各自去更衣。
贾琏到时,已是下晌,随传话婆子到了上房,先向林如海夫妻请安,又和黛玉姐弟相见。这是贾琏头一回见表弟表妹,于黛玉而言,却是熟人相见。
要叫黛玉说,这位表哥算不得多正人君子,但是放荣国府一堆软骨头的爷们儿中,也算得有些底线了。至少,在石呆子一案上,这位表哥不赞成为了几把扇子威逼诬告石呆子;还有一件是来旺夫妻看中了彩霞,要给儿子求亲,求到贾琏夫妻头上,贾琏初时应了,后来听说来旺儿子吃酒赌钱不成个人,便也不赞成这门亲了。可见,就算在荣国府那样的地方长大,这位表哥的心地也不算极坏。
黛玉想着前世的事,贾琏已经给林如海夫妻磕头请安后站起身来,贾琏自然是生得极好的,但脸上神色已经略显油滑。
林家一家都在打量贾琏,尤其贾敏和张氏颇亲厚,见贾琏长身玉立,玉面修眉,高鼻俊目,依稀有几分先大嫂张氏的影子,身上却无半分张氏原有的文气,反而年纪轻轻,就显出几分油滑,心中极是感慨,淡淡的道:“琏儿这次南来,可是有什么事?”
贾琏浑然不觉这位久不见面的姑母对自己有一分不易察觉的嫌弃,只当贾敏因是身子不好,才言语冷淡,拿出平日办事的圆滑,嘻嘻一笑道:“这不是听说姑母病了么?琏儿就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老祖宗、老爷、太太都挂念姑母得很,特命我来探望。”因林家才打了二房的脸面,贾琏倒没提二房了。
贾敏听了,似笑非笑的道:“我很好,既是已经瞧过了,就早日回去告知母亲和大哥大嫂,省得他们悬心。”
贾琏在宁荣二府混惯了,这套笑脸奉承的话向来无往不利,谁知七年不见,儿时极疼自己的姑母竟一见面就险些将自己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