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两个婆子,贾敏还挑了一下错才发落;到了林如海这里,干净利落得多了,直接打了就是。
春江水暖鸭先知,哪怕林如海远离京城多年,其政治敏感度也远非常人可比。去岁开春的邸报便说太宗皇帝身子抱恙;虽然后来的邸报又说太宗已经大安,但是太宗这个年纪,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牵动朝堂格局,病了一场,皇子们只怕个个绷紧了弦。
现在为着继承大统,皇子们已经斗得刺刀见血,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荣国府的信,路上有没有被其他势力的斥候看见过,林如海不知道,但是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荣国府写了这样的信来,不管自己应还是不应,只怕在太子的几个兄弟眼里,这都是荣国府投靠太子的证明。如今这关键时候,林如海不愿让任何人误会自己替东宫拉拢荣国府,因为荣国府现在虽然无人身居高位,但荣国府这三个字代表了兵权,太敏感了。实际上哪怕他的胞姐是太子妃,林如海和东宫的来往信件,也从来只叙家常,不谈政事和其他。直接插手东宫嫡长子的婚事,这是害人哪。
先头贾敏没看信就发落了荣国府两个仆妇,那是因为贾敏心中有恨;林如海已经看过信,自然需要撇清关系。
周瑞自然觉得这顿打捱得既委屈又莫名其妙,但是林如海无需给任何解释,直接打完板子,将荣国府的信装入原来的信封,连着送来的礼,一并撵出了盐政衙门。
林如海发落完周瑞,直接抱了黛玉转身回了屋里,因怕打板子的场景血腥,还用手捂了黛玉的眼睛。
黛玉又不是真的孩子,略一思索就知道林如海的真实用意。同时,黛玉也有些小小惊讶:父亲看着温文尔雅,没想到处置起问题来是这样干净利落。难怪前世东宫坏事之后还能坚持七年呢。
想到东宫,黛玉又有些担心,也不知道林家那些提醒,能起几分作用。自姑妈嫁给太子,林家和东宫便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但是于林家而言,远水解不了近渴,希望林家的提醒,东宫能看懂,也能尽快行动。
林如海处置周瑞不过片刻功夫,抱着黛玉回到房中的时候,倒惹得贾敏一愣:“老爷这么快将人打发了?”
“这样的人,在我府上多耽搁片刻就是脏了我的地方,还是早些打发出去好。”林如海脸上淡淡的。
荣国府派人来走礼谋事,自然不会只派一个管家,两个三等仆妇。这三人是分别入府回男女主人话的,如今贾家的礼还没入得了林家的大门。待得周瑞等三人被扔出去,门房等着的荣国府随从家丁尽皆惊怒不知所措了。
在京城时候,但凡宁荣二府出来的,哪怕是条狗都是有体面的,这些人平日眼高于顶惯了,几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礼送不出去罢了,周瑞管家和两个仆妇竟然就直接给人打了扔出来了。锦衣华服的进去,血迹斑斑的出来。荣国府啊,京城好些王府还给几分颜面呢,这林家是什么龙潭虎穴,竟然目中无人到这等地步。
现下周瑞等人这个样子,连回京都是不能了,周瑞想了一下,寻个客栈修整两日,便雇了极舒适的马车,一行人转道去了金陵。金陵,一来离扬州不远不会带伤受太多的颠簸之苦;二来有贾家老亲甄家也在金陵,况且还有贾家祖宅,就是养伤,金陵也是极好的地方。
撵走了周瑞一行,林家便仿若没发生过此事一般,没再关心。
但是除了林家,关心此事的当真不少,其中便有江宁织造甄应嘉府上。江宁织造官居五品,但是这甄家却是两江总督、江南巡抚都不敢开罪的人物。
甄家出了一名贵妃,是二皇子生母。况且丝绸、茶叶、瓷器三项为利润最大的几宗生意。而甄家的江宁织造,便占了江南丝绸生意近一半的份额,另有茶叶生意也有涉足。
贾史王薛是为金陵四大家族,其中的王家便管着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贸易。甄家的丝绸除了供应宫里外,次一等供应各地官员,再次一等的也用王家的船队运至海外,海外诸国不产丝绸,这等货物出海便是十倍数十倍的利润。
因为二皇子的关系,甄家把持这等赚钱如淌水的生意,也没人敢插手。
也是因为这位二皇子,甄家在金陵,已经越过贾史王薛四家,隐隐成了金陵望族之首。
周瑞一行还没到金陵,荣国府派人到林家送礼,礼物没送出,人被打一顿撵出来的事已经传到了甄家。不独如此,林家幼子险些遇害的事,甄应嘉也早就得了扬州知府郭奉的信。
郭奉虽在扬州做官,但是只要是在江南地界,若是不奉承甄老爷,这官也坐不稳。林如海刚到扬州,甄应嘉就派人给郭奉送了信,林家有什么举动,都给甄家捎个信。郭奉自然是照办了,所以扬州的消息,甄应嘉一清二楚。
罗拂山是甄应嘉的一个谋士,向来极有见识,也受甄应嘉的器重。得知周瑞一行的事,甄应嘉问起罗拂山怎么看。
罗拂山摇了摇手上的羽扇,笑道:“这林如海当真是个人物,若是他收了这礼,便有了说头了。便是太子妃母家,也没资格插手瑞郡王择侧妃的事。哪怕是林如海好生招待了贾家来的人,言官参他都师出有名。
偏生林如海不由分说的将贾家来人撵了,连借机发作的机会都没给人留。只是如此一来,那贾家大姑娘只怕再没机会进瑞郡王府了,若是聪明的,贾家就该就此息了心思,给贾大姑娘找一门亲事。”
第19章 甄应嘉也冷笑:“那……
甄应嘉也冷笑:“那位贾姑娘可是打小就志气大,身边的教养嬷嬷还是贵妃娘娘身边放出来的,只怕叫贾家就此息了心思,贾家心有不甘哪。”略顿一下,甄应嘉又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进瑞郡王府,说不定是贾家女的福分。”
罗拂山自然知道甄应嘉的意思,别看瑞郡王现在是太子嫡长子,以后花落谁家还难说。江南甄家,支持的是二皇子。
罗拂山便没再接这茬了,转而道:“这林如海初到江南,若是那林佑就此落水死了,他应当会掂量掂量什么事做不得。如今叫林家那小子命大逃过一劫,日后只怕也不好再动手。有些生意,老爷需早做打算,能收便收了。”
甄应嘉听了这个,脸就沉了下来:“皇上下决心要整顿江南了,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效忠皇上。只是眼看着皇上这是给东宫那位打扫障碍,充盈国库了,我就算现下收手,过了当今这关,将来东宫那位继位,能放过咱们?不是我执意有违国法,是东宫那位就容不下我。”
其实这一切,也是年前太宗皇帝那一病引起的。一国天子,又是过了花甲的年纪,自然是什么都要预备着。太宗皇帝也是怕自己一病不起,才仓促间连发两道委任状,升林如海兰台寺大夫,调任两淮盐运使,又命太子监国。
林如海是太子妃的胞弟,这样的任命,但凡有些政治敏感度的,都知道这是在为太子继位做铺垫了。
自然,前世里突发变故,太子落罪,太宗却大好了,又活了十来年。因着年底太子的事,太宗皇帝无暇顾及江南,只派了林如海一人打入官场,却没来得及后续派人跟进,以至于林如海在江南孤掌难鸣,死在任上。
若是前世没有出太子坏事那场大变故,江南官的各级官员会逐渐有序的换了人,便自然整顿好了。这原是自古以来整顿地方的惯有手法。只因一个环节被打断了,后来部署全乱,一败涂地。
可是眼下,地方上是无人知晓太子会坏事的,即便邸报上说太宗皇帝已经大安,但凡其他各亲王派系的官员,无不严阵以待。甄应嘉算来和二皇子是表亲,以前就替二皇子做了不少敛财的事,如今林如海下江南,甄应嘉如何不心惊肉跳。林如海在江南的一举一动,甄家都格外关心。
罗拂山能做甄应嘉的谋士,这些自然早就分析得明明白白:“所以老爷准备如何处置那傅试。据说林如海正在寻着人。”
甄应嘉沉吟了一下,道:“那傅试是有些本事的,我留着还有用。再说,傅试自此之后头上便悬着东宫这把剑,也不怕他办事不尽心,暂且给他寻个去处,送他去躲一阵。林如海再本事,倒也没厉害到来我府上抓人!”傅试自己办事不利索,被林如海查到了蛛丝马迹,以后傅试只要想好好活着,就只能乖乖给自己当狗。
罗拂山应是,两人又说了些别的,才出来去处理傅试的事。
周瑞一行到金陵的时候,甄应嘉不但早就得知扬州发生的事,连傅试都被送得不知去向。既是人到了金陵,周瑞一行自是要到甄家拜会的。
直到在甄家见了自家女婿冷子兴,周瑞才知道扬州发生了什么事。
冷子兴是因为林家已经查到孙宽夫妻身上,怕自己被牵扯出来,也躲到了金陵甄家。翁婿两个在甄家相见,冷子兴见了岳丈被打成这样,吓得面无人色:“林如海那厮当真一点颜面不给老爷太太留了么?”同时,也暗中庆幸自己逃得快,若是落到林如海手上,自己还不知道受什么样的酷刑。
周瑞也恍然大悟,摸了摸还隐隐作痛的屁股,周瑞后怕不已。周瑞是王家的家生子,后随贾王氏陪嫁到荣国府。王家是武官人家,且门风向来心狠手辣,不将人命放在心上。
周瑞自己替贾王氏管着春秋两季的租子,那些穷苦人家若是交不上租,便是被逼着借印子钱。实则放印子钱的庄家也是王氏自己,待得那些穷苦人家还不上印子钱的时候,周瑞就没收了人家的田地,将人赶出去。
这样一来二去,王夫人私库渐丰,周瑞夫妻两个跟着拿了不少好处,却也逼死过人命。古董买卖可要不小的本钱,若没有丰厚的家底,冷子兴也做不了这个。至于周转哪里来?周瑞没少帮衬,都是跟在王氏后头挣的黑心钱。
只是背靠荣国府和京营节度使,又不是周瑞直接下手打死的人,这些事自是有人扫尾。
周瑞自忖若是林家这样的事交给自己处置,只怕那背主害人的早就没了性命。林家只打了自己一顿板子,也是读书人家行事懦弱。
周瑞虽后怕,却也不服。若是在林家被弄死了便罢,既是自己受辱后又活着出来了,自是要找机会寻仇的。荣国府当家太太的颜面,可不是这样叫人扫的。
若说行事作风,林家确实比之王家斯文得多。彼时在许多勋贵人家眼里,贱籍不过是会吃饭说话的物件儿,没见荣国府的金钏死了也就死了,主子们只感叹一句那样死了吓着人。而林家,连墨韵、孙宽夫妻这样背主的人,如今还活着,不过是被牢牢看了起来。
且说周瑞知道了自己一行因何挨打,就是回京也再不敢打扬州经过了,在金陵养好了伤,都是走赣地两湖的陆路回的京。
周瑞一行先到金陵,养了伤再北上的事,林如海自然也派人打听清楚了。这日用过晚膳,林家一家三口说起这件事,贾敏愤恨道:“怎么甄家也牵扯到这样的事里头,朝人子嗣下手,断人传承,也不怕遭报应。”
林如海脸上神色倒是淡:“我既到了江南,又管着两淮盐运,自然要得罪些人的。甄家家大业大,和金陵王家、薛家联络有亲。明面儿上,甄家做着丝绸、茶叶的生意,背地里,却染指了不该染指的。”
不该染指的,本朝盐铁专营,若说什么生意利又大又不能染指,当属私盐生意。
贾敏神色一变,道:“老爷已经查到证据了么?折子上了没?如今这位还得势,一下扳不倒甄家,只怕咱们家反受报复。”边说边伸出两个指头,说的自然是二皇子。
林如海自然知道这个理,道:“我才到任上几个月,人单势孤,自然不会贸然行事。圣上派我来,是要我看清江南这滩混水里头有几只手在摸鱼,又不是叫我来溺死在这混水里,自然不会叫我还未站稳脚跟,就做出政绩来。”
听了这话,贾敏心下稍安,道:“既是老爷还没动甄家,怎么甄家反而先恨上了咱们,倒先向佑哥儿下手。这手段未免太过下作。年前老爷刚到扬州,甄老爷不是还亲来拜会了么?”
第20章 问题就出在这次亲自……
问题就出在这次亲自拜会上!
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哪个没有些见微知著的本事。甄应嘉前脚得知圣上派了林如海来江南,后脚就亲来拜会,试探过拉拢林如海的可能性。毕竟中间还有荣国公贾家这层关系。当然,甄应嘉当时也没报太大希望就是了,林如海作为当今太子的妻弟,而自己是二皇子的表亲,天然的立场就是对立的。
即便立场不同,甄应嘉也是来过的,话虽没有直白的说,也算传达了拉拢的意思,甚至暗示林如海,他可以让渡私盐生意的分成给林家。当然,被林如海拒绝了。
这不意外,但是于甄应嘉而言,自己已经算走过先礼后兵的过场,林如海不识抬举,才有后来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林如海冷笑一声道:“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因私废公?所谓拜会,不欢而散罢了。”
听到这里,贾敏便明白了。愤恨道:“大家同朝为官,即便立场不同,也该正大光明,甄家怎么使出这样的鬼蜮伎俩?”
“狗急跳墙罢了。他一次没得手,咱们只要仔细些,以后便不会出手了。我是圣人钦点的两淮盐运使,若我暴毙在任上,就是死在任上的第二个巡盐御史了,只会叫圣上越发重视江南盐政,无异于不打自招。害佑哥儿则不同,若是一时唬住了我,叫我心生畏惧,不敢将江南的事如实上奏,他们的目的便达到了。”林如海心下虽恨,神色却并不显得多激动。
他熟读史书,又为官多载,知道有时候为了滔天利益,有些人能多无耻下作,泯灭人性。自古钦差不好当,家人被拿捏威胁者有之,本人被灭口者有之。自己名为盐运使,却顶着兰台寺大夫衔,两个官职都有直奏之权,上达天听,比钦差还钦差呢。
贾敏听了林如海这番话,大夏日里也只觉不寒而栗,又转头去瞧黛玉。只见黛玉虽然神色凝重,却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
黛玉自然是沉稳的,别说现在交通、通讯皆不便,地方官员要欺上瞒下极为容易,就是自己穿越生活过的数百年后,一个电话便能精确传递信息,也有杀害巡视人员的事。
有些人为了惊天利益,是没有底线的。
林如海父女知道官场凶险,神色倒还平静,贾敏虽也出身公侯之家,一来,她是女子,出阁前父亲是国公,出阁后丈夫护着,不用在这上头操心;二来,她做了母亲,事关子女,难免关心则乱,却吓得花容失色:“老爷,只有千日做贼的,么有千日防贼的,甄家狼子野心,难道咱们就没有法子能治住他么?”
林如海道:“这倒不会,甄家就是用了下作手段,那也是有贾王氏垫背之故,现在一击失手,咱们只要小心防范便是。甄应嘉还不至于亲自上手做这样的事,敏儿不必太过悬心。倒是有些被甄家捏了把柄的盐商,须得小心防范他们狗急跳墙。若要一劳永逸,甄家后面不独有一座王府,还有一位协理六宫的贵妃,此事还得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