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摇头道:“玉儿不敢托大,但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对方从哪里下的手,父亲不如跟我说一说具体的。”
于是,林如海将苏州的事跟黛玉说了。黛玉没有插话,却听得很仔细,待林如海说完,黛玉不说食盐和民乱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前儿姚国安家的宴会:“我记得当初咱们家去姚巡抚家里赴宴,姚巡抚劝试探过父亲,但是态度算不上强硬。
因何要劝父亲,多半是姚巡抚多少拿了甄应嘉的好处;又为何态度不算强硬?因为作为一地巡抚,实不必也不该唯一个江宁织造马首是瞻。姚巡抚只要在某些事上稍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给足了二皇子面子,既有好处拿,又可退步抽身。从苏大人查到甄应嘉贩卖私盐的证据,却将苏岚姐姐送往苏州求庇护来看,苏大人当初也觉得姚巡抚和甄应嘉勾结不算太深。
这次苏州生乱,直接责任人便是姚巡抚和马知府。对方又是从盐上作为突破口,也是冲着父亲来的。将父亲和姚巡抚一网打尽,一石二鸟,有人想趁机攫取江南势力啊。” 顿了一下,黛玉又问:“父亲,这盐政具体怎么实施,平日的储备存放在何处,可有余盐投放市场?”
林如海摇了摇头:“现在总的盐引份额不足以供应地方,去年的盐引早放完了。今年才刚开年,新的盐引户部尚未送来。正因为有了这个缺口,对反才有可乘之机。”官方盐引都要盖户部的印戳,所以是每年年初户部送来。现如今朝廷上也斗成一锅粥,盐引还没送至。
黛玉沉吟了一下,道:“既是父亲早就发现盐引不足以供应,想来已经上过奏折请扩大份额了,咱们只需要多撑几日,等到盐引送到便可解此围是不是?我看书上说,食盐乃是海水晒的,苏州离盐田又近,只要见到盐引,二日之内食盐便可运至苏州。真正令人担心的事,此等谣言传到内陆,远离盐田的地方。就算官府出了安民告示,只要食盐多耽搁几天,必生大乱。”
林如海笑道:“世上怎会有聪慧如玉儿的人。我原是上书谏言扩大盐引份额,想是此建议必能通过,但是如今圣旨还没下来。为父想将盐引份额不日就要扩大的消息放出去,到时候自有盐商寻来。商人手上,多少是有囤货的,用盐引份额将盐商手上最后一批囤货换出来,顶过这一阵,只要圣旨下来,苏州之危可以化解。”
黛玉听了,也感叹父亲执政机变灵活,且有担当。这样的权宜之计,若是地方官员怕担责,是万万不敢实施的;当然,若是本事不够,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想到应对之策。难怪前世父亲孤身一人,还能在江南和以甄家为首的禄蠹周旋七年。
“既是父亲已经想到对策,为何还有愁绪?”黛玉关心道。
林如海叹了一口气,道:“此法虽然可行,但终究时间紧迫,若是不能短时间内吸引盐商主动配合,五日之期一到,只怕苏州那边局势终究难以掌控。”
黛玉沉吟一下,道:“父亲何不试试激将之法?”
林如海一愣,瞧着黛玉道:“玉儿是说……你……”
黛玉点头,笃定道:“女儿生辰就要到了。”
扬州巡盐御史女儿的生辰就要到了,只要得到消息的盐商,多半会来道贺。盐商们各有心思,不会是铁板一块,到时候择机逐个突破便可。
当夜,林如海就安排人传递出两个消息,一是京城传来可靠消息,盐引份额要增加;一个是巡盐御史林海大人的长女,爱如掌珠,生辰就在三天后的十二日花朝节。
盐商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赚钱生意,也是第一等竞争激烈的行当。因为做官盐生意的,都需要官府审批的盐引,所以无论是后台弱一些的,还是为人笨拙一些的,都不可能长久的做官盐生意。
也就是说盐商队伍,大浪淘沙,能留下来的,都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
聪明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得了这两个信息,当晚就有人准备了四色礼物,说是到林府送礼,实则来探林如海的口风。那些机敏的盐商,只担心来得迟了,被别的盐商抢了先。
接下来的几日,林如海往往都是在偏厅和盐商们谈至深夜。自然,因为朝廷的圣旨没下,林如海并未给准话,更不会有什么承诺,但是暗示给得足足的。譬如什么只要拥护朝廷,急朝廷之所急,少不了诸位的好处;譬如朝廷大事自有章程,本官也不好提前透露,但是本官日后工作全靠各位配合,自然是不会学周幽王。
周幽王是谁,最著名的事便是烽火戏诸侯啊。林大人都将话说到不学周幽王上了,自然是不会拿诸位盐商遛着玩儿的意思。这都不是暗示了,就是明示啊。
上道的盐商自然会意,也不绕圈子了,直说让林大人指条明路。
林如海吊足了众盐商的胃口,待得众盐商都怕落下了朝廷的好处,争先恐后的要替朝廷出力,林如海才将要求提出来。
盐商们消息灵通,虽主要聚集在扬州,但是在各地皆有铺子,更是依稀知道苏州那边因为缺盐乱了。原本,众盐商以为林如海借林大姑娘的生辰将众人召集起来,是要让大家捐款防止扬州动乱,没想到竟是让众人将最后的库存放出来平抑苏州盐价。
有些聪明的盐商感叹,不愧是一地大员,这格局不似自己小小商户能比的。有些盐商则只想着若是最后的库存放出来后,朝廷新增的盐引没有到手,自己的铺子断供,若是时间一长,岂不是被挤出了这个行当。也不知林大人此举是当真想平抑苏州盐价,还是借口苏州的乱子腾笼换鸟,将自己挤出盐商队伍,却另寻他自己门下的商人来做这生意。
林如海不紧不慢的喝着茶,一面等众人表态,一面却暗暗将众人的面上神色记在心里。此刻众人的表情,多半透露了他们的秉性。今年自己任期已满,但是朝廷并未下调任令,因今年情况特殊,自己极有可能连任。
若是巡盐御史一职照例换任也就罢了,若是自己留任,便可根据这几日众盐商的表现,决定新的施政纲领。
众盐商们各有私心,自然也分化成两派,大多数都承诺拿出库存投放苏州市场。就是那些心中有疑虑的,也分出了少许库存做个意思,口中却托称库房也只得这些了。总不好一点不给巡盐御史大人面子不是?
林如海命主簿将众盐商承诺投放市场的数额记下来,连夜做了分配,命衙役陪同,运往苏州。
自然盐商们承诺投入市场的库存,林如海并未全部投入苏州市场。现在自己能够掌握的食盐库存便是消耗性武器,若是在一个战场消耗太多;日后对方在金陵、松江、扬州、湖州等地如法炮制,自己便再没办法平抑盐价了。现在虽然拿到了盐商们承诺的库存,林如海依旧如守城大将一般,要合理分配,至少支撑到援军到来。
虽然并非真的上了战场,江南官场,割据双方的架势也是战况激烈。
好在林如海定计之后的第二日便命人送了一批食盐去苏州,百姓们看到官府押运的食盐一车一车的进城,便也配合辟谣,苏州的民心渐渐稳定下来。
到了第三日,京城八百里加急的圣旨传到盐政衙门,朝廷批准了林如海奏请增加盐引份额的圣旨下来了。同时,同时,户部也送来了第一批今年的盐引。
林如海带着盐政衙门大小官员并衙役跪迎圣旨,骈四俪六下来,无非是林如海忠心朝廷,为官清廉,政绩突出,特任命其为新任扬州巡盐御史,并授权酌情增加盐引份额,考核选取合格盐商成为官盐经营户。
圣旨到江南的这日正巧是花朝节,黛玉生辰当天,虽然之前许多盐商已经以黛玉生辰为借口走过礼,名为道贺,实为打探消息。但今日毕竟是林姑娘生辰的正日子,许多盐商夫人都来了。
林大人连任和增加盐引份额的消息一出,通过这些盐商夫人的口迅速传开,之前全力配合林如海,投放库存多的盐商自然喜不自胜;那些藏私的却懊恼不已。
但是无论如何,这场因缺盐引起的乱子算是平复了。因为这场乱子打死了人,那些自然由当地官府去办。
缺盐危机度过之后,林如海先按往年的旧例将盐引发放了一批给之前配合良好的盐商,新增的份额却没急着配发出去。朝廷批准的盐引是一年的,这才二月中旬,原动用不了新增份额。这部分盐引拿在林如海手上,一来可以吸引大小盐商们全力配合自己;二来,也能多些考察时间,择些相对厚道一些的商人增加他们的配额,至少在以后有人以盐为企口制造民乱的时候,这些人能少给官府添乱。
处理完有人恶意哄抬盐价的问题,林如海才安心睡了个好觉。次日只觉神清气爽。
在和黛玉复盘这场盐价之战的时候,林如海问黛玉:“看出来了吗?”
黛玉抿嘴点了点头,道:“此人才是真正的劲敌。”
第31章 父女两个刚说了真……
父女两个刚说了真正的劲敌, 便又有林如海的亲信来报,说是金陵也在闹缺盐了。
黛玉听了,淡淡的道:“天要亡甄应嘉啊, 不但智慧比之别人差一步,连运道都不好。” 然后站起身来, 行了一礼道:“父亲公务繁忙, 玉儿先下去了。”
林如海意味深长的看了黛玉一眼, 点了点头道:“玉儿先去吧”。
正如黛玉所说,甄应嘉智慧不如苏州那边的运作人, 运道也不好。既然今日金陵缺盐的事已经闹起来了, 那么证明甄应嘉至少在苏州闹乱子的时候,就在策划此事了。
只不过苏州那边只早数日闹起来,确然将江南巡抚、苏州知府和林如海都被逼得手忙脚乱数日。金陵迟得几日, 却林如海连任巡盐御史的圣旨到了,户部的盐引也发下来了。
那些个盐商就算为了得到林如海手上那些新增盐引份额, 也林如海叫往东,没人敢往西。金陵的事一点儿没闹起来,毫无水花到什么程度呢?就是百姓听说缺盐, 到铺子一问, 盐铺掌柜直接说, 盐管够,且不会涨价。
其实林如海连任和朝廷批准增加盐引份额的消息传到甄应嘉处,只比传到扬州迟了一日。什么意思呢?就是若是金陵闹事若是早得几日, 和苏州的时间差不多, 林如海要平抑两地盐价,则会双线作战大大增加难度,说不定没那么容易平安度过;若是再迟一日, 甄应嘉得到朝廷同意增加盐引份额的确切信息后,就会悬崖勒马,根本不会指使人传谣闹事。
这便是黛玉说的甄应嘉智慧棋差一招,连运道都不好。就这么一日的时间差,丁点儿水花没闹起来,白白给日后的自己增加一条罪名。
金陵的事没闹起来,其他各地越发安生。江南局势,算是暂时稳住了。
借着这一喘息的机会,林如海父女两个一头扎进书房,对苏州民乱进行复盘。
若是黛玉救林佑头一次叫林如海震惊,那么经过这次平抑盐价的事,则黛玉的智慧叫林如海折服。经过这次之后,林如海在讨论官府和朝廷中事的时候,便不再将黛玉视作女儿,而将其视作谋士、智囊,进行平等的交流。
用后世的话说,林如海和对方围绕盐价打的这场战争,是一场古代的经济战争。黛玉曾在后世的书上看到过经济战案例的残酷,商人们后世叫资本家了,资本家为了利益,可以置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于不顾,杀人不见血。
以前只是看书,黛玉便唏嘘不已。如今算是自己亲自参与了一回古代版经济战,黛玉更是有一种大战之后的虚脱之感。
若是这场盐价之战没有控制住,进而影响了接下来的春耕,何尝不是要以数以万计的人命为代价。而这残酷的古代版经济战,起因便是几个皇子的倾轧夺权。政治斗争,向来都是如此的残酷,而裹挟在政局中的每个人,上至高官厚禄,下至贫民百姓,各有各的身不由己。
林如海看见爱女脸上出现了和年龄卜相宜的悲悯之色,等了一阵,才道:“那么玉儿以为,苏州这次盐价失控,是谁推动的?”至于金陵那场连水花都没有的闹剧,都没有父女两个复盘的价值。
黛玉取过两张纸,分给林如海一张,笑道:“若说有做此事动机的,有一明一暗二人,不若我和父亲分写出来,再交换答案。”
林如海见黛玉有了兴致,也从笔架上提笔沾了墨,挥毫写了几个字。
黛玉也提笔写了,父女两个交换了纸张,一眼扫过,面色均是一变。
林如海见黛玉写的‘陷长灭次’;黛玉见林如海写的‘污嫡灭次’。
父女两个想到了一处,二人又是相视一笑,黛玉将手上的纸张放入了炭盆;林如海却盯着黛玉写的那张纸出神了好一会子。
爱女才思敏捷,洞察朝堂大事不说,连一笔字都写得极有风骨,别说不似七岁女童所写,许多饱读诗书的学子若是天赋不够,就是几十年也未必能练出这一笔字。
黛玉见父亲盯着自己的字稿发愣,美目一转便回过味来。前世荣国府的日子不好过,尤其父亲过世的后三年,越发煎熬。除了偶尔和姐妹们一处玩耍,黛玉许多时候不是呆在房中看书,就是独自闭门练字,一手字倒写得有极有功底了。
练字,其实练的也是一种心境,譬如张旭的狂草便是酒后豪迈恣意时候才能作,清醒时写,反而失其狂之神韵,故而张长史也被人称作张癫。而自己,前世在荣国府风刀霜剑严相逼,书法是一种可以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平复心境的方法。也许是前世心中的苦太多,要平复心境太难,所以一旦真的静下来,自己的一笔字倒是一日千里。
在后世,黛玉看过原著,原著上说自己眼泪少了那段时间,正是自己书法突飞猛进的时候。
今日黛玉满腹思量着朝中较量的大事,倒忘了隐藏自己的一笔好字。
林如海失神了一会子,也将黛玉的字投入了炭盆,道:“我与玉儿不谋而合。玉儿觉得,推动这件事的是谁?”
黛玉知道书房外头远远有人守着,倒不怕有人偷听,平静而缓慢的道:“铁网山围猎出那样的事,无非是为了争那继承大统的位子。虽然圣上为了某些原因不曾彻查,但是无论是谁,但凡有心大位的,对此事带来的深远影响不能不警惕。这便是大势,在大势面前,所有人都受裹挟,大到王公贵族,小到黎民百姓。
这次苏州先出了缺盐闹事的案子,接着便是金陵,苏州是江南巡抚衙门所在地,治下百姓相对富裕,苏州守备兵强马壮,就是苏州府的衙役配置,各级衙役也都是配足了的。其他地方尚可支撑,怎么苏州就闹起来了呢。
江南巡抚和苏州知府这样的责任官员定然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发生在苏州。因为此事小则关系他们升迁,大则关系阖族命运。所以,且不管这两位大人是哪一系的人,他们皆不愿此事发生在苏州。”
林如海听得津津有味,笑道:“但是此事却偏生发生在苏州。”
黛玉点了点头,道:“是啊,此事始发于苏州。虽然乍看之下,地方官员皆无动机,但是别忘了苏州还有一位专管钱谷之事的参政道大人。参政道与别个地方官不同,虽然苏州参政道的衙门设在苏州,但是管的是就近好几个州府的钱谷之事,且参政道直接对朝廷负责,地方治安并非其职权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