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摇头道:“我连家事都懒得管,交给了女儿们,何况我们老爷的公事?叫我说,母亲何必操心这些?就算这次清还欠银之后,大哥只剩下俸禄,也会供养母亲,少不了母亲一分一毫。就是我也不忍心母亲日子过得不好,将来孝敬母亲,我们老爷也不会拦着。
母亲瞧我,玉儿六岁的时候就撂开家事开始享清福,这个年纪已经享了两年了。大哥二哥多大年纪了,又是男儿家,早就娶妻生子,都是做祖父的人了,天塌下来,合该他们顶着!母亲操心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母亲不如放宽了心,叫他们兄弟自己解决去。”
贾母被贾敏一番话堵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却也挑不出贾敏这番话的不是。是啊,儿子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自己还操这份心做什么?
贾母在林家一无所获,贾王氏听说贾母回府的时候脸色不好,就知道这次去林家自然没讨到好。
周瑞家的道:“太太,这个府上早就是心思各异,太太很犯不着蹚这趟浑水,管家这副担子,太太早些丢出去便是。”因转移大库财产,是周瑞去做的,周瑞家的知道这次荣国府再受多重的创,二房是少不了好处的。自己只要跟着王氏,便依旧吃香喝辣,是有体面的管家媳妇。
至于贾王氏从公中转走多少,周瑞也说了,整整四箱子,每箱五千两,合计二万两黄金。折白银二十万两了。这大约是荣国府压箱底的钱。周瑞还悄悄的从每箱里头各取了两块金砖。共八十两黄金,折八百两银子了。
贾王氏一边转佛珠,一边冷笑道:“这是自然。”以前荣国府还富贵的时候,王氏心心念念的还有爵位,至于现在,自然是将荣国府仅有的一点儿家业落袋为安。爵位头上还有三十多万两的债,让长房背去吧。
倒是贾母现下处境颇为尴尬,大儿子口中不说,但心中对她偏心二房不满已久,一说还银的事,便是要将王氏掌家这些年的账目全都查过;小儿子向来以不管庶务为由,从不沾染这些事,万事只让王氏冲在前头,他只坐享其成。现在自己对王氏不满,王氏对自己似也有了不满。
原本最为贴心的小女儿,也因自己护着王氏,而渐渐疏远。但是贾母也觉得很委屈无奈的,手心手背都是肉,王氏的名声牵连自己养大的孙子、孙女的将来,自己能怎么样呢?女儿也是做娘的,为什么就不能体贴自己一二,叫王氏道歉和解算了?
贾母自觉自己是一颗慈母心,但是没有一个子女是理解支持的。
且不管贾母如何,单说这日林如海落衙回来,贾敏一边伏侍林如海换衣裳,一面就抱怨道:“母亲现在越发糊涂了,今儿竟然因为朝廷催缴欠银的事来求我,让我给堵回去了。且不说如今朝廷还没下旨,就是定下来了,老爷也只有照章办事的份儿,这事难道还有转圜的余地?”
林如海却淡淡的道:“岳母也不过是一片护子之心罢了,她有什么过分要求,咱们不应也就罢了。倒是敬内兄和大内兄那边查到王氏诸多不妥,这王氏定是要从贾家族谱上除名的。”
贾敏一听,大惊失色,问:“王氏做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竟然到了这步田地?”
林如海冷哼一声,道:“这个毒妇果然胆大包天,竟是仗着王子腾的势包揽诉讼、重利盘剥无所不能。那个周瑞,除了替她收春秋两季的租子,还替她放印子钱。其中缺德事种种,竟是说出来都怕脏了口。
贾王氏主仆为了巧取豪夺农户手里的地,先是半夜派人去破坏农户地里的庄稼,农户没了收成,又使托去怂恿农户借印子钱,待得农户还不上,就强收了人家的土地。啧啧,普通农户也就靠几亩薄田度日,王氏又不缺这个,竟是用计这样狠毒,也不怕遭报应。据敬内兄和大内兄查的,王氏因此还逼死过人命。等着瞧吧,就这两天,大内兄就要发难了。”
光是听林如海一说,贾敏就是遍体身寒,这也太毒辣了:“这还了得,这样的事一旦起底起来,不但二哥受其连累,就是大哥也要落个治家不严之罪。敬堂兄是族长,也要落不是。这都影响仕途前程的大事,就是贾氏一族的名声,也要败坏。此事一旦压不下去,将来贾家子弟就是要从科第入仕,只怕都取不了好名次。”
本朝科考,第一看的自然是锦绣华章,择优录取;但是也要看学子的名声。不说别个,普通学子若要参加科举,需要老师举荐,但凡坏了名声的,连举荐的老师都没有。就算使银子过了这一关,日后秋闱、春闱、殿试,不管哪一关,被人举报了名声问题,也是前途尽毁。像王氏这样的重罪,自然不能留在贾家。
林如海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敬内兄和大内兄筹划着定要将王氏从族谱上除名,否则这些事一爆发出来,什么都晚了。”
贾敏倒是没心情同情王氏,只会觉得快意。但是她到底是荣国府出来的姑娘,还是关心娘家名声的,叹道:“但愿这件事敬堂兄和大哥处理得利落些,别连累族里才好。”
林如海道:“你担心这些做什么?就是不相信大内兄,敬堂兄是何等本事的人,有敬堂兄谋算此事,定然不会出岔子。”
贾敏听了心下稍安,私底下依旧叫黛玉留意些荣国府的消息。
黛玉掌家两年,林府下头办事的人都服她,坊间有什么传闻,自有管事第一时间来回姑娘。
贾敬和贾赦的效率倒是极高,只第三日,便听说荣国府二老爷贾政和元配王氏和离了。
豪门贵族,休妻是一等一的大事,妻族的名声固然大受连累,夫家也惹人猜疑;即便退而求其次的和离,也依旧不是什么好名声。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豪门贵族就个个是神仙圣人,没有什么龌蹉事了。不过是豪门贵族中的腌臜事,讲究打断胳膊往袖里藏,若是妻子惹下什么家族盖得住的祸事,宁愿让其暴毙,也不会给一纸休书。唯有女子犯了国法,要连累家族,才会休妻,王氏竟然能挣个和离,算是极好的结局了。
因贾敏交代过,黛玉得了消息,就到上房跟贾敏说了。
贾敏听说是和离,冷笑一声:“这种累及家族的毒妇,竟然能和离,也是滑天下之大稽。”
黛玉倒是不意外:“许是外祖母瞧在二舅舅几个子女的份上,只同意和离,再不肯让步了吧。再说,还有京营节度使的面子呢。不过外祖母就是想不开,只要王氏从贾家族谱上除名,管他是休妻还是和离,贾王两家,已经是结仇了。王家人专横霸道,王子腾可不会觉着贾家同意和离已经是让步了,就心存感激,只会很贾家让王家蒙羞,定会伺机报复的。”
贾敏语气中颇是不屑:“王子腾自己能不能逃脱法网还难说,怕什么得罪他?”
自然是这个道理,但是贾母若能看得这么长远,当年出了贾瑚的事,便不会容得下王氏了。当时的包庇,给整个荣国府埋下了长久的祸根。只要荣国府长房还有人在,两房就不可能和睦。
叫黛玉说,外祖母倒没多坏,就是大事上糊涂些,处处埋下祸患,终究有爆发的一天。这次许也是听说要连累家族,若是不将其从族谱除名,对元春、宝玉妨碍更大,才终究同意让其和离。
至于贾政,原本就是个万事躲在女人背后占便宜的主。以前靠贾母偏爱,如今靠王氏豪夺,贾赦没少享受各种好处。但真等王氏放印子钱的证据甩出来,贾政竟是毫无担当的留下一句:“但凭母亲做主。”便对王氏再没有任何维护。
王氏和贾政和离了,库房的钥匙自然还是要交还给长房。若是没有还银这档子事,或许贾母还会亲接,现在窟窿这么大,贾母也不肯接这烂摊子了。元春和宝玉已经没了娘,自己那点私房若是填进了公中,日后这孙子孙女的日子可怎么过?
所以,最终接了钥匙的是凤姐。凤姐管家才能是有的,这二年就将东院管得井井有条。只是如今荣国府刮地三尺,也清点不出来足够还户部欠银的银子来,凤姐接钥匙的时候就很犹豫。
还是贾赦说了一句你现在是长房长媳,这钥匙该你接,凤姐才放心将钥匙收了。
因为朝廷催缴欠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户部记账改革的事倒是终于在朝会上通过了。当然,任何改革的执行,都需要有个试行期,就是古时候也不例外。
既然是林如海提出的改革,这个试行自然是在户部进行。为了谨防出纰漏,刚开始户部的账目是两种记账方式并行的,也就是说新旧账目各记一份。另外,还要将以前户部的旧账按新的记账方式复核一遍。
如此一来,户部的工作量大大增加,户部官吏加起来也不够用了。
这样的状况林如海早就料到了,又奏请允许户部在翰林院和御史台借人。一来,有了这两处的官员参与,可以大大加快户部的工作进度;二来,这两个地方的官员刚直不阿,也可以监督户部是否在账目上做手脚;三来,这两个衙门在朝野稳定的时候,确然有部分官员颇为清闲。
有人,能胜任,可以监督户部,还让领了朝廷俸禄的官员有事可做。这样的提议很快就批复下来。
有了翰林院和御史台官员的加入,户部工作效率果然提高不少。同时也翻出不少旧账。因为当初是二皇子在户部行走,此事又打击了一回二皇子的势力。
这还不算完,整理了户部成年旧账没几天,就叫御史台和翰林院的人发现了问题:许多勋贵人家祖上欠着户部的银子,几十年了还未归还。
翰林院是个清贵地方,有句话叫做非翰林不能入内阁,但是再清贵,翰林院的普通官员,也不过是一批新中的进士,还未点官。说白了,虽然有了俸禄,也不过是一群实习官员。实习官员,自然是摩拳擦掌想要有点能为,抓住勋贵旧账这个事,自然大有发挥空间。
至于御史台,言官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能借到户部的,都是一批相对边缘的人,抓住欠银这件事,有可能是人家难得的重新获得重视的机会,更加不能放过。况且,言官闻风奏事,这都证据摆在眼前了,御史们岂能视而不见。虽然是借到户部了,但是奏事弹劾才是人家的本职工作。
于是在户部举措刚实行了几天,言官就将此事奏上了大朝会。更有好些个翰林附和。
大朝会上,但凡实权在握的勋贵,皆要上朝。但是这些人也知道自家欠着朝廷大笔银子。御史一将此事上奏,多少家中有欠银的人就将目光投向了林如海。
若是目光能杀人,林如海估计都被扎成刺猬了。
所以兜兜转转半天,文武百官但凡欠朝廷银子的都被林如海耍了呗。
说起来,上一场大朝会上,户部的记账改革是怎么通过的呢?阻拦这个事的不少,说的都是会搞得账目混乱啊,在交接过程中或许造成旧账遗失啊什么,都是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是不让改,是怕改的过程中出错,给朝廷造成损失。
那林如海就承诺了啊,试行阶段,双线并行,新旧记账方式做两本账,都归档,等验证了新的记账方式确实好,再正式试行。
那阻挠此事的人也没话说了,这事儿终于在朝会上通过了。
结果呢,前脚此事通过,后脚林如海就以人手不够为由,去翰林院和御史台借人。当然,林如海陈述借人理由的时候,也罗列了各种好处,于是太宗皇帝批准了。
批准之后,就闹出了今天御史台和翰林院都在大朝会上捅出许多人家欠着户部银子的事。而御史台和翰林院的人怎么去的户部,不就是当初阻拦改革的人逼的吗?你们不逼得户部做两台账,人家也不会那么缺人手。
你们逼得人家借人,借的人发现户部旧账有问题,提出来朝会上商讨名正言顺。
所以,当初阻挠户部改革的人都被林如海这老狐狸耍了呗。
户部在六部之中名列第二,户部尚书在朝会上的站位是很靠前的,包括王子腾在内的许多人现在都死死的盯着林如海的背影,林如海身着朝服,站得笔直,仿佛对各路目光恍然未觉。而但家中有欠银的人家,都觉得林如海那身朝服后背上仿佛绣着‘请君入瓮’四个大字。而且这瓮都是去御史台和翰林院借的。
好一个阴险毒辣探花郎!
第46章 散朝之后,林如海……
散朝之后, 林如海走出金銮殿没几步,便被王子腾叫住了。
林如海回头,见王子腾大步流星的走来, 咬牙切齿的道:“林大人,不觉得逼人太甚么?”
林如海大约能猜到王子腾说的乃是贾王氏和贾政和离的事, 再加上还银, 王子腾自然对自己是恨入骨髓。不过林如海依旧保持了一贯的儒雅风度, 淡淡的道:“王大人说笑了,金銮殿外, 林某岂敢逼迫于人?若是王大人不服, 可呈到御前。”
这,叫王子腾评价,林如海真的很擅长一句话噎死人。就像王子腾擅长用威势压人一样。但是现在王子腾还真的感觉到了处处受林如海掣肘。
以前, 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但凡有心一争的皇子, 皆会给王子腾几分薄面,王子腾如鱼得水。自从甄应嘉一倒,二皇子失去竞争力, 局势逐渐明朗, 王子腾也没那么炙手可热了。
所谓争, 首先要有实力一争;其次也要看太宗皇帝的态度。若是太宗摆明了偏向东宫,下头的皇子再和京营节度使来往过密,则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现在, 皇子们至少明面上已经开始和武将们避嫌。
王家产业大, 来钱的路子也多,王子腾不怕朝廷催还欠银,但是贾王氏与贾政和离, 对王子腾而言是个极坏的信号。这意味着贾家彻底和王氏做切割,那么没有人会再为王氏所做那些事兜底。
今世因为太子好端端的,贾赦虽然胸无大志,还没有到胡作非为的地步,贾王氏包揽诉讼,用的还是娘家的势力。王氏得罪林家,王子腾心知肚明,以前林如海外放倒没什么,现在林如海贵为尚书,有东宫做后台,若是林如海追查王氏的旧事报仇,必是牵连到自己。因而王子腾不得不向林如海服软。
“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我那妹子有什么开罪林大人的地方,不如我做东,给我那妹子和林大人做个和解。以后林大人若有差遣,我必当尽力。”王子腾满脸诚心的道。
因是金銮殿外,二人说话自然引人注目。当然,两人说的也是私事,不牵扯朝堂,不怕被人听见。但是王子腾的弦外之音,林如海听懂了。
林家一部尚书,东宫妻族,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京营节度使呢?林家用不上,但是东宫用得上。王子腾,这是在用京营节度使投诚东宫换盖住王氏的事,诚意不可谓不足。
但是林家是士族,士族有士族的骄傲和风骨,即便与东宫是姻亲,也并非是东宫的附庸。林家,不必委曲求全的用林家的委屈去换王子腾的效忠。王子腾作为臣子,效忠朝廷就够了。
正因为林家是林清的娘家,才越发不必为了东宫做任何牺牲,也不用因林清是太子妃而仗势欺人。大道直行,做什么事都有理有节,便是对林清最好的支持。歪门邪道,只要走过一次,便既是污点,也是把柄,风光的时候没有什么,落魄的时候自会成为被攻击的弱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