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赖家,加上之前收拾的周瑞家,再把公中不用的大家具摆件折变一些,原本荣国府的欠银也能够凑齐了,但是现在突然要清积欠,银钱不凑手的不止荣国府一家,这段时日,市面上典当金银铜锡大家伙的不计其数。
所谓奢侈品,自古以来都是物以稀为贵,市面上这些东西多了,不但价格低得厉害,还连入手的人都没几个。就是那些当铺,都怕东西砸手里。再说,做典当生意的,赚的就是手上的流动资金翻利,将资金都砸进去,以后的生意还要不要做?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奢侈品市场过饱和,出了出京的商人会顺便买一些,带到外地赚个差价外,金银铜锡大家伙、古董字画等有价无市的东西最近几乎很难出手。就是外地商人买了带走,也是捡小巧别致利于携带的,而且出价也不高。那些笨重大家伙,平时摆在房里气派非常,也是紧俏货,现在却换不来现钱。
这种时候,贾琏就求到林家了。
林家是有钱的,除了开源节流之外,林家祖上和贾家不同,林家前朝就是贵族,本朝新立的时候,林家祖上也秉承不欠债,不借贷的家风,并没有去占朝廷的便宜。所以林家不但不用筹银子,甚至还有钱趁这些日子收一些古籍字画。
买别人家的是买,买娘家的也是买啊,所以贾琏就求到姑妈,问能不能将自己手上那些东西接手了,不然荣国府是真还不上欠银。
贾敏见了贾琏就很心软,怎么说呢,处理了王氏,于荣国府而言也不光彩,算是壮士断腕了;于林家而言,王氏下狱,也算报了仇了;于贾敏而言,自然是希望贾琏有些出息的。至少眼前这关,贾敏希望林家帮贾赦过了。但是据贾琏说,荣国府还短了大约十万两的银子。因不是小事,贾敏也没私自做主,和林如海、黛玉商量此事。
其实贾家那些大库的东西若是按市价折变,是不短银子了。贾琏说的短十万两,乃是短了现银。但是要说整个荣国府齐心协力,十万两现银也不是掏不出来。
黛玉直接就指出来:“我估摸着,外祖母家十万两是有的,不过是有银子的都不肯拿出来罢了。”
林如海没说话,但是轻轻点了下头,算是同意黛玉的说法。
丈夫和女儿都不支持自己,贾敏就有些为难,道:“若不,我将我的嫁妆收拾收拾,也能凑出这十万两。”
黛玉直接就拦下来了道:“外祖母和大舅舅都舍不得拿东西出来,琏儿嫂子也抱紧的嫁妆,母亲何故巴巴的贴上自己的嫁妆?我有一个法子,这银子咱们家可以借给大舅舅,但要大舅舅拿了庄子的地契做抵押,若是暂时还不上,每年用庄子上的出息分批偿还也可以。”
贾敏沉吟了一下,道:“如此自然是好,不过是不是显得咱们家太过薄情了些?娘家这回遭了重创,我们再如此行事,岂非伤了情分。”
黛玉却的话说得颇不客气,但都是实话:“若是外祖家不薄情,也不至于自己家有钱不肯拿出来,却盯上咱们家。若是外祖母和大舅舅的梯己都拿出来了,还短了些,咱们家暂且借出去是无妨的。如今外祖家没有到那步田地,咱们家就去做这个冤大头,不就跟当年朝廷借银子给勋贵人家一样的道理么?今儿借了外祖家,明儿借不借别的亲戚?”
其实前世黛玉还真不在银钱上在意,但是活了两世,见识多少人家因为金钱纠纷而反目成仇,黛玉觉得亲兄弟明算账是有道理的。再说升米恩斗米仇的,今日这银子一借出去,日后就没玩没了了。而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便好,没必要视金钱如粪土的清高。
果然贾敏噗嗤一声笑了:“你也是言情书网的小姐,你父亲向来不在这上头在意,我也没教你这些,怎么玉儿还习得这一身铜味儿。”到底是亲闺女,贾敏将那个臭字吞了回去。
哪里学的?前世受够了社会毒打,自然什么懂了。
不过黛玉没再说什么,林如海就接过话头道:“玉儿这话极有道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如此做法虽然显得无情了些,倒也免了多少后顾之忧。”
贾敏见父子两个都这么说了,便不再说什么。将贾琏叫来,问了他押上地契,立了字据便可借银子,如何?贾琏早就急得焦头烂额,自然是应了。
后来到书房商量接下来的大事的时候,林如海笑问黛玉:“玉儿明明知道你大舅舅家借的这笔钱必能还上的,为何还要坚持收抵押?”
黛玉道:“这次不收舅舅家的抵押,日后像咱们家族人来借钱,收不收抵押,立不立字据?不说别个,就是林沐那样的人若是知道咱们家借给舅舅家十万两,一应抵押字据皆无,必是要上门打秋风的。就算弄不到钱,只怕也宣扬得人尽皆知,白白坏咱们家名声,何苦留那些后患?”
林如海一想到自己那个堂族林沐,便直皱眉头,便也不说这个了。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便热闹了。先是宁荣二府凑齐了欠银,直接拉到了户部销账。
因为积极响应此事的这几人的特殊身份,这简单的清积欠的动作,早就被人解读出十七八种政治动机。
林如海是户部尚书,是太子妻弟;贾敬是兵部侍郎,是太子伴读;贾赦虽然没领什么实缺,但是他是贾代善的嫡长子,贾代善是谁呢?是太宗皇帝的亲信。这意味着,太宗的亲信和太子的亲信都集齐了。
王公贵族也好,高官重臣也罢,若要长久富贵,最重要的是什么?看风向啊。
贾敬和贾赦把银子拉到户部入库销账之后,满京城猜测的是:皇上趁这次提拔林如海,这一系列的动作,是进一步将权利过渡给东宫吧?不然起头弄这事的怎么偏偏就是这三家呢?
而且高官厚禄的人家都是聪明人,聪明人有个特点就是容易想得多,一想到这茬,众人就觉得太宗皇帝果然深谋远虑,只怕三年前那场病都是装的,故意引蛇出洞。不然怎么一场重病,没多久就大安了不说,太子登基的道路也扫清了不少呢?
如果太宗皇帝自己知道臣子是这么想的,只会冷笑一声。但是众臣就是这么想也不敢到太宗跟前儿求证啊。所以这种猜测就越传越真了。
当然,有和林如海、贾敬交好的官员,私下打探过太宗皇帝到底什么意思,林如海和贾敬都没给准话,就意味深长的一笑。
这一笑你让打探的人怎么理解?就传言是真的呗,假的也成真的了,还能怎么理解?所以,这话传到后来,就成了户部林尚书和兵部贾侍郎都这么说的。
引导舆论,就那么容易,林如海和贾敬并没有放出什么风声,自然有人替他们越传越真。政治场上,也是需要带节奏的。
本来,清积欠是个老大难问题。除了有些人家已经还不上外,还因当年在户部签字画押那些人都不在人世了,户部尚书也换了好几茬了。但是这节奏叫林如海、贾敬等人一带,又加上前不久甄应嘉都落罪了,二皇子都免差事了,谁还敢跟皇上和储君的双重意思背道而驰啊?
于是,很多人家都老老实实的筹银子了。宁荣二府还银之后,紧接着便是南安王府。南安郡王现在还领着兵,实权在握,是最不敢为了一点银子违背朝廷的意思的;不然丢了差事得不偿失。再说,因为一直有实权,南安王府底子厚些,当年虽然欠得不少,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所以这银子南安王府还得还算爽快。
宁荣二府先行,南安王府紧随其后,其他四王八公自然也都跟上了。别的欠了户部银子的人家,也都陆陆续续开始还银,王子腾见状,自然也要清点了银子消王家的旧账。
说真的,家底丰厚如南安王府,还这笔银子也是肉疼的。不过是看这风向,银子必然要还了,不如早些还了,在太宗皇帝处留个好印象,南安王府才那样积极。
要说这笔银子哪家花得没那么肉疼,首推王子腾。光是从贾王氏那里弄的二万两黄金就折二十万两。你宁荣二府要搞事情,我就偏用你荣国府的银子还欠银。
所以,不怎么心疼的王子腾也拉着从王氏庄子上弄来的黄金去户部销账了。
林尚书听说此事,还忙里偷闲的去库房看了一眼。见王家拉来还欠银的果然是黄橙橙的金砖,林如海不着痕迹的朝宁荣二府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的回去办公。
就算贾赦如今再不成器,宁荣二公也是千军万马中搏出来的富贵,王子腾竟然嚣张到用荣国府压箱底的黄金还欠银,也不怕闪着了腰。
结果,王子腾的腰还真闪着了。
王子腾销账的第二天,贾赦就一纸诉状把王子腾告到了御前。
贾赦就在太宗皇帝面前跪着哭,哭贾源当年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一身是伤,早早去了,自己没受几天祖父的疼爱;哭贾代善去了没几年呢,因自己那兄弟娶了个王家女做媳妇,里应外合,竟然将贾代善留给子孙的压箱底的钱都偷了。
太宗皇帝能够顺利登基,少不了贾代善的扶持。现在贾代善的嫡长子都哭到自己跟前了,太宗皇帝就细问啦,现在许多人家都还了欠银,你怎么就咬定了王子腾拉到户部的黄金是你家的呢?还咬死了是贾代善留的?
贾赦就继续哭:“皇上日理万机,臣若是没有证据,岂敢到御前无理取闹?只是这王子腾欺人太甚,臣必要讨一个公道。他日刑部审案,臣自有证据呈上。”
王子腾堂堂京营节度使,也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善茬啊,这贾赦一告状,王子腾自然也要辩白,也到御前回忆了一番王家祖上的功绩,还信誓旦旦要讨公道,王家不受这不白之冤。
怎么,你贾家是开国功臣,我王家就不是了?哭祖上功绩,谁不会啊?
太宗皇帝被他二人扰得心烦,就将案子推到了刑部,择日升堂审案。说真的,二万两黄金的案子虽然也算大案,但是到底是民事纠纷,原本应该是放到顺天府审的。也就贾赦到底是荣国公之后,又直接到太宗面前哭贾代善,说这笔钱是贾代善留的压箱底钱,便将案子丢给了刑部,以示对旧臣的重视。
刑部升堂后,王子腾自然要自辩一番。待得王子腾有理有据的说了,刑部于侍郎都要觉得贾赦无理取闹了,贾赦才道:“严格说来,那笔黄金也不是我父亲留下的。乃是祖父当年建荣国府的时候,藏在库房博物架的隔层里头。只口口相传给爵位继承人,所以,这笔钱是祖父留给父亲,父亲又留给我的。凡我贾家子孙,不到万不得已,不许动用这笔钱。且这笔钱的每一块金砖,都打有我贾家的标记。”
这种压箱底钱,许多大户人家都有,确然只告诉继承人。为的是遇到兵荒马乱,或是家道中落,用来东山再起的。因贾赦将此事闹到了御前,贾赦就没说什么家道败落的话,只说这钱是留给贾家历代继承人的,断不能在自己手上失落了,将来没脸见祖宗。
荣国府作为本朝国公府,若还说什么家道败落的话,那黎民百姓得穷苦到什么样?若是遇到挑刺的,还不得说你是在诅咒朝廷治国无方。
对簿公堂后,什么话是禁忌,贾敬和林如海都跟贾赦交代过,别看贾赦混不吝的,踩线的话还真没说。
王子腾听贾赦说每一块金砖底下都有标记,心下一惊。
王子腾能做京营节度使,自然是个胆大心细的人。这笔黄金是他撺掇王氏从贾家弄出来,又黄雀在后黑吃黑搞到手的。但他敢拉来户部,就是因为检查过这笔钱还真没有标记。
大户人家的金银锭,往往都会在底部打上记号,就像印章一样,但贾家这笔钱,王子腾反复查过是没有的。唯有金锭底部有一条细线,王子腾原以为是融造的时候,模具有问题。但这么一条线,也不能作为你荣国府的标记啊?
于是王子腾又道:“贾将军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这笔钱乃是我王家之物,在融造的时候根本没打任何与王家有关的字样,只有金锭底部有一条细线。于大人不妨去些本官换到户部的金锭来瞧过。看是本官说的真,还是贾将军血口喷人。”
说完,王子腾又瞪着贾赦怒道:“贾赦,你血口喷人,污蔑本官在先;捏造证据,藐视公堂在后。今日还我清白后,我要你游街道歉,恢复我王家名誉!”
王子腾久在军中,平日已经是不怒自威,这一瞪,倒是瞪得贾赦有几分胆怯。但是王子腾如何反应,自己如何应对,各种情况林如海和贾敬都料到了,也都仔细教过自己。贾赦见直到现在,此事的发展皆在林如海和贾敬的预料之内,心中倒也有底,反瞪回去道:“王子腾,我们不妨等着看游街的是谁!”
论品级,贾赦和王子腾还在于侍郎之上,这两尊大佛于侍郎都不敢得罪啊,只得叫来衙役,将证据捧出来。做侍郎的,虑事自然是周全的,刚接到这个有些蹊跷的案子,于侍郎就派人去户部借了证据过来。
现在托盘拖上来,于侍郎先问了王子腾,这些是不是他还到户部的金锭,王子腾确认画押之后,于侍郎又问贾赦,这是不是荣国府失窃的金锭,贾赦也咬定了是,也签字画押。
同一批金锭,贾赦和王子腾都认定是自家的,于侍郎查探过了,这批金锭底部确实有一条细线,和王子腾描述相符。
于侍郎问贾赦:“贾将军,你说这批金锭原是你家的,又说金锭之上有荣国府的标记,经本官查看,金锭之上出了一条细线而外,并无任何标记,倒和王大人之言吻合。你可是故意诬告王大人?”
贾赦倒没说谎,这批金锭还真是贾源留下来的,上面确实也有标记,只是很隐蔽。
当初贾王氏命周瑞半夜将黄金盗出,不但被贾敬和林如海算到,还让凤姐都察觉了,派昭儿盯过梢。贾赦知道王氏果然胆大妄为之后,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要带着人打到荣禧堂去,逼王氏归还黄金。
还是贾敬和林如海都有后手,用了这批黄金做鱼饵,废了多少口舌,才将贾赦劝下来。当时贾赦还让林如海和贾敬作保,若是这笔黄金追不回来,就让他二人赔。林如海还真应下了。所以贾家无钱还银的时候,贾琏到林家求助,人贾赦根本没管。
没想到林如海和贾敬料事如神,今日果然有了追回这笔黄金的机会,还能顺便告倒一个王子腾。
贾赦不紧不慢的道:“这笔金锭确实是贾家祖上源公留下的,于大人不妨找个工匠来,沿着金锭底部那条细线将金箔剥开,里面的金锭上就打了一个源子,乃是祖上源公名讳。”
此言一出,王子腾心中狂跳。虽然他久经官场,不至于吓得面如死灰,也知道自己着道了。
论贾赦此人,绝对没有布下这等连环计的心计本事,也是因为苦主是贾赦,王子腾不将其放在眼里,终究大意了。
林如海、贾敬!定然是这二人定下的毒计,竟是对自己来了个请君入瓮。王子腾捏紧的双拳,拳头上青筋暴起,但此刻是在刑部公堂,他还能怎么办?王子腾只觉从未像此刻这样无力过。
刑部日常办理大案、要案和王室宗亲的案子,各类人才都是有的,就是刑部就有现成的极厉害的工匠。
于侍郎传了个工匠来,命那工匠按贾赦说的将那金锭拨开,里头也是一块黄橙橙的足金金锭,成色极好,底部果然打了一个‘源’字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