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少不得嘲讽两句,话未曾出口,山门轰隆两声就被打开了,走出来一身穿道袍的男子。
秦昭下意识就将周云棠拉至自己的身后,面色带着虚笑,暂时敛起几分冷芒,“您是观主?”
云天手持浮尘,面色肃然,朝着秦昭说道:“观主云天,你们是来自何处?”
“宣平侯府,想将孩子接走。”秦昭接过话来。
周云棠站在他身后,习惯他将自己护在身后,心安理得地探首打量云天。不惑的男子,眉眼锐利,身材高昂,但人很瘦,常年居住在山中,似待着几分仙气。
打探间,云天请人进入道观,周府的侍卫依旧在前带路,秦昭紧随其后,周云棠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道观的前殿是三间屋舍,往里走才是后院。
云天一面走一面解释:“孩子都是从边境陆陆续续送来的,赵将军恐惹人闲话,就一直将孩子拘束着。贫道也识些字,平日里就教他们。”
道观有些年,风雨侵蚀下,多数墙角都出现裂痕,胜在干净,没有杂草爬上墙壁。
秦昭装作是周家的管事,询问着细节,“这些孩子的父母可有记录?”
“都是有的,都是些父母双亡,无人抚养的孩子。但凡家内还有亲戚在,也不会千里送来这等贫寒之地。”云天回道,余光扫到一侧沉默不语的少女,眸光不经意间沉了沉。
秦昭见识广,军中事务也知晓些许,便道:“父亲战死后没有抚恤金吗?”
“没听说过有这些东西,就算有,也轮不到他们手中,层层剥削,哪里还有银子在。”云天叹息。
秦昭不再问了,走过数步后,就听到孩童嬉闹的声音,一行人就跟着顿步脚步。
观主推开院门,院子里站着几个孩童,最大的八九岁,在晾晒着菜叶。小的也有五六岁,坐在秋千上玩闹。
云天叹息道:“他们还是幸运的,有些孩子在来京的途中就病死了,路途遥远,也甚是可怜。”
止步在院门前,秦昭没有迈步进去,只说道:“烦请观主将他们的父亲名姓登记下来,回到长安后,我令人去找,或许可以向衙门要一些抚恤金。”
“好,我这就去安排,公子等候片刻。”云天没有迟疑,转身就回屋去找。
周云棠凝视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微微不安,“殿下觉得他不妥?”
“没有,孩子们应该有抚恤金,孤回去查一查。”秦昭隐瞒下来,平云山过于古怪,就连这个云天也透露一股不寻常。
周云棠选择不问了,秦昭微微挑眉,侍卫在这时回来了,朝他禀道:“山门上的石头太厚了,置于山中,似有些机关密道。”
“好好去查清楚。”秦昭淡然吩咐道,牵着周云棠就往云天的住处走去。
周云棠处于云雾中,道观怎么会有机关密道,云天是何来历?
第58章 五十八
殿下厉害。
山间秋意浓, 青松柏树掉落不少枝叶,几名小道士拿着扫帚在扫地。
举止间多了几分规整,一步一动都跟规矩, 不像寻常道士那么散漫。
柏树足有两个成年男子般粗壮,枝叶浓密, 遮天蔽日,树后站着一小道士,静静远观着两人, 模样清秀。
秦昭等人走近后,小道士就匆匆转身离开,秦昭察觉不对, 吩咐人去跟上。
道观破旧,占地颇大, 几个转弯就找不到人,跟踪的侍卫无功折返。
片刻后,云天拿着册子走回来, 恭谨地递给秦昭, 余光漫不经心地在周云棠身上扫过,却没有说一句话。
册子过于老旧,页边都泛着黄色,可见年岁久远。
云天解释道:“这本册子是当初第一个孩子送来的时候就记录的, 老观主死后就交给了我,一直保存至今。”
册子上记录着二十个孩子的名姓,父母名姓、家住何处以及父亲死于何场战役中。秦昭接过后递给侍卫,同云天笑道:“观主辛苦了,周家有不少空出的院落,恰好给他们住。山中不知外间岁月几许, 他们以后都会交给周家来养。”
云天感激得两腮颤动,握着秦昭的手就道谢:“赵将军死后,我等都惶恐多日,未曾想周家竟如此慷慨。”
秦昭低眸扫了一眼云天的双手,那是一双练武的手,掌心满是老茧。他不动神色地抽了回来,“观主客气了,是您仁义抚养孩子们,周家惭愧得很。”
“怨不得周家,老侯爷一去,周府就大不如前,侯爷死得冤屈,至今没有得到雪恨。赵将军常常自责,我等也是无能为力。”云天愧疚得眼眶通红,甚至都不敢看向周家的人。
秦昭面色陡变,眸中凝聚沉沉阴霾,周云棠满头雾水,下意识就去追问:“观主是何意思?”
云天痛恨道:“当年侯爷与一众下属布兵,设下数重暗道,本是万无一失,不想出了奸细。就凭着侯爷的能耐,就算败了,侯爷也不会战死得尸骨无存。”
牵扯到父亲战死之事,周云棠心中激动,“可是当年将士们扶灵柩回来,棺木里是有尸身。”
云天诧异:“哪里会有完整的尸身,我等亲眼见到侯爷被砍下马背,尸骨被马蹄践踏,尸骨无存。”
山中寒风阵阵,刮得枝叶胡乱在空中飞,周遭听到一阵疾驰的风声后,无人接云天的话。
周云棠震惊地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巴掌大的小脸惨白毫无血色,一侧秦昭立即将她揽入怀中,眉眼温和几许,“莫要失了分寸。”
周云棠闻到熟悉的气息后,出于本能的攥住他的手腕:“殿下,早就知晓了?”
秦昭沉默不语,云天却道:“并非秘事,边境何人不知,就连当年的钟副将都知道,你们是不是孤陋寡闻了。”
哪里是孤陋寡闻,而是皇帝将一切都隐瞒下来,秦昭抬眸,气势大显,冷峻的眉眼就像掺杂了冰渣子,毫无温度。
“观主今日所言是有意而为之?”
云天慌了,额间青筋抖动,“怎么会是有意,并非秘密,就不能说了?你们都是周家人,家主惨死,你们就心安理得吗?周世子心安理得,我多次都试图去提醒,怎奈每每被赵将军阻拦。”
“赵将军是故意隐瞒。”周云棠片刻间恢复过来,心中对父亲的愧疚愈深,扫向秦昭的视线中多了些生疏。
云天闻言也是唉声叹气,“世子身子不好,他知道也只能加重病情罢了。再说这些年周家军没有猛将,又失主帅,屡屡败战,朝廷渐渐地就不再管了。”
山风肆虐,呼呼作响,太阳也躲进了云层里,道观里冷得有些渗人。
秦昭揽着周云棠不肯松手,安慰之际,将矛头对准云天:“看来观主出自周家军,这些年来躲在这里实在是屈才,不如去周家谋一出路,好过在这里的强。世子不知当年旧事,您该找他说清楚,将当年部署说一说,何人为先锋,何处设防,侯爷在何地惨死,都是需要捋一捋的。”
秦昭气势太强,就像是一道强烈的光照进人的眼中,怎么都睁不开眼。
云天未曾料到来人气势这么强硬,他就像是一面照妖镜,将之照得显出原形。
趁着间隙,看向他怀中的人,试探道:“姑娘若想知晓,我可详细禀告,陛下不管,朝廷不问,周家孤掌难鸣。”
秦昭冷冷道:“这就不需观主操心,只需您说出详细经过。”
云天缄默下来,目光依旧落在少女身上,明艳的容颜若名动京城的牡丹,艳丽中透着皎皎光色,少女初长成。
“好,等些时候,我则去找世子,今日孩子就随你们离开。”
周云棠不甘心,还想再问,秦昭拍了拍她的脊背,同云天继续说道:“时辰不早了,趁着天色好及早下山。”
“您稍候。”云天爽快道,旋即吩咐几名道士,一行人向孩子的住处走去。
周云棠按耐不住自己的疑问,等云天离开后就冷冷地看向秦昭:“殿下何时知晓?”
“半月前罢了,云天怕是看破我的身份,也将你当作是周家的二姑娘,想要离间我们,莫要上当。”秦昭急于安慰道,周云棠认死理,听信无稽之谈的话,事情就变得很棘手。
周云棠心中乱作一团麻,旧事理不清,但有一点足以认定,陛下明知父亲的死有怨情而当作不知情。
“你不要胡思乱想,孤对侯府的态度从未变过。”秦昭眸子透着傻伴读踌躇的容颜,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不自信,冷峻的面容染了些山间萧索秋意。
周云棠不置一词,对秦昭也无往日的讨好,乌黑的长发被山风撩动,掩盖住眼前的光色。
这次换作是秦昭讨好地给她捋顺发丝,望进傻伴读黯淡的杏眸里,恍惚觉得自己少了些什么东西。
而那些东西正在朝他慢慢离去。
他急于去抓,握住少女柔嫩如羊脂玉的手腕,眉宇间多了几许温和:“离间计。”
周云棠不听他的谎话,“你明明知晓却不告诉我,等同于骗我。”
秦昭冠玉的脸色罕见地染过一阵红,坚毅的神色中带着些慌张,忙为自己辩驳:“你骗我这么多年,又该如何清算?”
风吹得两人衣袂牵扯在了一起,周云棠皱眉:“那我们两清了?”
秦昭一怔,瞬息就识破她的小算盘,人就在跟前,便道:“扯平也成,当作不知你父亲战死的原因,你若信我,有朝一日,我倾尽全力为宣平侯雪冤。”
周云棠眼睫一颤,红红的鼻尖迎风吸了吸,透着几许可爱,眸色中充斥着对秦昭的仰慕,“殿下真厉害。”
“孤信你的鬼话。”秦昭莫名察觉自己上当了,自己将她当作傻子,未曾想,她将自己当作傻子。
“周云棠,是你欺骗在前,孤为何就失理。”
周云棠扬首,巴掌大的小脸迎风微笑,漂亮的眸子里流转着晨光,笑意清纯如稚子,轻轻道:“因为殿下厉害。”
秦昭最受不得的就是被她夸,小时候喊几句殿下好生厉害,万事都可办成。
果然,秦昭笑意腼腆,剑眉更是流露出温柔,被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抚平心口的浮躁。
孩子们陆续被接下山送进马车里,周云棠先行一步回宫,秦昭则同周府侍卫前往别院。
周云棠回到东宫之后才知,明德殿内坐了不速之客。
皇后在等着太子回宫说话,乍然见到太子妃后才想起两人住在一间寝殿的事,火气就蹭蹭就冒上心口。当即掀了眼皮就开腔:“太子妃去了哪里,宫妇私自出宫可是违反宫规的。”
周云棠满身疲惫,虚虚行礼后就站直身子,冷声冷气道:“妾随殿下出宫,您若有话可直接去问殿下。”
“别拿太子当借口,你做的那些事迟早会被世人知道,你以为你躲得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不成?”
“躲不过去,丢人就是太子。妾若是娘娘,就闭口不提此事,到处嚷嚷可就是一件很失颜面的事。贵妃娘娘若是知晓这些事,只怕暗地里更加瞧不起娘娘。”周云棠言笑晏晏,就像吃了蜜糖般开心。
怼皇后,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皇后一怔,双眉狠狠蹙起,觉得这番话也在常理中,贵妃知晓还不知怎么嘲讽她。
寝殿当即就安静下来,周云棠勾唇道:“您想清楚了吗?若此事是贵妃放出的风声,您可就上当了。”
皇后怔忪,“怎地与贵妃有关联?”
周云棠鼓吹道:“贵妃设局,让您听信妾行不耻之事。殿下如此精明之人,怎会不知我做的事情。您宁愿相信旁人都不相信殿下,您是不是上当了?”
慢来片刻的秦昭听到这么一句颠倒情况的话后当即就进殿,“母后莫要听信谗言,太子妃秉性纯良,您该信她。”
“太子不知女子的心思,怎就认定她秉性纯良。”皇后不甘心。
秦昭默然,走至周云棠身侧伸手抚了抚她的秀发,清新的香气就令人心口舒坦,沉沉笑道:“钱泽是被我所杀,他攀扯太子妃,论罪当诛。”
秦昭凛冽的寒意中带着浓浓的偏袒,皇后几乎沉默下来,迎上他凌冽的视线后口中的话再度咽了回去,悻悻道:“你别被她骗了。”
两人心知肚明,一个装傻,一个逞凶,一个心甘情愿地宠着,一个暗地里就指着他帮忙。
说来说去,皇后理亏。
周云棠眼中笑意渐浓,皇后最在意的是太子,也只有太子是她的软肋。
皇后欲言又止,拉着秦昭出殿说话,明摆着是想要避开太子妃。
云氏心有不平,愤愤道:“皇后娘娘每次过来都说这些话,明显是要针对侯府。”
周云棠表现得很平静,思量皇后拎不清的性子后,果断吩咐云氏:“你去查查最近何人见过皇后,三番两次提及势必有人在耳边提醒,绝对不可掉以轻心。”
第59章 五十九 解不开
“论性子, 我很熟悉皇后娘娘,本性不坏,被贵妃压制多年, 心中抑郁不快。平日里喊上几句,都不会在意。当年她要更换伴读一事被太子制住后就不会再提, 这次太子明言在先,她还是揪住不放,可见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周云棠的声音轻而缓, 没有什么负面情绪,平平缓缓就像说起了家常事。
“话虽不错,可您莫要忘了, 皇后对周家一直都看不顺眼的。”云氏下意识提醒,太子妃性子良善, 寻常人不招惹她,她绝对不会去招惹,这样的性子就容易被欺负。
南窗开着, 廊檐下一株秋菊开得妖艳, 清淡的花香被风吹进殿内,周云棠扭头看了一眼,道:“花无百日红,太子妃的位置未必就会稳固。钱家如今还在长安城内站立, 只怕还是有些勾当的。”
云渺本性纯良,可过于任性,遇事不思量反将错怪在旁人身上。
她浓浓叹息道:“钱家庶子做的事情,钱家未必不知。”
本就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刀,人固然容易杀,可背后的细枝末节还需去处置。
秦昭既然不在意她的身份, 这个时候就该腾出手来处理钱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