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二人倒酒,她扇着团扇,抬起秋波泛泛的眼两方瞧瞧,遂静坐一旁,微笑听她们“谈判”。
“这个送你。”一坛石榴酿端上,佟陆陆严肃道,“是我几年前摘院子里的石榴亲手酿的。你且别喝,等到特定的一天再喝。”
等你上战场……
佟陆陆顿了顿,复道:“邹曲临,我佟陆陆,今生今世,注定与你无缘,你别执着了,都是徒劳。”
邹曲临苦笑,接过那坛酒,正襟危坐,“无缘亦无妨,曲临之心昭昭,可对日月。如此明心,我不怕撼动不了一颗顽石。”
蝶风轻笑,朱唇轻启:“邹世子,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
邹曲临点头,面不改色道:“强扭的瓜不甜,但我喜这个瓜,故在我食来,极甜。”
啪!
佟陆陆不想和他讲道理,她重重拍向桌子,作出要掀桌的架势,有点无能狂怒,“邹曲临,我佟陆陆,这辈子不可能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欢你不喜欢你,我和你只是兄弟!你为何就不肯看看别人呢?我三姐姐哪里不好了?”
“杉姗唯一不好,即非我心中所爱。我邹曲临,今生非你不娶!”
怎么就非我不娶了?莫名其妙!
佟陆陆顿觉头大,连忙甩手赶人,“罢了,你走!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这几日,你且熟读军书,参透兵法!别整天情情爱爱的,过不了多久……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死心了!”
过不了多久,邹王战败,你便要接手那荒烟战场。
过不了多久,大明倾覆,新帝上位,为了巩固皇权广纳嫔妃,你我之间,就彻底断了。
蝶风以扇遮面,静观其变,美眸微漾。
邹曲临心中亦有一股憋屈,他不明白,他究竟哪里不好,为何独她佟陆陆看不上他。
倒满一杯烈酒,他一饮而尽,喉头的刺辣感掩不住心中的长痛。他们做不成朋友了,但他若不想失去她,就必得争取到她。
邹曲临倏然起身,礼貌行礼,端起酒坛愤然而去。
踏出解语楼,冷风打在他的面上,将他俊朗的脸吹得甚红。
对了,她让他熟读兵书……莫不是,要让他成就一番伟业,再来娶她?
是,定是如此!
心头燃起小小的希望火苗,邹曲临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他心中莫名得坚信,佟陆陆是看好他的,她在等他。
忽有了希望,邹曲临勾唇回首,望向那歌舞阵阵的解语楼:陆陆,你待我,待我干一番大事业,名正言顺地娶你!
海棠阁内,蝶风为佟陆陆上酒,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表情。
她将一盘晚季的镂金龙风蟹推至佟陆陆面前,卷起袖子,欲亲自为她剥壳。
“我自己来……螃蟹还是要自己剥才好吃……”佟陆陆木木地接过螃蟹,声音微抖,声调不平,竟连剥螃蟹都蹩手蹩脚。
“世上多情男子千千万,不得一人深情,邹世子一心一意,接受又何妨?”蝶风轻拍她的肩安慰她,好言相劝。
佟陆陆一惊,顿觉自己苍老了十岁,迅速步入了尘满面鬓如霜的老年阶段,免不得语重心长:“蝶风小姑娘,你不懂。一则,我与他实在没可能,若在一起,必有后患,二则,我佟陆陆亦不喜他,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岂不自找没趣。”
她宁愿在皇宫里养条阿猫阿狗,整天坐在太阳底下嗑瓜子。
喜欢……
蝶风轻笑:“一颗心,一句欢喜,实则廉价……”
“蝶风,你有喜欢的人?”佟陆陆好奇,倾身问她。
她粲然一笑,心事两三点,不可语,但有一事可说与佟陆陆听:“我有一极喜之人,他看重我,命人教我话术,助我上位,夺得花魁……只不过,他如今已去完成自己的事业了。我替他,办了好些事情……这起起伏伏的几年,活着,均为成就他。只不过……我们身份悬殊……且他素性阴冷,我与他,没有未来……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好生深情。
佟陆陆唯有啧啧赞叹:“好羡慕被你喜欢的那人。”
被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早前尚且从未思考过此等高深问题。
将手中螃蟹沾沾醋,放入口中,佟陆陆味同嚼蜡:我好可怜,两世都没谈过恋爱。
蝶风身边的小仆推开房门,微踮起脚悄悄走近,于她耳边轻道了几句话。
蝶风遂起身,嫣然向佟陆陆行礼:“抱歉,陆陆,我有一桌重客。”
“好,我也走了……这螃蟹一点儿不好吃,下次不点了。”
目送佟陆陆离去,蝶风顿了顿,换上一身隐约通透的纱裙。她颤抖着手,补好胭脂,从胭脂匣子内取出一无色小药膏,抹于指尖,方婀娜移至隔壁的包间。
彼时,堂堂江将军正于解语楼宴请各位副将,为着日后的出征早做准备,提前珍享花街柳巷的繁闹喧嚣,尽情贪欢。
这些将领,自大明成立以来,偏安京城数年,均是解语楼的常客,如今裂土而战,上阵杀敌,自当义不容辞。
既如此,在圣旨下来前,定要多来逍遥几回。
珠环翠绕,蝶风千娇百媚,露出滴粉搓.酥的香.肩,穿梭于杂沓的人群,接过小仆手中的酒瓶,朝众将领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大人,蝶风特来为你们助兴。”
众将欢呼打趣,玩味地欣赏这解语楼红牌花魁,目光于她洁白光滑的肤上肆意游走。
蝶风举杯,旖旎馨香间,妩媚靠于江将军身侧,极尽妖娆,“蝶风倒的酒,大人们可定要饮尽喔。”
“定饮尽,定饮尽!来来来,干!”
“干!”
浓烈的酒气从海棠阁的窗户飘散开来,盈盈绕绕来到街上。
佟陆陆彼时出了解语楼,披上雪白的貂裘,正迈着迟缓的脚步往家里去。
春枝为她撑伞,路上还替邹曲临抱不平,想要多加规劝自家这毫无眼光的六小姐。但说出的话就像石沉无底洞,完全得不到回应。
佟陆陆毅然决然,她一旦做了决定,八匹马也难拉回。她无论如何不会嫁邹曲临,不能叫三姐姐伤了心。
“哎哟!”
心里念叨着,面上气着,她的脚却懒散的很,忽然一瞬,不知绊住了什么,佟陆陆面着地狠狠栽下,吃了一嘴雪。
好在她的脸尚未毁于一旦。
“哈哈哈哈,你好蠢啊!”
毫无保留的讥讽嗡嗡嗡环绕在耳侧,佟陆陆艰难爬起,抓一把雪光速搓成雪球就朝那人扔去。
噗!
那雪球直直砸向孩子的脸,将他砸了一头白。
“哪来的小崽子!横坐在大街上就算了,腿伸这么长作甚!绊倒老爷爷老奶奶怎么办!”佟陆陆叉腰,见是个小男孩,便要好好教训他。
目光往下,瞅见他芒履旧敝,鹑衣百结,头戴一顶破烂草帽。男孩满脸的泥巴,浑身伤痕累累,漏在外面的脚冻得通红。
原是个小乞丐。
小乞丐抹下面上的雪,不服气地冷哼一声。他爬将起来,还不忘撞佟陆陆一下,一跃而上,便直直立于屋顶,痞里痞气,“那我坐这儿,总行了吧?”
“哟,小子,身手不错嘛!”佟陆陆双眼放光,顿时有了主意。
她每日偷偷爬出府均要带着春枝,春枝手脚没她灵敏,好几次都惹出不小的动静。佟萧为防她偷跑,都不给她个身手敏捷的下人。以前虽有昭云,但昭云不为她所用,环纡也被下了禁足令,更不屑与她出府。
若是能把这小乞丐收编……
嘿嘿嘿,绚烂夜生活在等着她!
“那是,你以为我怎么活下来的,没点小偷小摸的功夫,怎么能?”小乞丐得意的从怀中掏出一锦囊于手上反复掂量,“哎哟,没看出来,你这么有钱呐!你是名门闺秀?名门也有你这么蠢的闺秀?”
佟陆陆往腰间一探,方发觉自己的钱袋没了。
好家伙,挺有斤两。
“喂,小子,我收留你如何?以后你做我的小厮,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保证富贵不愁!”
“哼。”小乞丐不屑,只从钱袋里掏出一两银子,其余的统统系好,扔还给佟陆陆,“富贵?我才不稀罕呢,这钱算我借你的,你家住哪?我以后还你。”
觉得他颇为有趣,佟陆陆将钱包递给春枝,决定另辟蹊径:“小子,你独自一人很久了吧?来我家吧,我当你姐姐可好?”
“就凭你?”小乞丐一愣,只觉得这女人癖好奇怪,可能要非礼他。
他错愕站起身来,像是远离什么坏人似的,踩着瓦头也不回就走了。
佟陆陆自是那种看上就要带回去的人,哪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以后翻墙爬瓦都要靠他呢。她拎起裙子,火速紧随其后,跨栏似的追着屋顶上的人:“哎,别走啊!”
二人就这样一上一下,跑了整条街。
若说以前的佟陆陆,跑几步定要气喘吁吁呼天喊地。但自从那晚被环纡逼着走了三百圈,佟陆陆只要吃多了,就必得被他盯着运动,以防她半夜哼哼。
如此一来,佟陆陆的身体机能提高不少。
二人从西花街跑到西市,再穿过南街,直入一无人的死胡同。
小乞丐心道终于可以甩掉她,得意的回过头,只见那女人利落地爬上麻袋,猴一样熟练地翻过小墙追来。
小乞丐瞪大眼睛,差点脚滑从房顶上栽下来。
这女人,到底算哪门子的闺秀啊?!
第15章 姐姐你醒了
小乞丐满面惊诧,自知再逃下去也没有意义,便停下脚步,忍不住瞪她:“你究竟想怎样?”
“这样,我拜你为师,你教教我怎么迅速、悄无声息地爬墙如何?哦对了,还要教我怎么才能不借助外物爬特别高的墙。”
“有病……”
小乞丐嘴里骂着,回首没入前方不远处的小庙,极不愿与她交涉。
京城中有不少小庙,都是公家的。
所以有些偏僻的庙宇无人管辖,就成了乞丐们的庇护所。
庙里果然有不少乞丐,皆是孩子,大冬天的都缩在一起互相取暖,小小的一团。
小乞丐将银子扔给其中一个孩子,让他去买点东西。
原来除了小乞丐,其余孩子都是一家人。
因为太子起兵打仗,父母迫不得已才带着他们跋山涉水流亡到京城。但路上,大人们为保全孩子,但凡有点吃的都塞入孩子嘴中,最后自己不是饿死就是病死,只留下他们孤苦无依。
“你帮得了她们一时,又帮不了她们一世。”佟陆陆倒是看得很透彻,“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得教他们养活自己。”
小乞丐嬉笑冷嘲:“说得倒简单,你一个富家小姐清楚什么,莫不是,也要过饭?哈哈哈哈!”
开天辟地头一遭,面对他的嘲讽,佟陆陆没生气。
这世上啊,总有那么几个熊孩子,会让你特别想教育。于是她语重心长道:“你教她们些本领,她们日后能街头卖艺也是好的。”
望着那些孱弱的孩子,小乞丐忽觉得面前这个“草包”女人说的有理,但他仍不想跟她多搭话。
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都是奇怪的人。
“我雇佣你如何?每月给你工钱。”佟陆陆又想到绝妙的一招,不罢休地说,“聘请你做我的小厮兼护卫。每周你可以回来庙里两天照顾他们,顺便教他们武功。等他们学有所成,你就来我府上当全日工,我包你吃喝住行。”
闻言,小乞丐一愣,显然心动了。
他不稀罕金银富贵,他看多了有钱却不高兴的人。钱不是万能,却万不能没钱。
别人嫌弃他年龄太小,又因他轻功好怀疑他的身份,都不愿雇他。若是能有一个工作,性质便大不相同了……
似是在确认,他问,“喂,你是说真的?”
“嗯,你要相信我。”
佟陆陆正经点头,心头却笑得猥琐:死小孩,还不是逃不过姐姐我的手掌心!
……
大夫人宛英,近日头都大了。
好不容易送走一个环纡,如今又来了个小乞丐。
小乞丐比起男伶,更加来历不明。
他瘦瘦小小的,黑黝黝的,乱糟糟的,还臭臭的。
夏至院,俨然被佟陆陆住成一个收养所。昨日带一个伶人回来,今天带一个乞丐回来,后日是不是要带一个通缉犯回来?
如此一来,佟家没脸面不要紧,邹王府的脸面何在呐?
但偏偏,那小乞丐拾掇一下还很是好看。
他唇角至下巴有一道长疤,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正如他的性格,他长得很痞气,细长凤眼,有独特的俊美。
小乞丐名叫韩澈,今年方十三岁。原就是京城人,后来家破人亡,独自流浪,平日里饿极了就先偷摸些东西吃,回头再找些特别压榨的临时活干干,凑够钱后还给店家。
韩澈是个有志气、有脾气、且痞气的乞丐。
佟陆陆亲自拿长巾为他揉干乱蓬蓬的短发,满意薅薅他的头,也不问他疤的由来,只顾叉腰大笑:“韩澈,你收拾一下还有点儿小孩子的样子。快,叫姐姐。”
他别过头,万分不愿:“想得美。”
佟陆陆乐呵呵地,不气也不恼。
她乐往后轻松翻墙的日子,乐她最后几年的无限风光。
外头在打仗,佟陆陆在快活。
天渐渐冷了,此夜,大雪纷飞,佟陆陆人生少有地酩酊大醉。
回想上回醉酒,尚且是与环纡初遇之时。
全因蝶风今日心情不好,不知怎的,云髻半亸,毫无生气,什么客套话也不言,只顾拽着佟陆陆饮酒。
佟陆陆只道她早前陪侍了多位将军被欺辱了,便好心留下,同她一醉方休。
喝着喝着,向来没心没肺的佟陆陆,也隐隐忧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