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不是不忧伤,只是有时候面对事情,她将那忧伤深深埋在心底,用大石头压住,连她自己都翻找不出。
现代人都是这样,她们都是默不作声的崩溃,表面很正常,说笑、打闹、嘻嘻哈哈的社交,实际上心里的糟心事早就积累成山。佟陆陆虽已穿书,重新活过十几个年头,但这种心理状态仍未改变,根深蒂固。
今儿个一醉,她方有些黯然。
若日子没算错,邹王今已战死沙场,只是消息还未传到京城。
邹曲临啊邹曲临,我们再见,你就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啦!
微启双唇,佟陆陆摇摇晃晃,行于灯火辉煌的街,竟一时凄恻。
撇去一战沙场,回想起邹曲临的其他种种,她便难受,她们可能以后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恍惚回过头,佟陆陆瞟见韩澈穿着单薄的麻衣,撑把油纸伞立于她身后,一双满天星辰造就的眼怔怔望着她:“你怎地不走了?”
这孩子,来夏至院已有月余,却总不肯喊她一声姐姐,惹得佟陆陆一点成就感也没。
“你知道冷不?”她打了一声嗝,酒气冲天。
话音刚落,立于人来人往的大街,佟陆陆忽后退一步,当着众人的面挣扎着要脱下自己的裘衣。
“喂,你干什么。”韩澈替她脸羞,忙不迭上前拽住她,“也不知全京城,还有哪家的闺秀像你这般没脸。”
说罢,他痞气上来,坏笑道:“我虽比你小,好歹也是个男的,你就不怕……”
“那你不冷?死小孩,都不晓得多穿点。”
佟陆陆瞥见他一双草鞋,脑内蹦出环纡从前经常讽她的话,不禁学着他的口气一字一字道,“蠢、钝、如、猪。”
说罢,还没等少年生气,她便撸起袖子,忽蹲下来,一把将韩澈打横抱起。
哎?
油纸伞从手中滑落,韩澈的神情晦涩不明,只觉得脑中嗡嗡,颜面尽失,疯狂挣扎起来,“喂,老女人你干什么!”
他竟然被一个女人当街打横抱起来了?!
佟陆陆脑子不太清醒,她摇摇晃晃,虽上了手,但表情十分痛苦。只轻呵一声,蹲马步似的,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努力挪了一步,终讪讪放弃。
“不如……这样……”她迷迷糊糊的,脸颊微烫,话也说不全。
放下挣扎不已的韩澈,佟陆陆当街脱掉鞋子甩到他脚边,“你穿我的鞋,然后你背我回去。你那破鞋子,保个屁的暖。”
男女有别,即便他比她小了三岁,但亦不矮,这小女人的小鞋,他如何穿得?韩澈往旁边看去,见到一张张满面感叹“世态炎凉”的表情,闻到众人的泛笑讽刺。他又瞅瞅面前之人醉酒蛮横的模样,恨不得扇当初答应工作的自己一巴掌。
“老女人疯了。”他嘴里嘀咕,无奈脱下草鞋,冻紫了的脚伸入那双略小的棉鞋,虽然脚后跟露在外面塞不进去,但竟暖地发烫。
出乎意料的舒适。
红晕直泛到鼻尖,韩澈硬着头皮蹲下身子,欲把佟陆陆背起来。
“伞。”她忽然跑开,光脚踩在白皑皑的雪上,没点千金模样。
追着伞跑了数十步,佟陆陆走得歪七扭八,方折返蹦跶上他瘦弱的背,“走吧!”
背上的人那么轻,那么暖,韩澈自流浪以来,从未有一个冬天这么暖过。
他呼出气,白雾片片,任凭背上之人嬉闹着,手紧紧箍住,生怕她一屁股掉下去。
“阿澈,阿澈,你知不知道你是第二个愿意背我的。”
“哦,怎么,想用这个来收买我,让我叫你一声姐姐?可得了吧,每天就知道花天酒地,我才不稀罕你这样的姐姐!”
佟陆陆咯咯笑,怕是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女人如她一般满身的酒香:“我本就比你大,你干嘛不愿意叫我姐姐。我从小就被妹妹、小姐的叫,旁的人也不敢惹我,我还从还没听人叫过我姐姐呢。”
“切,”韩澈嘴上不饶人,面上却流光溢彩地喜悦,“你这么想要一个弟弟,叫你姨娘生。”
“爹爹老了,可不行了。”佟陆陆说这话没半点儿羞,还笑得乐呵。
但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个人。
那个第一个愿意背她的人。
她趴下来,下巴磕在韩澈稚弱的肩上,努力一嗅,却没能闻到半点沉香。
有些失望……她原来是这么“欠”的一个人吗?天天给她冷脸看的人不在了,她竟然还有点儿想他。
一脚深一脚钱地走,不消两刻钟,二人因佟陆陆压根不打伞,便顶着一头雪回到夏至院。
春枝紧张兮兮迎上来,赶忙接手。
那软糯糯热乎乎的人儿从背上离开时,韩澈竟有些不舍。
“小姐催过好些回,你的衣服都还没做出来,估计明日醒了又要去闹。”春枝为他拿了双鞋换上。
韩澈皱眉,“这鞋被我踩了,等她酒醒肯定不要了。”
提起佟陆陆那双棉鞋,春枝愣了愣,嗤笑出声:“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六小姐才不会不要呢,若是酒醒了寻不得这鞋,还要怪你抢了她的。”
她不会嫌弃?
韩澈独独立在原地,撑着伞紧盯窗户出神。
那些独自流浪的冬日,那些白雪皑皑的黑夜,那些不屑的唾沫与啐语,好似世间的阴暗面。但佟陆陆,是活在光明面的人,她一手拽走了他。
不一会儿,春枝开门让他进屋先坐会儿。
他入了佟陆陆的闺房,坐在四方桌边,接过春枝递上来的一杯热茶:“改明儿她醒了定要提,回头我且去府里的老嬷嬷那儿走一趟,命她们给你做些衣裳。外面雪大,隔壁屋子小姐已吩咐我拾掇出来了,你也别跑去小厮房睡,去隔壁吧。只不过还有一隅没理好,你且先坐着,我一会儿弄好了叫你。”
“好。”
韩澈瘦瘦的身躯局促坐定,只觉这屋子极暖。
机械地望向卧室内,透过层层珠帘与床幔,影影绰绰得见那人趴睡在床上,不安分的脚丫子忽从被窝里伸出,垂荡在空中。须臾,它哆嗦一阵,又收了回去。娇小的人儿盖偌大的被褥,就是因为睡姿太差。
韩澈不由得笑出声,再望向自己,虽穿得单薄,但已不是往日那个衣冠邋遢、纹理不修的少年。
好像待在这儿做工,也不错,至少老板是个傻子。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佟陆陆方从梦中醒来。
喝断片的她才不记得昨晚发生过什么,只蓬头垢面走出屋子,迎面晒着难得的阳光擂擂肩。
韩澈早已铲过雪,其时院子干干净净,好似春日。
她抬起头,抬手遮阳。
亮丽的光下,那少年抱臂靠在无叶的枝丫上,生得一脸狐狸美相。
他赫然的疤上嘴角轻扬,阳光嬉笑道:“哟,姐姐醒了?”
第16章 邹世子出征
大明十年的冬末,邹王与白盏辛周旋数月后大败。
邹旻因早前与明威合谋篡位,后又设计鸩杀先白帝,故而不敢投靠白盏辛,心道以白盏辛那诡谲个性,被俘虏后定生不如死。
他甩下溃败的士兵仓皇北逃,却被小燕王逮个正着,红甲的少年马上嘲讽道:“贪生怕死之辈,实乃国之耻辱!”
见大势已去,邹旻为求速死,手起剑落,自刎沙场。
大明十万大军足足四万人牺牲,五万缴械投降归附东秦军,还有一万东奔西逃,投奔了其余各城。
兵败如山倒,明帝震怒,朝臣惶恐。
一时间,仿佛苍穹碎裂,日月无关,其时山河倾圯,草木成灰。四方各势,不奉大明正朔之人、不服明威统治者,皆起兵响应,大骂明威是夺了正统的“狗贼”,四海沸腾如汤。
太子白盏辛,多年隐忍蛰伏,沉寂不彰。待他挨过那些无往不是枷锁的岁月,如今一旦发功,便令天地为之色变,历史为之改辙,于久旱的大明土地上掀起狂风骤雨。
明帝旋即传檄天下,集结军队,命各方将士招兵买马,速速增员。
正当他要下令,将朝中一应将领统统派入战场时,以江将军为首的数十位将领,纷纷突发奇病。
此病乃慢性毒素所致,早前便有一将军提前病发不省人事,人们只当是疟疾,将其隔离。不曾想病传如雨后春笋,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倒下,仿佛天意。
此等疟疾,并非取人性命,但会使人四肢酸软无力。
明威一时之间,心疾复发,身体每况日下。再加上如今江山裂土,更没心思去彻查。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众臣一筹莫展,朝堂寂静,无声的恐惧蔓延各个角落,无人敢发声。
“众爱卿……”座上的明帝声音颤颤,大病未愈,一夜白了头。
他举起各城告急的急报,长叹道,“如今,还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啊?哪怕是年轻的英才俊杰,统统,推荐上来,朕重重有赏。”
无人应答。
须臾,时任太常少卿的苏大人缓步上前,谨慎叩首:“陛下,臣有一人可举荐予陛下。”
“言。”
“邹王独子,世子邹曲临。”
众臣哗然,纷纷点头。
佟萧紧皱眉头立于一侧,瞥了眼身后的佟伊。佟伊为难,不得为其开脱。
苏大人继道:“邹世子幼时虽纨绔,然身为邹王独子,深蒙泽恩。其人文韬武略,继承其父多项优良品格。邹世子近年来,甚是收敛,早前亦累蒙奖擢,随邹王亲入戎训练一万精兵。他所经手的连队,均军纪严明、统驭有方。如今大明分崩离析、征战杀伐,正是任用年轻将领的时候,陛下,请给邹世子,一个为国争荣的机会。”
佟萧顿了顿,思忖再三,垂首上前,叩拜道:“陛下,邹世子尚且年轻,无统领几十万人争战沙场的经验,冒险托付,恐有失思量啊。”
明帝嘘声,挪了挪屁股:“那如今,青年才俊中,还有谁,能出邹世子之右?”
佟萧答不上。
气上心头,座上之人猛拍皇座扶手,龙颜怒绝,声震百臣,“佟卿,那白盏辛,方十八岁,方十八岁啊!是个黄毛小子啊汝十八岁时,又是何等光景?!”
他哆哆嗦嗦起身,怒目上前,一脚踹开佟萧手中的笏板,当年鹰隼般的双眸如今已疲惫不堪,“我朝人才济济,竟没有一个,能与那白盏辛抗衡?!来人!!”
“在。”
“封邹曲临为上将军!统领八万精兵支援前线,即刻启程!”
“陛下英明——”
诏书连夜送至邹王府,邹曲临意气风发,器宇轩昂,报效国家、为父报仇之心铮铮。他当即便接旨,誓要扫荡东秦军。
三日后,尚在戴孝的他,身披棕色战甲,手握长矟,由圣驾亲自送行。
于京城城门,他受黄钺、符节,按辔而去,义无反顾。
佟杉姗泪流满面,恋恋相送,前日还用五彩承接柏叶露珠,亲手缝制了一个明眼囊赠与邹曲临,邹曲临不受,再三推辞,终因顾佟杉姗的面子接下。
他环顾人山人海的京城,不见佟陆陆的身影。
刹那间,他才明白那坛酒的含义。
原她早就预料他要出征。
世人都说佟府六小姐,是个无可救药的混世魔王,却不知她独立、有主张,自己定论的事,别人决不能扭转。
握着缰绳的手发紧,国家大义在邹曲临心头勃勃涌动,只踩紧马镫,叱喝一声,决绝而去。
陆陆,等我回来。
且说邹王战败至今,连日来,自舟山至西城,山河之间,三十几个府郡统统归降白盏辛,他们举兵响应,叫嚣着要复辟东秦。
原本仅有一万人的东秦军,以战养战,如今壮大至八万人。
来者,可是前朝太子啊!打得可是东秦的旗号啊!大明虽言他乃“假太子”,然他手中象征太子身份的玉鱼却绝不会假。
大明不费一兵一卒,褫夺国祚整整十年。各地官员不是不反,只是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出头的橼子。却不曾想,这出头的橼,竟是白盏辛。
于若河北岸驻扎,东秦军一路屡战屡胜,势如破竹,士气正盛。
大帅帐中,众将领会晤,商议接下来的行军方案。
方及冠的前朝小燕王燕肇祯背靠长椅,听那些老将你一言我一语,就是该先渡河拿下南部、还是北上直取京城进行激烈的辩论。
你巧舌如簧,我诡辩夺理,叽叽喳喳,扰攘不堪。
冷不丁的,一长剑忽从众人头顶飞过,直直刺入一旁的武器架,带走一片喧闹与个别将领头顶竖起的杂毛。
众将霎时安静下来,纷纷望向那投掷之人,心头大骇。
上座的少年方拍拍手,澹然坐下。
他一身银铠,未戴头盔,长发高束。
手撑下颌,少年面色森然,阴邪的眸子瞥过众将,目光落于燕肇祯,侵略气息可见一斑:“你们,吵得孤头疼。”
众人闷声不敢多言,纷纷垂下头,未敢视之。
少年昔日清朗的声音,因在沙场上嘶吼数日越发低沉,“燕副将。”
燕肇祯勾唇,声声诘问:“若北上,你们可有胜算?大明将领虽因毒发去了一半,然北有护国大将范启震慑突厥,东有所谓‘开国元勋’齐王率十万大军镇守疆域,他们均是明老猪极为信任之人,敢问各位,谁能夸下海口,言能一战,一战必胜?!”
众将无言,头越发低了,都在装鹌鹑。
燕肇祯手指敲桌,嘚嘚作响,不禁讥诮:“一群饭桶。怕是在那老油猪手底下压榨惯了,都是漏光了气的烂球。”
“若南下,岂不是迎上邹曲临?”一将领锁眉,“邹王亦是一代武才,我们与他拼了整整三个月,方因殿下盛勇而取胜,但已是损失惨重,其子邹曲临素来文武双全……”
话未说完,白盏辛冷峭肃杀的声音便响彻大帐,“邹曲临,孤亲自迎战。”
既如此,谁还敢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