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青涩、懵懂,和着甜中加蜜的暧昧与英俊少年的热情,令少女越陷越深。
但生命的马车从不停留,这场命运的棋局冥冥之中,向前驶了一里又一里,等她回过神来,已面临人生的岔路。
那一年,当朝八皇子涉足舟山。
机会来了。
所有人等这一刻,等了几十年。
两族之人,赶着、哄着、骗着将孟依贞放在精美的盒子里,用尽千方百计,引八皇子前来观瞻。
事如所愿,八皇子对孟依贞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于心中悄悄许下感动天地的诺言。
他送她的花,堆了她满院。
然少女一颗真心已许燕王,怎可易许他人?她哭着喊着,在祠堂里生生跪了五日,拒不入宫。
燕家无奈,将当时的燕王请出。
年少气盛的燕王心道:此计若成,不久天下便是燕家的天下,何愁得不来一个孟依贞?
他好言相劝,舌灿莲花。
她万念俱灰,身在心死。
将为他挑选多日的玉扳指赠给心爱的人,孟依贞亲自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初恋,画上一个颤抖的句号。
红角垂漾,贺喜连连。
她凤冠霞帔,施红妆而来,迎上那个不顾身段、礼节,策马奔腾相迎万里、满面欣喜的少年儿郎。
他其时,已是当今圣上。
年轻的白帝撩开轿帘,握住她颤抖的手,眸光灼灼,如春日十里桃花般绚烂:“阿贞,朕,一直在等你。”
爱与不爱,属实仅是一念之差。
孟依贞枯死的心,在那一刻被浇上清泉甘露,沐浴温暖的煦日,竟渐渐活过来。
但她每每收到孟家的密信,便心如刀搅。
为了报答祖母的养育之恩,她起初还能面不改色在帝王耳边吹枕边风,提拔孟家、燕家一应人等。
为博美人一笑,帝王纷纷应了。那些年,两大家族如日中天,势不可挡。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承受帝王如山一般厚重的爱,就越被压得喘不过气。
被巨大的压力笼罩,被数百双手拉扯、禁锢,孟依贞郁郁寡欢。
她开始写信,细数这么多年来所做诸事,字字珠玑,以期用亲情打动祖母,请祖母放了她,请求孟家放弃她这颗棋子吧,她宁愿不当皇后了。
诞下太子后,她再也不想骗他,再也不想利用那个满心珍爱她、呵护她的男人。
但孟家与燕家决不罢休。
发现棋子的动摇,燕家紧急采取了策略。
燕王进京了。
多年后,孟依贞于宫廷宴上再见燕王,心中依然有少女的雀跃。
那是一种无以名状的相思之情,即便早前被她斩断,如今再见来人,往事如潮,依旧不听话地浮现在脑海,颠簸、翻腾。
她一眼望见他拇指上的玉扳指,是那么的青翠,正如当初她对他昭昭可对日月的真心。
但她知道,这是燕家的手段。
六月中,她无意受了风寒,不得随帝王前去打猎。
目送帝王离开的皇后,便孤独一人守在万华殿,一日复一日,照顾满院桂花树。
可她与那些幕后的黑手,均为想到,思念佳人的燕王,趁监国时,竟靠多年培育、当时早已密布皇宫的韩家人,夜闯万华殿。
佳人走后,他方知相思之苦。
他要趁此机会,与她一续前缘。
“放肆!”孟依贞见到来人,惊恐不已。
她躲避他的亲近,逃至桂花树下,却唤不得最亲的宫女太监,“来人呐,来人呐!”
这些侍从,均是她从舟山带来的人,只因白帝怕她过于思念家乡,怕宫里的宫女伺候,她并不习惯。
但这些人,也是孟家的人啊。
“贞儿,贞儿,我想你、念你如此之久,日夜心煎,你我如今相见,你竟冷漠刻薄,频频避我?”
冷漠刻薄?
孟依贞急火攻心,又因风寒未愈,彼时又吹了风,踉踉跄跄,不得站立,只倚在桂花树旁:“燕王与本宫早已情断,燕王夜闯万华殿,究竟眼里还有没有圣上!有没有王法!”
“贞儿,你若心里没我,何种这一片桂花林?”
桂花林?
孟依贞语塞:“燕王切勿误会,桂花林,是陛下与本宫亲手所植,与你,毫无干系!”
是,也许她们从前,在桂花树下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情之深切,但前尘往事,早不作数。
桂花林,是她与白帝相识之处,是她与白帝的记忆,与你燕王,无半点瓜葛。
“燕王切勿自作多情!”
“贞儿,此乃两家大计使然,你竟真移情别恋?!”他气上心头,健步逼近,猛然捂住她的唇,将其一把抱起。
他如狼的眼瞪着惊恐的女人,狠戾道:“这皇宫,未来究竟是谁做主,你还不知?看来是贞儿于这皇宫关得久了,忘了!既如此,本王便提醒提醒你!”
那一夜,孟依贞就像一朵被雨水打透了的落败海棠,发皱,发白,瓣瓣谢落,无人问津。
那个她曾经满心装着的男人,用两大家族的未来,用她的至亲,用她的儿子声声威胁她、欺辱她。
你用谁威胁我都可以,但盏幸是无辜的。
此事颇丑,她不敢告知白帝。
帝王知晓后,会如何?
她的未来又如何?
盏幸才一岁啊,届时,他又该如何?
可怜的女人在万华殿哭了许多个日夜,双眸水肿,无法观瞻。
然,帝王突然回来了。
他提前回来了,因为他念她,关心她身子康健否。
没有任何下人报话,他想给她个惊喜。
他踏入万华殿时,正值凌晨,月高云密。
孟依贞瑟瑟躺在软床上,做着一个复一个噩梦。
当帝王俯下身,亲吻皇后的面颊时。
她眼角含泪,下意识嫌弃地躲闪,嘴里念的都是燕王的名字。
白帝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蠢笨宫女拦下白帝,说出燕王半夜来寻皇后娘娘之事,话未说完,白帝龙颜怒绝,手起剑落,将小宫女斩杀刃下。
后来,万华殿的太监宫女,被屠杀殆尽,史称“八月事变”。
自此,皇后娘娘再不得宠。
孟依贞知是自己负了白帝,一根崩了多年的弦终究断了。
她开始精神失常,开始以为周围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是孟家、燕家的人,以为她被一双双眼睛盯着,以为所有人都要害她、害她的儿子。
她护住小太子,将他塞进柜子里,不让他出来,却不敢跟他说一个字,因为隔墙有耳。
孩子,听娘的,别出来,有人要害你!
她每每见他不听话,便要以掐死他威胁他,并痛骂他,让他知道这偌大万华殿,没有人值得信任。随时随地,都会毙命。
只有临到深夜,她才放他出来,让他习惯夜晚的黑暗,让他以后无论在白天黑夜,都能保持极高的警惕,都能保护自己。
她依然给孟家写密信,装作一切都没发生的样子,但孟家早知她不受宠,视而不见。
泪滴干,血溶于纸。
从最初的字迹娟秀,到后来的自不成句,泪滋洇墨,一封封书信,写尽了一个傀儡皇后疯魔前后的悲哀。
她拼死产下昭云,因为孩子是无辜的。
但她告诉孟家燕家,要将他当杀手培养。
多一颗棋子,自然有利,孟家燕家允了,在太子的太傅班子中安排了韩家的人。
她用歉意,帮白盏辛培养了一个得力助手,去替她保护、弥补他。
但出乎孟家与燕家意料的是,在登顶权利之山的半路,杀出个明王与邹王。他们同样蓄谋已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燕王扣上谋反的帽子,一个又一个,盖得密不透风。
白帝因早就对燕王不满,外加绿帽戴得头顶发慌,故拍板坐实了罪名。
无妨,两家人还有燕肇祯和白盏辛。
但万万出乎两家人意料的是,白盏辛是个不受控的主,如今已端了两大家族百年基业。
贤元皇后,香消玉殒于一个无人问津的八月。
那一天,她执意要去桂花树下,摘桂花。
宫女们推着她到万华殿内,陪着她,不敢吱声。
却见她每摘一朵,嘴里均念念有词:
“不知桂树知情否,无限同游阻白郎。”
但她的白郎,早躺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里。
她的白郎,直到她死,也没来瞧她一眼。
马车驶过舟山的一片桂林,几棵早桂已然飘香。
佟陆陆从怀里拿出那叠信,交到白盏辛手中:“她是错了,她不该那样对你。那些年月留下的阴影,确实不可让你澹然、释怀、甚至是原谅她。”
言及此,她握住他的手:“但,环纡,你要相信,她是爱你的,只是她的爱,表达地太偏激。”
“于何处发现的?”
“我们搜寻药方的时候。”
“嗯。”他轻吻她的额头,双眸澄清,“谢谢你,陆陆。”
此刻,他庆幸,他全心全意地相信眼前人,免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那个华容道贼大,但我一刻钟就解开了。”她拽住他的袖子,还不忘邀功,一脸快夸我的神情。
他轻勾唇角,抚上她的脸,拇指抚过她俏生生、肉嘟嘟的腮:“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我的皇后。”
“尚不是你的皇后呢。”
“快了,一个月内,让天下,成为我们的天下。”
佟陆陆抱拳,弯腰行礼:“白棋友,此番棋局,下得漂亮!”
白盏辛点头,回礼:“多亏有佟棋友这样的贤内助。”
七月底,白盏辛一行人等抵达京城。
迎接圣驾的人中,唯有佟萧老泪纵横,在宛英怀里老孩子似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肩头颤颤,嘤嘤呜呜。
人们都道佟丞相真乃贤臣,竟思君至此。
二人首要,便是先行探望韩澈。
药方提前五日送至太医院。太医院通宵研制,方择出解药配方,为其灌药。
有春枝于万华殿内悉心照顾,佟陆陆与白盏辛赶到时,得见韩澈满面惨白,好在还略有精神。
“姐姐。”他握住佟陆陆的手,不忘虚弱地向白盏辛谢恩。
白盏辛当下心中虽不爽利,却也只得点头应了。
回京后的朝堂上,白盏辛恩威并重,嘉奖一应臣子,允了佟萧的致仕之请,未应苏大人的,反而贬了他一品。
燕肇祯谋反案,及燕家、孟家涉及到前前朝的案件,通通交归大理寺调查、核实、定罪。
邹曲临忙得手忙脚乱,压根没心思想这三年白盏辛会如何“压榨”他。
用忙碌,来忘却伤痛,是白盏辛为他“诊断”后,得出的最佳治疗方案。
南疆、北境的战士们,封赏自不可少。就连高展也被特例追封,连升两级。
此番消息传出,远在舟山的高展感动不已,边命人给一.丝不.挂的燕纹上枷锁边落泪:三百圈没白跑!
魏宁的追封于朝堂即刻实施,以郡王礼葬。
奺岚公主的谋反罪名也被证实。
万俟邪觐见,以丰厚的贡品表达匈奴的称臣之意,结两国之好。
令百臣惶恐的,是从来不愿提及前东秦的帝王,首次追封白帝为太上皇、追封贤元皇后为太后。
他力破坊间十几年的传闻,言太上皇与太后鹣鲽情深,并无不合。
赐一名叫昭云的无姓少年国姓“白”,并力封其为安王,白盏辛将原燕王所属领地、资产,统统赏赐到他名下,并特许他可不入朝觐见。
官位,自由,一应给他。
更令佟萧受宠若惊的,是向来不过问臣子私生活的白盏辛,竟旨婚佟家三小姐与年轻的安王,择日礼成。
佟家,一跃成为京城权贵中的权贵,成为后东秦盛瑞年间唯一的皇亲国戚,进入鼎盛。
言及此,白盏辛不忘下令礼部,挑好日子,无论如何也要赶在八月桂花飘时举行封后仪式。
燕肇祯之案,由大理寺审判,证据确凿,十恶不赦,因考虑道国之喜事,定于秋后问斩。燕家、孟家,涉事之人,均被抄家流放三千里,十代不得回朝。
万华殿内桂花暗中飘香的日子,发誓不碰“女红”的佟陆陆人生第二次起针,正闷头闷脑赶绣什么东西。
白盏辛又因国事繁忙,□□乏术,暂时顾不得她,她便越发懒散,肆无忌惮。
没了韩澈,她暂时翻不得宫墙,只得乖乖待在万华殿。
“郡主,”春枝匆匆来报,准没好事,“二小姐求见。”
二姐姐想见她。
佟陆陆停下手中动作,思量一阵,方点点头:“她如今是朝廷罪妇,环纡开恩方免她一死,缓其流放之日……凭她的身份,不得入皇宫……与她约见秦风楼罢。”
“是。”
“让小福生替我跟环纡带个话,将此事告知。”
“是。”
春枝难免窃笑:小姐真是越发在意陛下的想法了,从前,她巴不得没人知道她偷溜出门,如今,她干什么都会习惯性知会陛下一声。
翌日下午,睡觉睡到自然醒的佟陆陆方简单洗漱,于秦风楼一隐蔽包间会见佟钟儿。
方半年多未见,佟钟儿已不复当初娇俏。她面色蜡黄,妆亦未上,云鬓式样古板,全不复当初嚣张跋扈的泼辣模样。
从前,她一瞧见佟陆陆便嘘声吐气,如今,却要垂首哈腰:“静娴郡主。”
“二姐姐,不必生分。”佟陆陆坐下,寻了个好地方翘起脚,坐等上菜,“二姐姐,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你要杀我,我且不怪你,但你我情分,早就到头。
佟钟儿身后的夏荷,颈脖上不知为何,留下许多伤疤。她从身后取出一盒子,放在桌面上打开,里面静静躺有一件明黄色的香云纱裙。
是当初佟陆陆穿着在周寡妇家庭院里,与环纡互殴的那件,是已经破烂不堪,根本无从缝补的那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