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紧张太过了,不过是二娘一个梦罢了。庄公梦蝶,都能生出蝶我之惑。二娘年幼,被一个梦吓着也非什么稀罕事。不过,二娘往后做梦,还是慎重点好。”
说完这句,令嘉似笑非笑地瞥了陆锦一眼,转身离开,去寻自己的侄女去了。
陆锦看着她的背影,深觉历史书上对这位文昭皇后“天资灵秀”的赞美真是再中肯不过。
就在这时,陆斐一掌拍在陆锦的后背,打断了她的花痴。
陆斐压着声音,又气又急地训斥着她道:“二妹,爹娘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谨言慎行!怪力乱神素是大忌,万万不能和外人提及,你怎地还是这般不懂事。莫看傅七娘方才暗示会替你遮掩,但万事无决断,都无需她故意,只无意失口一句,传出去引了别人注意,都可能害了你。”
陆锦看着自家姐姐焦心忧心的神色,心中暖意无限,她拉住陆斐的手,说道:“令嘉姐姐是个好人,还有明炤……我不想她们讨厌我。”
她低垂着眼眸,仿佛很是失落委屈。
陆斐还是心软了,她揉了揉陆锦的头,“傅七娘心胸开阔,既说了拿话,她是不会再与你计较的。只是,你往后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轻率了。”
陆锦忙点头应下。
陆斐这才缓和下脸色。
陆锦觑着她的神色,偷偷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忍不住苦笑。
第4章 后世之魂
陆锦原是后世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因着一场意外车祸,穿到了陆锦这个同名的痴儿身上。因着父疼母爱,兄姐友爱,便也渐渐放下前世,彻底融入此世,做陆家的好女儿。哪晓得这年头生出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家姐姐居然是陆斐。
那个被评为千古第一才女的陆斐,那个诗词传唱千年不衰,至后世亦被中小学课本收录的陆文君。
那叫一个晴天霹雳!
即便陆锦是一个文科生,托语文课本里的诗人简介外加XX讲坛的福,她对陆斐这位大才女生平也是耳熟能详。陆斐一生遭遇之坎坷曲折,都能拿出来拍部四十集连续剧了。
出身簪缨门第,父亲官拜相公,少时才名即动京城,嫁与门当户对且情投意合的丈夫。但是运气不好,夫家卷入太子与燕王之争,夫家站错队,太子倒台后,夫家抄家流放。在当时还得势的陆家主持下,陆斐与丈夫和离,和孩子一起被接回娘家。再过几年,陆斐再次出嫁。她二嫁的夫婿也是出身公侯,但其秉性纨绔,有着贪花好色等等毛病,与陆斐毫无共同语言,两人天成一对怨偶。据考究,陆斐二婚不过四五年的时间,就写了足足十几首诗来讥讽自己这位丈夫,虽然流传到后世只剩四首,但这四首每首都是讽诗里的经典,其中最有名的《酒色财气讽诗》更是字字珠玑,直叫人看了,气血上涌,怒不可遏。
这对怨偶过了几年相看两厌的日子,之后又和离了。
这次出事的不再是陆斐的夫家,而是她的娘家。
燕王也就是后世的殷武帝登位的第一年,正是他人生最得意的时候,乐极生悲,他原配老婆文昭皇后难产死了。照理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好事,可遗憾的是殷武帝并不认同这句话,于是他悲剧了,更悲剧的是他要他的国民陪着他一起悲剧。
庶人之悲,酸泪几滴;天子之悲,世与之痛。
殷武帝很好地做到了这句话,他不顾民生,征召三十多万徭役去为文昭皇后修建一个旷古绝今的陵墓,一修修了十几年,修得民怨鼎沸,也修出了他的千古暴君之名。
如此暴.政,自然会有臣子不满,上谏劝诫。而殷武帝的反应就是,收一份谏书,杀一个臣子,杀得满朝官员面无人色,于是再无人敢置喙修陵一事。其中被杀的人里,官位最高的就是当时的首相陆英,陆斐的亲爹。
陆英被杀之后,其子陆萋悲愤之下,辞官回乡,终生再未入朝。失了父亲和弟弟的帮持,陆斐也不愿再在依旧位高权重的婆家看人眼色,很干脆地求了封休书,自请和弟弟一起回乡。
此后陆斐随着弟弟陆萋回到老家颍川,一心教育陆家后辈,孤身终老。
陆锦在后世听闻这些历史前事,也不过为大才女的倒霉遭遇不痛不痒地唏嘘两句。但当她成为陆锦,享受着父母兄姐无微不至的关爱呵护时,她再做不到那般事不关己了。
陆锦想要改变陆斐,乃至整个陆家的悲剧。首先她要阻止姐姐嫁给她第一位丈夫,接着她要在N年后,殷武帝修陵墓时,阻止住父亲上谏。
正当她盘算好各种事后,傅家明炤出现在了她面前……
明炤何许人也,殷武帝的继后小傅后啊!
虽然她这位小傅后不受殷武帝宠,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但她作为武帝继妻,康帝养母,依旧是这两朝里权势最重的女人。
跟这么位主打好关系,对于陆家将来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陆锦好不犹豫地向明炤释放了善意。
出乎她的意料,这一位在后世印象里心机深沉的小傅后意外的好相处,性情活泼开朗,待人亦是真诚和善。攻略这么个小姑娘,堪称轻而易举。陆锦很快就成为她登堂入室的手帕交,然后她就见到了她那位名传千古的小姑姑——殷武帝爱之甚笃的原配文昭皇后,那座耗费无数民力物力修长的嘉陵的女主人。
第一次见面时,陆锦这位自认见识不凡的后世之人被其尚未完全长成的美貌震得足足一盏茶的功夫都没回过神来。
妈妈咪呀!
她算是就知道文昭皇后凭什么能让殷武帝念念不忘,在她死后依旧空设六宫,甚至在被她儿子弄死时,都不忘嘱咐这个逆子帮他们合葬。
那颜值简直无敌了!
陆锦后世在电视上也是见过无数俊男美女,在灯光师、化妆师、服装师等帮助下,各个都是光彩照人。可跟千年前的文昭皇后一比,那真是萤火与皓月之别。
不过这样的美人,也是应了天妒红颜薄卿命。
出于对历史名人的好奇心,陆锦也曾试着接近这位大傅后,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令嘉冷淡的性子给逼退了。
和明炤亲人的性子不同,傅令嘉的性子如生在险峻高岭之上的花,难以攀折。陆锦认识她也有七八年了,见到的攻破她心防和她真正交好的也只有王文蕙一人。
陆锦自觉情商差王文蕙许多,干脆放弃了这株高岭之花。说句不客气的,令嘉后来的地位固然尊崇,但无奈她死得早,真正能对陆家造成的影响微乎及微,陆锦还真没必要非和她交好。
正当陆锦如此做想时,命运就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令嘉与她哥陆萋开始议亲了。
陆锦听说这事后,被吓得面色如土,几乎要魂飞魄散。
——这下影响大了。
其一,这婚事如果成了,陆锦所知的历史尽数报废了,一切可控都将转作不可控。其二,倘若令嘉嫁给陆萋后,那位殷武帝依旧像历史上一样看上她,那陆萋怎么办?
头一个理由还好说,第二个理由,陆锦想一想都忍不住骨寒毛竖。
那位可是历朝历代都数得上的暴君啊!杀人如砍菜,动辄屠城灭国,陆锦相信君夺臣妻这种没节操的事,绝对在他节操下限之上,而陆家的下场……
大约比原来历史上还要惨吧!
眼看两人亲事越说越顺,好似马上就要订亲,陆锦每夜每夜地做噩梦,每个噩梦都以陆家满门抄斩为结局。噩梦做多了,陆锦终于坐不下去了。
她穿越的目的可不是发挥蝴蝶效应,让陆家变得更惨的。
于是她发挥她智力的极限,做出了穿越以来最出格的事,然后她居然成功了!
……虽然很快就被她精明的爹给揭穿了。
父母恚怒,兄姐惊疑,她拿做梦来解释。家人半信半疑,但到底疼爱她,不愿用恶意揣测她,揭过了此事。即便被信国公府逼着把她在慧若庵关了一年,但也关心不断。
陆锦心暖之余,也不禁担忧。
经了议亲这一遭,她在信国公府经营的关系算是全打了水漂不说,关键是这事会不会让令嘉记恨陆家?
倘若她记恨陆家,然后在殷武帝耳边吹上几句枕头风,以殷武帝在她死后的疯狂,天晓得他会不会突然记起陆家。
即便是十万分之一的可能,陆锦也不敢去冒险。
这就是陆锦宁可顶着被烧死的风险,暗示令嘉她做了预知梦的原因。
看令嘉之前那神色,也不知她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陆锦惴惴不安地想着。
“姐姐,你想不想嫁给燕王吗?
陆锦忍不住就想到,要是殷武帝看上的是她姐姐那该多好,那陆家就彻底高枕无忧了,她也不用在这谋杀她可怜的脑细胞了。
“想啊,怎么不想。燕王文才出众不说,据说他年少时,官家鼓励他好学,赐了他足足万卷珍藏。万卷书啊!据说里面连失传已久的,前朝的刘大家写的《文论注集》也有,还有……”
陆斐目露神往,滔滔不绝地数起燕王藏书。
陆锦:“……”
她抚着额头,一脸无力地问道:“既然姐姐你想嫁燕王,刚才为什么不留在高台那?”
被打断的陆斐兴致缺缺地问道:“留不留高台和我想不想嫁燕王有什么干系?”
陆锦答道:“圣人方才分明是在借机考察你们啊!”
陆斐反问:“那考察的结果是什么?”
陆锦愕然,正欲开口,陆斐却轻嗤一声,抢道:“留下便是乖巧贤淑,出去便是桀骜不驯?三妹,你也太低看圣人了,你觉着她在选出我们四个之前,会没打听清楚我们的性子?更别说康宁郡主和长乐自□□好,完全是圣人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圣人会不知道她的性子?”
陆锦迷惑地问:“那圣人方才问你们是图什么?”
陆斐翻了个白眼,说道:“圣人纯粹就是看傅小四娘思动,这才放我们出来,原就无他意。也就康宁太过看重燕王,患得患失下,想得太多,自然觉着圣人一言一行都有无限深意。”
同样想太多的陆锦:“……”
第5章 姣如子都
春日开宴,整个雍京的贵女集聚到清和园里,满苑金翠钗环,锦缎绸裙,莺声燕语,大家自然而然就玩了起来。文静一点的,就是斗诗斗画斗乐云云。活泼一点的,就是在玩捶丸投壶双陆等等。玩耍的项目多了去了,总能找着一个喜欢的。
若说在公孙皇后面前,明炤表现出来的贪玩还是半真半假。那到了这里,那一半假的也成真了。
明炤跑到投壶那块,她人缘素来极好,身边一下子就围上了一大群小娘子,整个人看着如鸟入密林,鱼游清河一般自在。
令嘉贪懒,不大乐意活动,只坐在角落一边安静地做个观众,看他们玩。颇为稀奇的是,向来热衷这类社交活动的王文蕙竟在她身边的榻子上坐下。
令嘉瞥了她一眼,说道:“你家又逼你了?”
“又”字用得好,王文蕙惯来柔和的微笑带上了几分嘲意,“我爹吩咐我要尽力讨得圣人青眼。”
令嘉并不惊讶,与燕王结亲,对于一直努力欲重现家族辉煌的临江侯府来说是一条再快不过的捷径了。燕王是皇帝钟爱的皇子,太子胞弟,手掌重权,三朝富贵都是理所当然。
王文蕙轻声细语地说道:“我上面的两个姐姐,经了我爹的眼,许的都是一等一的门第,可惜个中心酸又有谁知。”
“大姐姐嫁了宋相公的第七子,宋相公娶过三任嫡妻,留下七个儿子,将来且有的争。我那位大姐夫被他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在家纳妾蓄婢也就算了,还在外面包了好几个花楼粉头,去岁还因争风吃醋,被你家小二郎打伤,闹了好大个没脸。”
说到这,一直安静聆听的令嘉尴尬地清咳了一声。
信国公府家教在权贵人家里也算一等一的严厉,但也挨不住有子弟“天赋异禀”,如她的二侄子傅明炤,便是闻名整个雍京的纨绔子弟,整日里眠花宿柳不说,还常常惹出许多事端,即便被信国公揍得半死,但只要留一口气在,修养好后,本性依旧。
王文蕙看她脸色,也是一笑,描补道:“我知道,那事怪不到小二郎身上,那位行首看上的分明就是你家小二郎,是我那位大姐夫嫉恨之下,先对你们家小二郎动的手。”
说到这,王文蕙的笑又多了几分无奈,“你看,这样一个连花楼娘子都看不上的郎君,就是我爹给我大姐选的夫婿。还有我二姐姐,她嫁了莱国公府的小四郎君做继室,但二姐夫的元妻是二姐夫姨家表妹,留下一子一女,被二姐婆婆养在膝下,当眼珠子一样,二姐姐多看一眼都要被当做别有用心。”
“我受家中庇荫,自幼吃穿用度虽是不如长乐、康宁她们那般奢华,但也称得上富贵。以此一身回报家族,也算应有之理。更别说燕王,出身人品才貌具是顶尖,比之我那两位姐夫,恍若云泥之别。可是——”
“我还是不甘心。”王文蕙用细得几乎令人听不见的音量叹道,“不甘心我的婚姻就这样被我爹定下,我本人却做不得半点主。”
令嘉听了,神色忽地一怔。
王文蕙看着她,目含怅惘,“七娘,有时候我真是嫉妒你们啊!”
这个你们包含了陆斐、康宁这些受尽长辈宠爱,拥有自己婚姻决策权的女孩。
令嘉环首,看着这一园子正当龄的少女,其中身份最低的也是出自五品门第,生来珠玉环绕,呼奴喝婢,她们的生活比之这个世上九成人都要来得优越,但她们人生的烦恼却绝不比那些缺衣少食的庶民少上半点。在家中嫡庶姐妹要争,嫁了人公婆妯娌也不省心,若是丈夫多情,再来几个妾室,生几个庶出,那下半辈子的热闹也齐活了。若是祖坟再被踩几脚,遇上泼天祸事,不说富贵,能全自身都是天幸。
令嘉忍不住叹道:“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忧喜聚一门,吉凶生同域。万事以变化为常,从不见极处,与其沉湎今日恚忿,倒不若放眼明朝。”
这话听着像是洒脱,若细细一品,却暗含不祥,王文蕙心里无端沉了一下。
她侧目去看好友。
令嘉垂着眸,美如朝霞明玉的侧脸无端沾上了几分漠然,但再抬眼,神色已是如常。
王文蕙掩去眼中探究,温和地笑道:“愿如令嘉你所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