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诚又把目光放到不远处的那位黑衣侍卫身上。方才地动时,他跟着到这,现在地动停下,也未曾离开,之前若非他眼快,明炤说不得要叫那落石砸个重伤,想来应是善意——至少对明炤是。
“两位小娘子便劳烦这位施主看顾了。”
黑衣侍卫说道:“我只能看顾傅小娘子。”他的声音低哑,说的虽是官话,但却带着点生硬的口音。
闻言,明炤拍着胸膛,对道诚说道“道诚叔叔不需要拜托他,三娘我定会照顾好的。”
陆锦看着她还带着未干血迹的嘴,抽了抽嘴角:虽然听着有些感动,但她怎么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道诚含笑拍了拍明炤的肩,对这侍卫说道:“陆三娘是陆相之女,施主若能施加一二援手,想必陆相也能记五殿下一份情。”
黑衣侍卫冷淡地说道:“小人不识得陆相,只识得殿下。”
道诚脸上笑容微滞。
这人怎么这般顽固不化啊。
他不由踌躇起来,老实说,地动这种天灾之下,若无这等武艺高强的人物答应看照,让他抛下陆锦去传讯,他还真放心不下。
正在他犹疑间,明炤指着自己嘴角的血迹,对那侍卫说道:“你方才打伤了我。纵使你是奉燕王之命,但此举也是得罪了我小姑姑,她绝不会轻饶过你。只是,若你今日若能照顾好三娘,这笔账我们一笔勾销。”
侍卫沉默许久,终是点了点头。
道诚无声地松了口气,方才观来,此人虽顽固却也直率,这样的人既然应下,就不会敷衍了事。如此以他的武功,护住陆锦她们已是足够。
陆锦摘下颈间红绳,取下上面的一个青玉小葫芦递给道诚,说道:“道诚你要见着我大姐或二哥,就把这个交给他们,跟他们说我现在很好,千万别着急。”
道诚接过葫芦,点头。
明炤见状忙跟着在身上搜罗起能自证身份的物件。
道诚哭笑不得地阻止她,“陆大娘子和陆二郎君不识得我,这才需要三娘的信物。小四娘这就不必了。”
在令嘉的支使下,他这个便宜师弟可是给她那三个侄子做过好一阵陪练的,彼此之间皆是熟识。
道诚叮嘱了两人几句话,随后又看向那侍卫,说道:“两人小娘子就拜托这位施主了。”
黑衣侍卫点头。
……
“你先走吧,不要管我。”赵雅容毅然决然地说道。
“那好,你撑着,我尽快找人回来帮你。”令嘉宽慰道。
她应得如此利落,赵雅容顿时傻眼了,她只是客气一下啊!
眼看这女人起身似乎真要离开,赵雅容一把抱住她的脚,在她状似疑惑的目光下,一脸镇定道:“别,还是别了。我想了下,谁都说不好等会不会再地动一次,放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令嘉目光微动,沉吟了好一会,才在赵雅容可怜巴巴的眼神下,赞道:“还是郡主思虑周全啊!”
赵雅容干笑两声,自裙摆处撕下一块,垫到地上,供娇贵的燕王妃坐下,她这殷勤的态度堪比使女。
眼前这情景,也容不得尊贵的郡主娘子不殷勤。
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方才是个草木繁密的林子,这在地动时就悲剧了,那些高大的林木纷纷折下,赵雅容一个不妨叫一棵树砸到了腿,这棵树年份还浅,砸在赵雅容腿上倒也没要去她的命,但整棵树的重量压在她的腿上,她是完全动弹不了。而合令嘉和赵雅容之力,也推不开这棵树,于是赵雅容只得被困在这处,动弹不得。
这种情况下,傅七娘若真抛下她一个,她……她会害怕的。
虽然遂了心意留下了令嘉,但赵雅容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我们现在怎么办?”
“自然是等人来救。长乐公主与郡主情谊深厚,想是现在应已派人来找我们了。”
赵雅容闻言,却是目露忧色,“这地动来得突然,阿徽那边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赵雅容和长乐公主萧徽情谊堪比亲生姐妹,这会相较他那些身体强健的兄长来说,她更担心这个小表妹。
令嘉说道:“长乐公主身份尊贵,宁王妃绝不敢让她在她的别院出事。”
她神态十分从容,轻易即可令人信服,赵雅容微微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赵雅容迟疑地问道:“……你,你不担心小四娘吗?”
令嘉没有回答,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是所有的心情都要表现在脸上的。”
赵雅容默默闭嘴。
可又过一会,赵雅容还是挨不过这沉寂的气氛,小声说道:“谢谢你。”
令嘉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赵雅容咬着唇说道:“多谢你之前肯信我,还有现在肯留下来陪我。”
令嘉默然一阵,还是说道:“郡主之前不也信了我说的话嘛。”
“我信你,是因为你说的有理。”赵雅容讪讪道,面露惭愧:“虽然你我相识多年,但其实没什么交情。我一直觉着你这人太傲了,老是看不起人,所以对你多有不喜。今日才发现,你其实是个好人。”
康宁郡主选择性地忽略了不久前她才利索地解决掉三人性命的事迹。
“傲?你觉得我傲?”令嘉摸着下巴,很是不解,“我自觉还是平和的啊。”
“……这只是你觉得罢了。”赵雅容终是没忍住嘀咕道:“你自己算算看,这么些年,大家给你下的帖子你赴过几回?赴的宴里,你搭理过几个人的话?这满京的小娘子里,你叫得出几个名字?陆斐那家伙也算一等一眼高于顶的人物了,但和你比起来,都能算作平易可亲的了。”
令嘉默然片刻,正色道:“郡主真是误会了,我只是有些怕生罢了。”
“……你是不是对‘怕生’两字有什么误解?”
“郡主不知,我幼时体弱,母亲看护得严实,连家中小院都是难出。家中又无姐妹,小四娘年纪也小。为着避免意外,连身边的使女多是成年的——我总是一个人的。待到长大,我其实是受不了太多人的地方。”
赵雅容怔怔地看着令嘉,忽地面露苦涩,“难怪表哥会喜欢上你。”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这人?
令嘉暗叹,问:“为什么这么说?”
“表哥也总是一个人的。”赵雅容面露黯然,“我有印象时,外祖母已经过身,外祖父带着表哥两人住在这西华宫,只他们两个,除开那些仆婢,表哥就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作者有话要说:足够神转折吧!
榜单完成!
第51章 深山夕照
赵雅容对萧彻的喜欢最早能追溯到她三岁时,情窦开得相当早,可惜有些事并非越早就越好。
那时许皇后已去,英宗退位后孤身居于西华宫,身边只跟着萧彻。新城长公主担心父亲孤苦,便常来看望英宗,待赵雅容大些,能出远门了,便带着她也来了一趟。
那是赵雅容第一次见到萧彻。
九岁的儿郎,肤色皎白,眉目精致无双,但目光疏离,神态冷然,整个人看着如雕出的冰人一般,晶莹剔透,却又冒着彻骨寒气。
赵雅容第一次见这般好看的小郎君,不妨看得痴了,去给英宗行礼时,竟是一个不慎,踩在裙摆上,扑倒在地,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偏生那时她叫新城长公主喂得十分丰满,动作不免拙了些,摔个七零八落后,挣扎了几下,竟是没挣扎起来。
当时满堂大笑,便是久不见欢颜的英宗也叫这外孙女给逗笑了。
但最令赵雅容印象深刻的,却是那位冰人一样的小哥哥的微微一笑。
如春风化冰,云开见日。
落入懵懂女孩的心里,激起再也无法忘去的惊艳。
之后新城长公主陪英宗私话,放了两个孩子出去。
赵雅容喜滋滋地凑上去想和这个漂亮的小哥哥搭话,谁知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便转身走了。
赵雅容想去追他,追得急了,跌在地上,周围的宫人一窝蜂地上来扶她,可唯独前面那道背影连顿都不曾顿过,更遑论转身。
那天赵雅容哭了很久,一路从西华宫哭到雍京的公主府。直把新城长公主哭得恨不得将这魔音灌耳的女儿给扔出车去。
赵雅容再见萧彻,是在雍极宫内。
那时英宗才去,皇帝将楚王出继,萧彻终于得以回到帝后身边,而此时他已九岁。
帝后对这失而复得的次子极尽关爱,而太子和清河公主对这胞弟百般谦让,只是……对这一切温情,他的神色依旧疏淡,始终只像个局外人,与他那些血脉至亲隔着一层。而在血脉之外,就更不用说了。
“……表哥在弘文馆上学时,其他表哥也在,此外还有二十多个伴读,我哥也在里面,据他说,三四年下来,仰慕表哥的人多了去了,但表哥待人看着温和,却不爱与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
“这么看来,我还是比殿下强许多的——我还有小四娘呢。”
脑残粉赵雅容瞪她,“表哥待你这么好,你都不心疼表哥嘛?”
“郡主你不也说了嘛,仰慕殿下的人有许多,是殿下自己不爱与人亲近的,既如此我我心疼他什么啊?”令嘉为自己的良心辩解。
孰料这会不善言辞的赵雅容意外地嘴利:“表哥之所以不爱与人亲近,是因为他幼时孤苦。你都不心疼他幼时孤苦嘛?”
令嘉叫她说得无言以对,只能投降道:“好吧,我心疼他。”
这就完了?这么敷衍?
赵雅容瞪大的眼睛中写满质问。
令嘉叹气:“郡主,我便是再心疼殿下,他人也不在这,我难道还能为他哭一场不成?为你哭一场倒有可能——若再起余震,我怕是不敢留这陪你的了。”
赵雅容终于不再瞪人了,她眨眨发酸的眼睛,嘟囔道:“你是在威胁我。”
令嘉自是不认:“殿下误会了。”
“……你其实不喜欢表哥吧。”
怎么又提萧彻,还有完没完了。
令嘉暗暗咬牙,却仍要道:“殿下误会了,我挺喜欢殿下的。”
这句话可是发自令嘉肺腑的真话,如果抛开萧彻身上的麻烦事,他出身尊贵,能与她锦衣玉食,生的又赏心悦目,待她也宽和忍让,身上也无特殊癖好,难得的是早已分出府住,他也没纳姬妾,日子更是难得一见的清净。令嘉曾经所想过的最快活的嫁人后的日子大抵也就如此了。
“骗人!”可惜赵雅容不觉得这是真话。
令嘉眯了眯眼,带着些微不悦道:“这喜不喜欢的又与郡主何干?”
“当然有关系。我喜欢表哥,表哥不喜欢我,我换个人喜欢就是了。表哥喜欢你,你不喜欢他,他却是再难看上别人的。”
令嘉有些脸红道:“我其实也没这么好吧。”
“谁是在说你好了——好吧,你生得是很美,但还没美到独一份呢!宫中的王美人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容貌可不输你,也就出身低而已。”赵雅容翻了个白眼,鄙视了下令嘉的自恋,然后叹息着道:“像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会差个美人。我说他看不上别人,不过是因为他这人看着淡薄,实则固执至极,认定了一条道,便非要走到极致,便是遇到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
“……我第一次知我竟可比刀山火海。”
“这个没说你。其实在雍京之围后,表哥便开始勤修武艺,苦读兵书,时常出宫向信国公求教如何排兵布阵……”
“这个我怎么不知道!”令嘉愕然。
春日宴前,她可从来没见过萧彻啊!
“你那会不是在慈恩寺给你兄长祈福嘛。好像是表哥离京不久,你才回府的。”
什么祈福啊!那会她是在神一法师手下调养身体,不过是她娘觉着体弱名声不大好,这才另外寻了个借口。
令嘉心中也有些感慨,若说她与萧彻有缘,足足三年,她时有回府,与萧彻却是始终缘悭一面。可若说无缘,怎地又叫他们二人又凑到了一起作了夫妻。
“你别再打岔了。方才说到哪……对了,表哥立志从戎,一雪雍京被围之耻,但舅舅觉得边关危险,不肯放表哥出去。然后表哥趁着离宫开府的机会,偷偷离京去了边关。舅舅派了许多人去追,都没追上。一直到表哥大败耶律昌,舅舅才知道他在哪……这么多年表哥不知受过多少次伤,去年那次尤其凶险,但任舅舅、舅母怎么劝说,他都不肯回京——他知道他若回京,舅舅、舅母绝不肯轻易放他走……”
令嘉神色怔然。
若说萧彻受过什么样的伤,她比赵雅容更清楚。以萧彻那生人勿进的习性,她大约是天底下最了解那具精壮健美身躯的人——那上面的伤痕并未如赵雅容说的那么多。
除了隐瞒身份的一开始,萧彻在战场上,从来都是指挥的主将,以他的身份,需要他亲身上前拼杀,那只会是决死的时刻。而以他的身手,等闲人又怎可能伤到他。便是伤到了,他也不缺最顶尖的伤药,寻常伤势休想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若能留下痕迹的,那只会是致命的危险。
也正因为伤痕少,令嘉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口右侧有一处铜钱大小的粉色疤痕,而他的左腹处有一道三寸余长好似蜈蚣的紫色疤痕,右肩处还有一道自肩划到背,快有七寸长了。
那道长疤过于显眼,令嘉的手曾在那上面划过,问萧彻是如何得来的。
萧彻只轻描淡写地说是在与人缠斗时,后背被人偷袭,他侥幸躲过,只叫人伤到背上,未及要害。
令嘉当时并未深思。
如今想来,以他那身份,后背都出现敌人了,那必然已是到了生死关头。
令嘉幼时曾撞见过她爹自战场归来,她娘第一件事就是把人拉到内室,替他卸甲脱衣,然后仔细检验他身上是否添了新的伤痕,但无论有没有,她都是要垂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