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诚神色自若道:“王爷说笑了,这西华山上下,皆有禁军驻守,如何会有歹人。这袖子不过是之前地动时无意叫一块落石压着,贫僧不得已才拿随身带的割刀割去了一截。”
萧彻语含轻诧:“以法师的武艺竟也会叫落石压着?”
道诚谦虚道:“微末小艺,何从谈‘竟’,顾着两位小娘子,多有疏漏,已是万分歉疚。”
萧彻心存疑虑,还欲再问,那厢令嘉已是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原就有午睡的习惯,夏季尤甚,只今日被这接二连三的事绊住,根本没时间休息,能撑到现在,全是靠着对明炤的忧虑,如今得知明炤无忧,连心爱的猫也回来了,自也就有些撑不住了。
萧彻到了嘴边的话稍稍一转,出口的便是:“今日地动多乱,情急之下,本王有些多思多虑,还望法师见谅。”
道诚笑得春风和煦,“小事而已,王爷无需挂齿。”
他已经决定了,告状这件事还是交给小四娘来做吧!以小四娘之前表现的“多思多虑”,同一件事,自她口中说出,想必会比现实还要精彩十倍!
真是令人期待啊!
萧彻看着那个容貌俊秀出奇,而气质尤显脱俗的僧人的背影,凤目中有浅浅的疑惑划过。
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僧人,他心中总会涌起莫名的熟悉和……排斥?
令嘉嘀咕道:“果真是同性相斥啊!”
萧彻目光看来,她立刻作出一张感激涕零的脸,“多谢殿下去熙和殿帮我把福寿救出。”
萧彻扫过那只被她紧紧地抱在怀中的猫,冷声道:“本王并未特意去救,是你这猫自己跑到我面前的。”
这话半真半假,萧彻是去了一趟熙和殿,看了看情况,吩咐了几句,接着一走出殿门,不知从哪冒出这只猫,冲他“喵喵”叫,叫得殷勤无比,甚至还忍痛向他献上了两块小鱼干。
燕王殿下自不会眼皮浅到叫两块小鱼干给贿赂去,只不过想到那日令嘉说的那句“能喜欢我的福寿”,这才勉强将这只猫放进衣袖,捎了它一程。
令嘉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辞:“那就谢过殿下帮我把福寿带来吧。”
说着,她又轻轻打了个哈欠。
萧彻问:“你午间没休?”
令嘉叹道:“这事接二连三的来,哪有闲暇休息。”
即使眼下得知明炤安好,她依旧要为京中家人忧虑。
正忧虑间,忽地她的身子腾空,和她一块腾空的还有抱着的福寿。
令嘉一双杏眸因睁得滚圆,愣愣地看着萧彻,神态与她怀里的福寿竟有七分相似。
萧彻见了,不禁唇角微弯。
才回过神来的令嘉又愣住了。
她忽地想起之前赵雅容对她和萧彻初见那一笑的形容。
春风化冰,云开见日。
一见难忘。
之前听着,令嘉只觉牙酸,现在她却是不得不承认,赵雅容的话还是有那么几分准确的。
萧彻这人平日的笑只会让人——这个人主要是令嘉——觉得寒气嗖嗖,如置身冰雪之间,在这夏天,有着相当不错的降暑之用。若是他笑得弧度大点,便是冷嘲暗讽,笑得弧度小点,便是皮笑肉不笑。
总而言之,他的笑只是一种表情,与欢喜的情绪并无干系。
但现在,虽然他笑得十分矜持,不过浅浅而笑,但一双凤目却有真切的笑意在流转,这份笑意融解了他冷淡的气质,柔和了他俊美得近乎锋利的眉目。
竟让人觉得……亲切!
令嘉在被放到榻上,回过神来,不禁暗叹:如若初见时,这人如果笑得真心点,她十有□□是把持不住,要被他骗去的。
萧彻脱靴上榻,揭过一层软被盖过,说道:“睡吧!”
“……现在?”令嘉语气里还带着难以置信,“不是说要回西华宫吗?”
“顾着康宁的腿,四妹那边定会拖些时间,足够我们午休。”
主语是我们,而不是你。
“殿下你很累?”
令嘉有些诧异,萧彻可不是她这种懒人,平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都不见他疲累,今天这是怎么了?莫非在之前地动里遇到什么事?
“……有些。”
“若有余震……”令嘉还欲再问,忽然有只手环到她背后,将她拥进怀里。又有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唇珠上。
“不要说,安心睡。”近乎低喃的语声低沉而温柔。
令嘉竟是破天荒地乖乖闭嘴。
她看着眼前闭上眼后称得上恬静的俊美面孔,心里暗暗奇怪。
萧彻这到底是怎么了?
这个疑问在令嘉的脑海里泡了一阵,就叫一波困倦的浪潮打下,沉没下去,无影无踪。
入睡前,令嘉心中闪过一阵奇怪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事忘了说。
什么事呢?
待令嘉呼吸均匀后,萧彻睁开眼来。
他低头看着令嘉的睡颜,目光幽深难明,可看了一阵,又渐渐转向温软。
若是令嘉这会是醒着的,她大约就知道什么是“温柔得都要快滴出水来”的眼神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忽有使女入内,报道:“殿下,卫王失踪了!”
被惊醒的令嘉眨了眨迷蒙的眼,恍然大悟。
原来是忘了说卫王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期待的告状还没到。
莫心急,我们一件一件的来。
第53章 真情假意
报讯的使女退下后,令嘉懒声说道:“殿下,我有一事告知。”
看她睡眼惺忪,神色因慵而生媚。
萧彻欣赏着这份颜色,替她拨弄着额间碎散的细发,漫不经心地说道:“什么事?”
“卫王已经死了,我动的手,现在他的尸体大约还在横祈河里泡着。”语气轻松随意地仿佛在说她方才买了件首饰。
萧彻手上动作顿住了,“怎么回事?”
令嘉将卫王对她的谋算娓娓道来,同时也提出了她对宁王的怀疑。
萧彻听着,脸上越见色淡,但身上的气势却是越来越慑人。到最后已是杀气四溢。
他说道:“萧荧秉性阴毒,好以阴私算人,这是他的手笔没错。”
萧荧正是宁王的名字。
令嘉听着他谈起宁王时那股熟稔的语气,问道:“殿下与宁王有旧怨?”
那宁王算计她压根就没什么好处,既然不为利,那就只能是为仇了。令嘉自认往日和宁王没什么交集,那么和他有怨的就是萧彻了。
萧彻没有回答,只道:“萧徎的事,我会帮你解决。萧荧那里,我也会帮你教训回去,只是——”
他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万莫借信国公府的人去报复他。”
令嘉柳眉微挑,语带不善:“殿下这是何意?”
“萧荧身份特殊,寻常小事,父皇是不会动他的,也不会让其他人欺他。”
令嘉反问:“今日这也算小事?”
谋算设计亲王、亲王妃再加一位宗室郡主,这事如报上公堂,都够得上三司会审的标准了。
萧彻只道:“谋反之外无大事。”
“……不知宁王身份究竟特殊在何处?”
萧彻沉声说道:“他是——”在这里他莫名顿了顿,但还是接着说道,“——明烈太子遗子。”
令嘉不禁变色。
谁人不知当年明烈太子无嗣早逝,也正因此,英宗和宣德皇后纵使知晓长子之死系次子之谋,也不得不选择替他遮掩,以保他顺利继位。
“你可知晓萧荧幼年之事?”
“只闻说过些许。”
按理来说,涉及皇家隐秘的事都是隐而不传。可无奈宁王那事当年闹得太大,以至于连殷朝乡下角落的人都能津津道上几句。
惧内与英明传遍天下的英宗在年届六旬之际,忽有一民妇带幼子子闯入京兆府,自言原为雍极宫两仪殿皇帝身边伺候的宫女,曾服侍过天子,因此为皇后所妒,被赶出宫中,孰料出宫后竟有身孕。因惧怕皇后毒手,故孤身抚养子嗣成长至今,才干携子求见天子。
京兆尹本是不信,可待见到那孩子眉眼竟与英宗颇有肖似,心里一个咯噔。
这种事宁纵勿枉,便寻人去告知英宗。
谁知宣德皇后先一步收到,将那对母子召往宣室殿,这位在婚事里得意了一辈子的皇后哪里受得了这等背叛,待确定了这对母子身份后,她干脆利落地给他们送去毒酒,先是给那民妇灌下,再就论到那孩子。
就在这时英宗匆匆赶到,拦下灌酒的宫人。帝后二人发生争执,宣德皇后性烈,一怒之下竟抢过剩下的那杯毒酒自己喝下。
英宗被她此举吓得魂飞魄散。
所幸,有宫女机灵,及时动手去抠宣德皇后的喉咙,逼得她吐出毒酒,这才没闹出最糟糕的后果。
宣室殿的一场闹剧闹得人尽皆知后,雍极宫安静了足足月余。
也不知英宗是如何说服的宣德皇后的,月后,那孩子得以认祖归宗,记入宗室玉牒,得封宁王。
石破天惊的开头,一波三折的过程,还有峰回路转的结尾,一并组成一桩精彩绝伦的奇闻轶事,民间不知多少闲人将此事假托前朝,改头换面地或书于之上。
以至于令嘉对这桩十几年前奇事都有所耳闻。以她看来,说不定哪日殷朝都被改朝换代了,这件奇事还会活跃在民间说书人的口中。
萧彻轻嘲道:“连你都听说过,可见真是善事不传,恶事千里。”
令嘉无暇计较“连你”两字透出的歧视,只专心等待他的下文。
“……真正碰了那宫女的人是明烈太子。只是碰上晚间昏暗,那宫女未看清明烈太子的脸,只是身处两仪殿,又见得他袍上绣有龙纹,便将他当做是祖父。明烈太子原是酒醉才碰了这宫女,清醒后并未将这当一回事。祖父得知此事后,未免此事污了明烈太子的名声,便暗自派人将她打发出宫。只那宫女不知,便以为是祖母打发的她。”
“宣德皇后不知?”
“一开始是不知。”
“……”
令嘉想着宁王初入宫时闹出的那场风波,都不知是同情白白喝了杯毒酒的宣德皇后好,还是同情给儿子背了黑锅的英宗好,不过最倒霉的大约是宁王的那个生母。单冲她生了明烈太子的独子,怎么着她也有一场富贵能享,谁知竟阴差阳错枉送了性命。不过也莫怪性烈如宣德皇后后来竟容下了宁王,原来那是她的亲孙子。
“……萧荧出现在之时,明烈太子已逝去三年,彼时父皇羽翼已丰,祖父和祖母便认了他做庶子。”
父母为子孙计深远。英宗虽是天下至尊,也无法免俗。
明烈太子已逝,宁王为其唯一遗留骨血,又是男丁,难免身陷旁人谋算。于是英宗宁自污声名,将他认做庶子。没了明烈太子遗子的身份在,宁王自然无法借用明烈太子的名分名声,如此皇帝自也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去计较。反之,皇帝许还会善待他,以挽回名声。
如此,虽无望尊位,但一生的富贵安宁总是有的。
“……父皇曾在祖父临终前,以性命和后代起誓,保宁王一世尊贵无虞,只要他不涉谋逆,无论什么过错,皆不可论其罪。纵涉谋逆,亦要待其留下血脉,方可处置。”
令嘉沉默好一会,问道:“宁王可知道此事?”
“当年父皇是在祖父病床前发的誓,当时并无旁人在侧,我也是在给祖父侍疾时偶然听得。只不过——”萧彻语气忽地带了点幽深意味,“——他应是知晓的,且是小时候就知晓了。”
令嘉不禁一怔,“殿下如何这般肯定?”
“他自幼就敌视于我,大约是惦记着生母的死,记恨祖父和祖母,继而迁怒到我的身上。他与我私斗之时,曾说漏过。”
萧彻之前还说知道这誓言的人只英宗、皇帝和他,排除掉已逝的英宗,如今又说宁王知晓此事,那么向他透露这事的人……便只有皇帝了。
而皇帝这么做的用意……
令嘉轻声念道:“郑伯克段于鄢。”
当一个孩子知晓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犯错而不用受任何惩罚,那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再辅以恶意的引导,又会如何?
罚不惩谓之纵恶,纵小恶终至大患。
可这“大患”不过是于其他人而言,于皇帝却正是“不患”。
一个无所顾忌的恶人与一个废人也是无异了。
“可我观宁王往日行事,虽有不当之处,但还不至过分。”
“萧荧自幼性情就有些暴戾,稍有不顺,便会动手。即便是对着大哥,也从不留手,父皇对此少有责罚,反颇为纵容。他离宫开府之前,他的殿里大约每个月都要死上几个服侍的宫女内侍。出宫后,他的性情倒是好了许多,这种事发生得也就少了。”
萧彻语意不明地评道:“他是一个聪明人。”
令嘉听得毛骨悚然。
她原先推出宁王的阴谋时,只觉这人心思周折歹毒,心中却是不以为意,这天下的恶人多了去了,遇着一个宁王也不算什么事。
可这会听过他的种种事由,她却觉得背后凉意直冒。
宁王是被恶意浇灌出来的恶人,他,就像是毒潭里长出的毒菇。或可有人能仗着医术高明不惧这毒菇的毒,却依旧要对那阴森的毒潭退避三舍。
那个阴森的毒潭不就是她的夫家嘛!
令嘉出身决定了她对皇室并不陌生,她打小跟着她娘出入宫闱,就跟走寻常的亲戚家一般。与皇后公主打的照面也不少。
皇室虽多勾心斗角,可在本朝,皇帝的态度是明摆着的,而皇后也是个有手段的,太子储位早定,而后妃之子一旦成婚皆被打发去藩地,后宫里的妃子哪里还有斗的动力,以至于后宫十分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