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皱起了眉,“出什么事了?”
“小姑姑,”明炤敛了那轻薄的笑,肃色道:“有流言自河北起,言说此次地动乃监国太子德不配位,故天降灾祸以示警。河北不少灾民以流言为由,发起暴动。暴动虽已为府兵镇压,但流言已是传了开来,甚至京中也有了风声。”
令嘉沉下了脸,“是谁?”
“是谁?”两仪殿的书房中,皇帝也在问同一个问题。
皇城司的总指挥使单膝跪倒在地,请罪道:“这传言是从鱼腹中得出,彼时人多眼杂,无人记得最先寻得那鱼腹书的人是谁。而暴民里的首领在被抓到时就试图自尽,但被阻下,现在已用过刑,招供说是——”
他垂下头,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是燕王。”
“燕王,”皇帝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信这供词?”
总指挥使默然不语。
皇帝冷笑一声,“去查查鲁王、楚王——和宁王”
“……是。”总指挥使恭敬地退下。
皇帝并非看不出总指挥使的不解,但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
虽然没相处过多长时间,但皇帝对自己的几个庶出儿子都是有些了解的——基于皇城司密探多年的监控。
次子安王被他那个出身卑微的生母养的懦弱胆小,四子越王脾气暴虐但却和他母亲郑贤妃一般直白。反倒是温厚贤良的三子鲁王,和聪慧过人的六子楚王,这两人心思深沉,有能力也有胆子做出这事。
至于论出身、天资、名声皆在鲁王楚王之上的燕王——
皇帝唇角微勾,带着些许骄傲,又带着些许嘲讽。
以这个孩子的傲气,岂看得上这般小巧的阴谋?
第67章 天降灾祸
萧彻来令嘉的院子时,令嘉看了他好几眼。
燕王殿下身上穿着绀青色的常服,俊挺的眉眼清淡如水,带着遗世独立的漠然。
看这卖相,给他套上一件道袍,拉到玄清观门口,支个算命的摊子,大约能骗到不少钱。
这样的人,会是外面那桩沸沸扬扬的流言的幕后祸首吗?
察觉到令嘉的眼神,萧彻看了过来,凤目中一片沉静。
“王妃是有什么想问的?”
令嘉眨了眨眼,问:“殿下很喜欢沉色吗?从来都没见你着其他颜色的。”
“……”萧彻似乎是被这问题噎了一下,不过他还是答道:“我于颜色并无多少偏好,这些衣物都是下人准备的。”
“上有所好,下有所趋。殿下怕是之前就一直在着沉色吧。”
萧彻垂下眸,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幼年是养在祖母膝下,祖母觉得艳色太轻佻,淡色太不祥,见不得这二色,所以服侍我的人便只给我准备沉色的衣物。待得祖母晏驾后,这个习惯也延续下来了。大约是因这沉色着得多了,他们也就当做是我的喜好了。”
令嘉忽然想到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她身体不好,面上少了血色,看着跟地府里上来的小鬼一样,没有一丝活气,她娘看着心痛,便从来只给她着各种艳色的衣物,只盼这些衣物能给她染上几分活气。
物极必反,艳色穿的多了,令嘉长大后看着便觉眼花,故而现在只爱着淡色。
想想萧彻这穿了二十多年的沉色竟还撑得住,也当真是不容易。
秉着推已及人的善心,令嘉说道:“不若我吩咐人给殿下做几套淡色的衣衫?”
省得他日日一身沉闷的在她面前晃,连带着把她也晃得沉闷了。
萧彻抬眸直直地看她,目中有情意慢慢晕染开来。
“好。”
“……”令嘉暗暗甩了甩手,甩下上面的鸡皮疙瘩。
不过几件衣服就这般高兴,这也太好哄了吧!
许是心情极好,萧彻极为温柔地说道:“令嘉,有些事,你心中存疑,大可直接问我,我不会瞒你的。”
令嘉闻言十分感动,于是问道:“我爹与殿下所谋何事?”
萧彻:“……”
在令嘉写满讥嘲的目光下,萧彻沉默了一会,便说道:“北狄。”
令嘉惊睁了杏眼,未料到,这人竟真说了。
——且说的还是实话。
好一会后,她追问道:“我们的婚事和北狄有何关系?”
萧彻却道:“我只说了不会瞒你,但细说却是不能。”
“……”令嘉差点没咬碎一口贝齿。
他这般的回答何异于隔靴搔痒?只搔得人痒上加痒就撒手不敢,这是人干的事?
萧彻对于自己这行为的欠揍程度似乎也有些认识,大约是为了避免晚上睡到一半被枕边人弄死,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不能细说,但其他事却是能说的。”
令嘉冷笑道:“可这其他事我却未必想知道。”
萧彻不以此话为意,只说道:“你我婚事固然是傅公提的,但在许下你的婚事前曾要我起过一毒誓”
令嘉脸上的冷笑渐渐凝在了那里。
“若有朝一日,你我夫妻之缘难续,我当允你或入道为女冠,或假死归家。”
“殿下……”
“你别想了,说了是夫妻之缘难续之时。”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七娘,你的眼睛太亮了。”萧彻笑得从容淡定。
令嘉追问道:“怎样才算夫妻之缘难续?”
萧彻笑容依旧从容,凤目中却是沾上了锋芒,“七娘,你难道就没听过‘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令嘉摇头晃脑道:“那不过是一家之言,人心多变,可见一斑。何惟终身,岂敢诺之。”
萧彻承认,在言辞锋利上,他完全不是他王妃的对手。
于是便只好扬长避短,另辟蹊径——
犯规!作弊!无耻!
被人骤然抱到膝上吻住的令嘉满心悲愤,可不过片刻,这点悲愤就被冲刷得半点不剩了。
两人唇齿厮磨了好一阵,才缓缓分开,可这气息相交间还带着几分难舍难分的缠绵意思。
被人恶意地掠取了好一阵的气息后,令嘉唇瓣嫣红,胸前起伏不定,很有几分可怜。
与她相对的,萧彻的呼吸却是依旧绵长稳健,显是留有余力,看着令嘉的目光里带着含蓄的得意。
令嘉见状,不禁暗暗咬牙。
这人仗着自己内功精深,内息悠长,欺负起弱女子来倒是半点没手软。
然后又不禁扼腕:早知道,早知道,当年她和神一法师修习内功时就多花点心思了。
令嘉懒声问道:“殿下可知河北传出的流言是谁做的?”
这人折腾了半天,不就是想她问他这件事嘛!
萧彻果然没有半分迟疑地说道:“是宁王。”
令嘉背上一直,猛地看向萧彻。
萧彻冲她微微一笑,似是在肯定她心中所想。
令嘉抽了抽唇角,莫怪他非要她问这事,感情是在向她邀功啊!
以他对此事的了解程度来看,宁王大约十有□□是做了他的棋子,就像之前西华山上卫王做了宁王的棋子一样。
令嘉又问:“此事于殿下有何助益?”
言犹在耳,萧彻自是有问必答:“我不喜欢雍京。”
他唇角微弯,露出一个温雅的微笑来,“所以能少来几次总是好的。”
令嘉看着他这一个笑,只觉有凉意阵阵。
她心中不禁暗叹,怎么会有像萧彻这么矛盾的人呢?
就在那剑指东宫的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波及到东宫那未出世的两个胎儿时,皇帝终是忍无可忍,召来了钦天监的人,
皇帝冷着脸说道:“钦天监有推算天象之责,为何此次地动不察?”
钦天监的人面面相觑,满嘴的苦味。
这钦天监固然是有推算天象之责,但像地动这种级别的天象,自古以来有几个人能推出来。
可他们这波人,倒霉就倒霉在出生在了许晦之后。
许晦这人实乃易之一道不世出的鬼才。未及弱冠,即洞彻命理,天地人无所不算,他游历天下,传出偌大的名声,以至于连京中的德宗都有所耳闻,连下数诏,召他入朝为官。许晦应召入钦天监,此后接连算出黄河改道南流、陇右地动、河南旱灾三件要命的大事,德宗惊为天人,晋他为钦天监监正,凡遇要事皆问于他,他有所言,无不听从。可惜,大才之人多乖僻。那许晦鼓动德宗斥国库巨资修建了一座长生塔之后,忽然大彻大悟,竟是抛下了这显赫待遇,出家去做道士,此后便是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连德宗晚年数次派人寻他,都不曾寻见。
有许晦这样神机妙算恍如仙神下凡的人物在前,皇室对钦天监的要求被强行拔高到一个让人绝望的高度。
毕竟都是吃同一碗饭的,凭什么人家行,你们不行。
于是就倒霉了这帮钦天监的人。
钦天监监正上前告罪道:“当年,许监正算出陇右地动,靠的是其亲手造出的地动仪。但当年许监正辞官时,将自己所著书稿和所造器具悉数焚毁,如今留存的只有他推算的《天历》和许家送出的《浑天书》,其中并无地动仪的制作方式,故地动仪已然失传。老臣才智低微,空耗数年亦不得法复之,甘愿领罪。”
皇帝看着这位胡子花白的老臣,面色深沉似在端详,实则嘴角在微微抽搐。
怎么这偌大的钦天监就没个脑子会转弯的聪明人呢?
对于许晦这位血缘上的外祖,他岂会不知对方本领,哪里会拿他来当标准要求臣下。对于钦天监,他若真是要究罪,早在回京之初就究了,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眼看皇帝都下不来台了,熟知皇帝心思的近侍冯时朝监副使了个眼色。
监副愣了愣。
冯时动了动嘴,无声地念出“太子”四字的嘴型。
监副恍然大悟,上前一步说道:“官家,地动乃天地百象之一,与月之圆缺、天时四变无异,与人之过错无半点干系,那些攀扯太子的言论必为有心之人恶意构陷。”
这会冯时的嘴角也开始抽搐了。
皇帝叹了口气,也不指望这帮科技宅能理会他的言外之意了,直白道:“监副此言甚是有理,但若朕派你去和黎民百姓分说,你觉得他们可会相信?”
监副哑口无言。
皇帝沉着脸道:“朕要你们三日内拿出一个能让百姓相信的,与太子无尤的解释去平定民心。”
说罢,就将钦天监的人挥退下去。
钦天监的人出去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苦笑。
这自古以来,但凡天灾,朝廷总要寻出个理由来安抚人心,而这理由往往都是天子失德。
太子莫名被传失德固然冤枉,可说到底他其实也是帮皇帝挡了灾。
皇帝若真心疼儿子,自己下道罪己诏不就好了嘛,何苦为难他们这帮微末小臣。
就当钦天监的人为皇帝的命令苦恼万分时,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第二日,竟就有人出来帮他们挡了灾。
此人正是被诸多人遗忘许久的燕王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更换地图还有一章。
对了,这一卷完成后,会有明炤的番外,借他的视角,将一些正文不好说的事说一下,番外里有小令嘉和陆姐姐出没。
第68章 图穷匕见
“胡闹,此事与你何干?此事休得再提。
两仪殿里,皇帝面色沉沉,怫然不悦,一身毫不保留的帝王威势叫人心悸。
但在他面前的萧彻神色却是半点不变,淡定如初,“雍京地动,原就噩兆,自当有人出来承担恶名,且此人必须身居尊贵。父皇励精图治多年,怎可因此平添污名。而大哥身作储君,更需贤明。儿臣不才,却也勉强也够得上这恶名,且无后患,正可为父皇和大哥分忧。”
这话说的相当的冠冕堂皇,若放到朝堂上去,大约能博个满堂喝彩,此时听得这话的却只有皇帝。
他并未露出感动的神色,反露出冷笑,“你敢说你没有顺水推舟的私心?”
萧彻沉默了一会,方才开口说道,“父皇,你应当知道的,此次若非儿臣欲娶傅家女,儿臣绝不会回京。”
皇帝的目光陡然锋利起来,他沉声道:“你还是不信朕说的话?”
“儿臣信与不信无改于事实。”萧彻眼睫微垂,幽声道:“儿臣只是觉得,若我当年不曾出生,那于父皇,于母后大约都会是件好事。”
图穷,匕见。
皇帝露出被刺伤的痛色,他痛极了反怒声道:“五郎,你这般说分明就是在剜朕和你母后的心。”
萧彻冷然说道:“心口有刺,自当剜心以拔刺,长痛不如短痛,离了这刺,伤口自当有愈合的一日。”
皇帝遽然色变。
萧彻掀袍跪下,“父皇,外曾祖父也曾说过儿臣是天生的孤寂命格,父皇何苦再勉强。”
皇帝被他气得眼前一黑,拿起一个白玉螭虎镇纸狠狠地砸了过去。
也难为他盛怒之下,竟也记得避开萧彻,于是这镇纸只砸在了萧彻身侧的彤砖上,碎成两截。
皇帝咬牙道:“你做梦!”
萧彻只跪在那岿然不动。
……
这天下间,爱孩子的父母往往都是狠不过自己的孩子的。
萧彻跪了不过半个时辰,内侍监冯时就招呼起人给人端茶送食,就差来个宫女给他打扇乘风了。
不过这都叫心志坚定的燕王殿下给无视了。
一个时辰后,皇帝不得已开始找人来救场。因为此事事关朝政,又不好惊动皇后,这救场的职责就落到了太子头上。
太子到后,自冯时口中得知事情始末,万分感动于弟弟的用心,于是便花上了十二分的心思去劝说萧彻,表示自己宁愿自己担着失德的名头,也绝不委屈萧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