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章看着自己的次孙,目光里有淡淡的怜惜,但更多的却是决断。
“明炤,那个人只能是你。”
明炤沉默了一会,笑了笑,说道:“好。”
他想如此也好,若他和大哥同去北疆,他们的亲娘公孙氏怕是再没有安稳觉睡了。
“明炤,你去皇城司吧。”傅成章语气复杂地说道:“你留在京中,若是从文,只会和你爹一般,做些闲职。若去禁中,也会有诸多限制,反倒是皇城司,你或可有所作为。”
“……好。”
两个“好”字决定了明炤往后的人生。
第71章 番外 明炤(三)
皇城司的隐番身份极为隐秘,即使是以明炤的身份,得了皇帝的许可,想要加入,依旧要经过一番考验。
明炤接到的考验便是在十天里,以人尽皆知的方式,成为彼时的雍京第一名妓顾盼娘的入幕之宾。
顾盼娘此人在文人之间声望甚高,与不少朝中权贵都有交情,底气甚足。要入她的幕,纵使捧上万金,也得看她自身心情。
明炤虽然出身尊贵,但到底年少,受限于长辈,手中钱财有限,如何能得这位阅人无数的名妓的青眼呢?
明炤的方法很简单。
在顾盼娘的花船游于昆明池时,明炤干脆利落地跳下了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游到她的花船上,在使女们花容失色下,将嘴里叼着的牡丹递到这位名妓面前。
明炤笑道:“不知此花可抵得一夜恩情?”
顾盼娘收下牡丹,嫣然一笑:“自然抵得。”
明炤十五岁前,都是在亲长的谆谆教诲下,学做一个合格的傅家子弟。而在他十五岁后,却要学着做一个浪荡不羁的纨绔子弟。
教他的人正是这位名妓顾盼娘。
顾盼娘其人,出身言情书网,幼承庭训,长大后父母相继而去,而她无兄弟,家财为族人侵占,甚至自己也被贪图聘礼的族人胡乱许给了一家富户为妾。她一怒之下,离家出走,竟投了秦楼楚馆,张起了艳帜。她容貌美丽,又通晓诗文,未过多久,即传出盛名。顾家满门含羞,使人游说。她却不以为耻,反冷笑着将人打了出去。
事实上,顾盼娘离家出走后,做的第一份活不是青楼名妓,而是皇城司密探,名妓只是之后的兼职而已。而且,她兼职做得红火,正职做得也不差。皇城司隐三番,她是第三番的司察,可以说是指挥使下第二人,论品级是从六品,等级虽低,但权限极大,唯一可惜的是干的是密探,所以不能公之于众,衣锦还乡——不过也没有还乡的必要,她乡里那些欺负她的族人早被她暗地里弄得死的死,散的散了。
在这样一位人物的调.教下,不过一年,明炤就从生涩单纯的世家贵公子进化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标准纨绔。
然后,明炤和明轺离京奔赴北疆,而他因留恋花丛执意留京。
在亲人失望的眼神下,明炤被祖父打断了腿赶出家门。
顾盼娘收留了他在长青楼里。
“腿伤还没痊愈呢!”顾盼娘抢去他手边的酒。
她问他:“你可后悔?”
明炤笑得轻佻浮薄,“有盼娘这样的美人作陪,纵使百死亦当不悔。”
顾盼娘扬唇一笑,“你该出师了。”
出师后的明炤开始了他的密探生涯,在他被逐出家门“眠花宿柳”的时日里,他出没在各地,或扮演着行商,或扮演着游侠,甚至扮演过妓.女,去接触着他需要接触的人,获取他需要的情报。
许是因为他的身份,一年多以后,他便升到了司察。
上一任的司察顾盼娘嫁人从良了,嫁的正是她的上司三番指挥使。
顾盼娘嫁人前,略含感慨地和明炤说:“察子的生活自由是自由,但也如无根浮萍,漂泊不定。我不知以你的家世,为何要来做趟这趟浑水,但若有机会,你还是退出去吧!到底不是正职。”
明炤惋惜地叹道:“这女人果然嫁了人就成了这庸俗的鱼目,连盼娘你也不能免俗啊!”
顾盼娘舔了舔朱唇,媚眼如丝道:“说来虽教过你许多东西,但有些事,我还没正式验收过成果呢!”
明炤当即求饶道:“大人饶命!”
隐番指挥使个个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是万万不敢给这位上司戴这顶绿帽的。
升了司察后,明炤就不用再出许多外差,能留在雍京的时间也长了,于是乎他得以重返家门。
母亲抱着他哭了半天,一边哭一边骂,既是恨铁不成钢,又是心疼他流落在外。
明炤嬉皮笑脸地哄着母亲,“娘,别哭了。那些美人对我大方得紧,我没吃什么苦。”
他娘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最后还是祖母出面劝下。
祖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回来就好。”
明炤笑了笑。
明炤回到自己久违的房间,发现竟有人先他而入。
十三岁的少女已初见倾城之色,即便是在青楼楚馆阅遍风情的明炤也要暗暗心惊。
一双明净如秋水的杏眸看向他,“这一年你去了哪里?”
明炤干笑道:“小姑姑,有些地方不适合你知道。”
令嘉轻笑一声,说道:“长青楼、朝暮阁、白玉馆……你这一年多就住在这些地方吧。”
明炤瞠目结舌,“小,小姑姑,你怎么知道的?”
令嘉眼也不抬地说道:“我还知道你这一年里大半的时间都不再雍京里。”
明炤装傻道:“小姑姑,你在说什么?”
令嘉淡淡地说道:“我身边的使女都是父亲按作亲兵的标准训练出来的,我可以任意支使他们,比如去查你的行踪。”
“……祖父能这么大方?”
“我娘给的。”
明炤抽了抽嘴角,小姑姑才多大的年龄,成日在家里待着,祖母有必要给她这样多的人手嘛……这等暴殄天物的事,祖父竟也纵了祖母,也太没原则了吧。
令嘉若有所思地看着明炤:“我原本以为,爹把你留在京中是用做质子,现在看来,倒是不止于此……”
明炤劝道:“小姑姑,有些事你还是别细究了。”
令嘉置若罔闻地推道:“……作为傅家子弟,你做的定然不会是文职,武职出于禁中……禁中……需要你离京……是皇城司吧!”
明炤:“……小姑姑,你不去三司任职真真屈才了。”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要是小姑姑是个郎君,估计就没他什么事了。
令嘉抬眸看他:“你可愿意?”
明炤原想随意糊弄过去,但对上那双皂白分明,洞彻人心的杏眸,那些敷衍的话却是再说不出来。
好一阵沉默后,明炤说道:“只能是我。”
令嘉定定地看着明炤,目光中浮起一层痛色,慢慢的,又转作了森然怒色。
“只能是你?只能是你?”她重复了两边,冷笑道:“你当你是日月星辰,事事却你不可?给傅家做质何需入皇城司,大哥当年可有入皇城司?你入皇城司,不过是爹向官家彰显的诚意罢了。再往前说,傅家就非得出这质子?边疆守将无数,为何只我傅家需出质子?不过因为爹他始终不肯舍下燕州罢了……”
“小姑姑,我是傅家人。”明炤打断令嘉的话,他直视令嘉的眼睛,沉声道:“纵我生于雍京,长于雍京,但自我开慧之始,爹就反复教导我,燕州才是我们的根基所在,是我们祖先的遗骨之处。”
“小姑姑,你也是傅家人,你明白的,傅家是舍不下燕州的。”
令嘉缓缓阖上眸,自语道:“到底是傅家的燕州,还是燕州的傅家?”
明炤怜惜地看着这位长辈,相处了这么些年,他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心中的心结——那个由四叔、五叔的死缠下的结。
那次争执之后,令嘉再未对明炤就职皇城司的事发表过意见,只派人给他送来了一个木盒。
明炤打开木盒,琳琅满目的毒药,论品种丰富,竟还在皇城司之上,论功效之狠,也在皇城司之上。
明炤默默推好脱臼的下巴,暗暗感慨:果真是越美的人越毒啊!
之后的生活,自不必说。
明着是鲜衣怒马的公府子弟,暗着是不可见人的密探。
日子过长了,便越发得心应手。
而在这得心应手之间,明炤终于有了余裕去怦然心动。
因着有位天人般的小姑姑,明炤早早便生得对美人的免疫能力。而此后的纨绔生涯,更是进一步升级了这种能力。
顾盼娘曾对此做过点评:“你小子以后找婆娘可难了。你见遍了人间风月都不曾动心,往后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郎才能叫你动心。”
明炤不以为意。以他现在的身份,娶妻无异于害人。故而,他越发糟蹋起自己仅剩的名声,生怕自己会被哪户不长眼的人家看上。
后来想想,惊觉这竟是个反谶。
因为他遇到了陆斐这个奇葩。
陆斐本身固然是极出众的女子,但明炤在赌坊初见她之时,她的形容莫说出众了,连女子都没搭上边。
她是女扮男装的,她扮得很成功。小半是因为她那副平板的身材,大半是因为她毫无女气可言的潇洒举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天下的利再不会有比黄白之物更为直白的,而这趋利之人再不会有比这赌坊更多的。
明炤第一眼见陆斐时,并未认出她的身份。
只是为她看着金银的目光所吸引。
她看着金银时目光是明亮的,明亮如一条清澈的河在日光下的浮光,这种眼神迥异于周围那些贪婪浑浊的目光。
其身如鹤,独立鸡群,明炤一眼便看到了她。
待多看了几眼,觉出一份眼熟之意时,明炤回想了好一会,方才想出她的身份。
——那个时常来他家寻小四娘玩的陆锦的姐姐。
看这周折的关系,就知道明炤着实花了些功夫才记起她这个人。
明炤看楼下那位在牌局上大杀特杀,难逢敌手的小“郎君”,深深地为雍京男子的眼光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们选出来的雍京第一才女啊……
第72章 番外 明炤(四)
陆斐似乎是冲着钱来的,但在牌桌上输了,她并未露出恼色,反而目光发亮,颇有见猎心喜之意;而赢了,也没见她多开心,反而有着意兴阑珊之感。
这是一个真正来赌坊寻乐的人。
抛开利益,只论博戏本身,其实赌博只是一个极为考验人智慧、心性的游戏。
那些把目光黏在了利益上的,他们不过是被博戏操纵的奴隶。只有看破了利益的人,才能从这博戏中享得真正的乐趣。
而陆斐就是这样的人。
明炤端坐楼上,静静地看着楼下的陆斐,看她赢,看她输,看她目光灵动,看她眉藏狡黠,看了好一会,他轻笑一声。
他想: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于是,当看到有人缀在陆斐身后跟着她出去,赌坊的管事上前询问时,他说:“我带人去解决吧。”
明炤带人跟上去时,发现陆斐竟是在往人声鼎沸的街上走去。
他挑了挑眉。
竟也不笨。
而跟着陆斐的那几个人似也发现了这点,对视一眼,竟是直直追了上去。
然后尚未走到陆斐面前,就被明炤带人打晕。因着赌坊不好和衙门打交道,明炤正准备带人回赌坊解决。
不曾想,陆斐却是察觉了动静,转头走了过来。
明炤心下感慨,原本还想做好事不留名,不想老天也见不得他这般英俊的人做个无名英雄。
“小弟陆萋,谢过这位郎君援手,不知郎君名讳,小弟来日也好登门道谢。”
原来这龙凤双生的弟弟竟还有这等功用。
明炤好险没绷住脸笑了出来,坏掉这身份的人设。
“某家姓孙,行三,换我孙三郎即可。”
明炤原想着不过是萍水一逢,过身即忘。
不想半月后,竟是又在那赌坊见到了陆斐。
陆相家的门禁可真松啊!
陆斐似是也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冲楼上帘后的他粲然一笑。
明炤摸着下巴想,松一点似乎也不错啊!
此后两人来往日深,陆斐终是将自己身份据实相告。
“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陆斐好奇问。
明炤心想他在青楼楚馆里见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甚至亲身练过缩骨去扮演女人套取情报,男女之分,他会不知晓?当日他一眼就看出来陆斐的性别,也正因此他才没往那个和她长得有七八分相似的陆萋身上想。
不过这话说不得,于是明炤故作高深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虽然明炤自身是个嘴上能跑马的轻佻郎君,但他扮演的孙三郎却是个寡言稳重的家伙。
这一点似乎正投了陆斐的喜好。她把这个孙三郎当做一个可靠的兄长,许多不能和家人、好友说的话,统统往孙三郎耳里灌,包括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说一个她很要好的好友竟然和另一个小娘子更亲近;比如说她想见长青楼的苏晚晚一面,但却被爹娘说了一顿;比如说,她妹妹有了要好的朋友,不爱和她亲近了;比如说,她弟弟最近好像春心萌动,竟然偷偷买起女孩用的发簪……
明炤对此陆斐的薄弱戒心十分鄙视。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娘子,这般轻易地就信了人,却不知这衣冠禽兽多的去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一脸正直地把她的心事都记下来。
明炤一直觉得陆斐是个很幸福的人,若不幸福,她也不至于成日为那么些琐碎小事烦恼。而往往这样的小烦恼总是过不了夜,就被她新生的喜悦给冲散。
但很快,这个认知就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