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知道,女人果真是最复杂的存在,简单明朗如陆斐竟也会有深藏的心事。
那一日,陆斐来赌坊寻明炤,明炤收到消息后,匆匆换装易容赶来。
然后便见着一个难得一见的失魂落魄的陆斐。
他把陆斐引进楼上的雅间里。
雅间的门一关上,陆斐便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明炤问:“怎么了?”
是不够钱买想要的字画了,还是和哪个亲近的人吵嘴了?
陆斐抽泣着说:“萋郎过了县试,还是案首过的。”
明炤一愣,这不是喜事吗?
陆斐幽幽道:“可我娘居然叫我去学绣花。”
明炤沉思,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逻辑关系?
下一刻,陆斐放声大哭,她哭道:“我和萋郎同胎而生,形貌相似,才智亦是。我自认诗词文章,无半分输于我弟弟。而论勤学用功,我也不在他之下。可是,最后他能一展所学,可我却只能学着绣花,然后嫁人生子,做个深宅妇人,凭什么?”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明炤,满怀不甘地问道:“凭什么?”
“……”
明炤回答不了陆斐的问题。
明炤见识过很多才华出众的女子。
如他前任上司、现任上司夫人的顾盼娘,她的聪慧能干不知能让多少庸碌男子汗颜,但当她失了父母的庇护后,只因身作女子,就叫一干族人逼得险些去死,以至于不得不投身皇城司才得一条活路。
如他的小姑姑傅令嘉,她不曾正经研习过兵法,只曾经听四叔粗略地说过,但明炤兄弟间沙盘演战时,她偶然瞥见,随口几句嘲讽,竟叫他们兄弟醍醐灌顶。明炤曾好奇她是不是以前看过兵书,却叫她回以懒洋洋的轻笑:“身作女子,本也无用武之地,我看那些玩意作甚。”
如明炤手下许多的女探,同作密探,她们的能力、毅力半点不差于男子,然而离了皇城司,她们能走的路却远远窄于男子。
……
世道如此,明炤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给予手下那些女探等同于男子的待遇。
而陆斐所求明显在明炤的能力之外,他又能如何?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让陆斐开心一些。
于是,他等得陆斐平复下情绪后,带她去了长青楼,见了苏晚晚。
这个举动并不符合孙三郎这个人设的,明炤如此做是在打破他作为暗探的原则。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苏晚晚是另一个顾盼娘带出的学生,算得上明炤的同门师妹,现在更是明炤手下的人。
明炤要见她自然不难。
在明炤的暗示下,苏晚晚用足了心思去开解陆斐。
开解得太过了,陆斐离开时竟已将这苏晚晚引作了知己,甚至想要出钱为她赎身。
明炤冷酷地打破陆斐的妄想,“苏晚晚爱慕者众,不乏愿为她一掷千金的人。而她自身积蓄更是不菲,不差你这赎身的钱。”
陆斐奇怪:“那她为何不赎身从良?”
明炤漫不经心地答道:“她如今正当盛时,风光无限,岂不比做一个深宅里的妇人要自由?”
陆斐怔在了那里。
明炤见她似有所悟,心中警铃大作,忙补充道:“但她这时的自由却是拿不定的晚景换的,实如风中残烛,长久不得。”
陆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想到,那些宅院里的夫人娘子嫌弃这行院里的女子卑贱放荡,偏偏这行院里的女子却也嫌宅院里的生活拘谨无趣,这般情状,岂不有趣?”
明炤看着她笑颜如花,默默无语。
心里默念道:有趣,很有趣,非常有趣……
明炤暗暗护送陆斐回府后,又折回了长青楼,换回自己的身份。
帮他作掩护的苏晚晚如是道:“你喜欢她。”
明炤一双桃花眼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吃醋了?”
苏晚晚平静地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试着娶她?你们到底是门当户对。而且我看她并非对你无意。她若是知晓你的身份,也许……”
“别说了。”明炤冷声打断苏晚晚的话。
在苏晚晚了然的目光下,明炤终是撑不住脸上的笑,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她该有有更好的。”
更好的夫婿。
一个和她一样坦荡明朗的夫婿,一个和她知趣相投的夫婿,一个能给她带来荣耀而非羞辱的夫婿……
至少,这个夫婿不会是他这种一身伪装谎言,满心谋算机心的人。
明炤是如此想的,所以当陆斐隐含期盼地问他“你觉得我该挑个什么样的夫婿”时,他平静地回答“最少也该门当户对”。
看着那道黯然离去的身影,明炤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放松了袖中已是攥得的拳头。
祖父说:“明炤,那个人只能是你。”
顾盼娘问:“你可后悔?”
小姑姑问:“你可愿意?”
……
明炤幽幽想到:真是不甘啊!
在陆斐和高颂议婚的消息愈演愈烈时,明炤极力扮得无动于衷,暗中却派人去把高颂的底给翻了遍。
然后半是遗憾半是庆幸地发现高颂此人并未辱没陆斐。
高颂出身的广陵高氏和陆氏多有故交,算得上门第相当。高颂此人为高相高廷的嫡长孙,被许以极高的期望,而他也没辜负这种期望,自幼勤奋好学,才学过人,加冠之龄就登科作探花,被皇帝看重选作东宫舍人,前途一片大好。
高颂能做探花,容貌自也不差,可他却能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甚至去岁他娘要给他准备通房,都叫他给拒了。
明炤正暗中揣测他是否好男色,接着就看到了高颂搜集陆斐流传在外的字画的消息。
明炤怔然许久。
高颂就是明炤想过的那个“更好的”夫婿,但——
为何他心中那份不甘还是消不下去呢?
明炤想,大概是因为他心中存了妄想,妄想如果能给他机会,在给陆斐夫婿这个职务上,他一定不会做的比任何人包括高颂差。
如果,如果……
可想得心里发痛,也只能承认: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所以他只能选择默默守望和祝愿。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
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
愿君余生,其啸也歌
这个时候的明炤全然不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摧毁这个简单明朗的他心爱的女孩的元凶之一。
作者有话要说:跟你们说个虐的:虽然前世明炤和陆斐结过婚,但陆斐从头到尾都不曾知道明炤是孙三郎,也不知道明炤喜欢她。
第73章 纤芥小疾
令嘉和萧彻出京的日子是八月初四,距离中秋还差一旬。
把时间定的这般急,皇帝自然不会有这样的狠心,有的便只会是萧彻。
令嘉倒是有些可惜,不过想到她即使留京也只能皇宫里和一群心思莫测的皇室中人一块赏月,那点可惜之情也就被抛到了脑后。
不过即使不计较错过的中秋,令嘉对萧彻依旧有着不浅的怨念。
他把离京的日子定得太赶,以至于离京前几日令嘉都是连轴转的。
先要收拾离京的事。萧彻回京时只带了侍卫,完全称得上是两手空空的来,于是便也可以两手空空的去。但令嘉没他那般潇洒,她是个长性的人,于是用惯的器具、厨子、使女什么的一点都不能落下,这落到安排上便是格外的琐碎。
再是安排被留京的人。令嘉嫁妆里在雍京有不少的铺子、庄子,这里离京短期内是回不来,于是安排一批可靠的人去监督便是必要的事。
令嘉在为这些杂事烦得头昏脑涨之余,还要时不时抽出空去安慰她眼泪汪汪的侄女和絮絮叨叨的亲娘。
以至于离开京城后,她在离愁之余竟也有松一口气之感。
不过令嘉的日子也没松快多长时间。
因为她很快就发现萧彻把形成安排得极尽,日行夜息,赶路赶得半点不留空当。
可怜令嘉在马车里一坐七日,身子骨都快坐僵了,这路程也才将将行到洛都。
然后在这第七日,不出意外,令嘉生了病。
许是存了心要折腾人,这病发在了半夜三更。
面色青白,浑身冰冷。
这第一个发现的人自然是她的枕边人,
令嘉此时正做着梦,梦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雪地,一脚踩下去,雪能没过脚踝。而呼啸的北风还在不断地卷来鹅毛大雪,为这雪地增添厚度。
这梦有点眼熟啊!
令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
得了,比上次还糟糕,一身轻薄的夏季罗裙。
令嘉不禁哀叹一声,想她傅令嘉在现实里也称得上顶尊贵的人物了,怎地到了梦里总是这般寒酸,连件御寒的衣物都买不起。
她环顾四周,目之所见一片白雪,而眺目远望,却又见得风雪一片。
这样的困境着实让人寻不到希望,令嘉也没那兴致去寻找希望,索性蹲到了地上,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等待着这梦醒。
许是这梦察觉到了令嘉怠惰心思,忽地那看不见的远方有微弱的声响传来。
嗒!嗒!嗒!这是马踏白雪的声音。
令嘉听到这声音,脸色猛地一变,她站起身,焦急地用目光搜寻四周,试图寻出那声音从哪传来的。
然而,这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无处不在。
随着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令嘉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白。
就在这时一道枣红的骏马跃入她的眼帘。骏马直直向她奔来,在她面前急刹而住。
令嘉默默地看着马上的少年。少年的容貌随着他的靠近而变得越发清晰。
少年身上也只穿着竹青色的单薄衣袍,这给了令嘉莫大的欣慰——还好不只她一人挨冻。少年的五官生得极为深邃,但一双眸子生成了浅淡的琥珀色,清透明亮,如最上等的金珀。
只是当他看向令嘉时,这明亮的眼眸却是沾染了几多晦涩。
令嘉恍惚觉得不对——这一双眸子应当是含着笑,灿烂如日光的。
少年只看了令嘉一眼,便翻身下马,抱起令嘉,把她送到马鞍上。
令嘉想要挣扎,却愕然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身子竟缩水成了小孩。
少年把缰绳递到令嘉手上,“你逃吧,我帮你断后。”
令嘉怔了怔。
他定定地看着令嘉,眸中似是淬着冷冽的冰棱,又似燃着熊熊的火焰,最后他垂眸,说道:“这次算我还四哥、五哥他们的债,以后我与傅家便只剩血仇。”
说罢,他拔剑在骏马的后臀刺了一下,“去。”
骏马嘶吼一声,应激前奔。
令嘉脸色大变,连忙抓紧了缰绳。
暗骂这少年一声,她才多大啊,哪来的单独驾马的力气。
骏马奔出近百步,令嘉终是稳住了身子,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只见那道笔直的竹青身影渐渐隐没在风雪之中。
而随着这马越跑越远,耳边狂风呼啸之声却渐渐淡去。
令嘉心中生出一阵恍然。
梦,要醒了。
果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身边有一道声音在道:“派人去叫随行的大夫。”
音质有些低沉,听着很有威势,但在威势之外却又有股隐隐的焦急,令嘉觉得这声音有些熟,但又有些想不起来在哪听过,
身边的声音忽远忽近,而她的意识似醒非醒。
曾经做过病秧子的令嘉对这种感觉很熟悉。
不出意外,她又生病了。
“……王妃忽离京城,水土不习,又赶上舟车劳顿,阴阳有失,故发中寒之症……”
一阵静默后,令嘉感觉额上有手抚过,在她发寒的体肤送去热意。
“……是我疏忽了。”
奇怪的是,这句话分明说得极轻极低,如散在空中的一点柳絮,却恰恰飘入了令嘉的耳中。
再接着,就是一勺勺汤药被送到了嘴边。
这汤药的味道原本就很令人痛苦了,可恨的是这喂药人的技术差得惨不忍睹,时不时就漏了些许出来,顺着下颌滑到颈上,粘在衣服上分外黏腻。
令嘉想着,待她醒来,定要向这喂药的使女问上一番罪。
殊不知,那给她喂药的人也有差不多的想法。好端端的一勺药喂到她嘴边,不是转头,就是侧脸,嘴唇紧闭,就是不肯吃药,论起难伺候也是一等一的。
折腾了半晌,一碗汤药大半喂了床褥。
最终,那喂药的人似乎也认识到这么浪费下去不是事,于是停了手。
令嘉虽然病得迷糊了,却也还记得暗喜。
——总算不用喝那见鬼的汤药了。
可惜这喜就像气泡,冒上来没多久,就“啪啪啪”地破裂了。
下一刻,她的下颌被人捏住,两片薄唇抵在了她的唇上,紧咬的牙关勉强守上片刻便叫灵活的唇舌硬生生撬开,于是那苦口的汤药便顺利地被哺入其中,然后令嘉的嘴才重获自由。
一个“苦”字从她嘴里才吐出半个音节,又被卷土重来的人给重新堵上了——和还有新的汤药。
就这样一口一口的,那些汤药总算正经地喂到了令嘉肚里。喂得令嘉唇舌发麻,舌根发苦。
唯一令她欣慰的就是汤药喂完了,那人倒也还记得给她再喂上一颗蜜饯,当然这也是用嘴喂的。
——考虑到这颗蜜饯是为照顾令嘉那好酸的口味而特制出来的,这位喂药的人牺牲倒也不可谓不大,
令嘉很想告诉这人,蜜饯就不需用嘴喂了,她本人十分乐意张嘴去吃的,可惜一张嘴忙着去嚼那蜜饯,遂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令嘉喝的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所以她那点迷糊的意识也就有些坚持不住了。许是回光返照之意,昏睡前,令嘉福至心灵,迷糊的意识一下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