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你右眼怎么回事?”
明炤肤色深,之前又离得远,如今近了些,令嘉方才发觉他右眼周围的肤色似乎要更深些——像是被打了一拳。
“之前我遇到一伙……”明炤放下茶杯,正要即兴编个故事,就被令嘉打断。
“是段英?”
“……”
于是,令嘉便肯定道:“是段英。”
她饶有兴致问:“这次又是什么缘故动的手?”
明炤板起那张黑脸,做“无可奉告”状。
令嘉不恼不怒道:“大郎,你知不知道,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身段是要放低一点的。”
明炤脸板不住了,“小姑姑,你怎么知道……”
“你昨日才从津口回来,今日就来见我。若不是过于尊崇我这位长辈以至于等不得片刻,那便是有事要寻我帮忙了。”
这话暗藏陷阱,明炤外粗里细,当即正色道:“小姑姑这就说错了,我这般急着来,主要还是因为尊崇小姑姑——”
在令嘉似笑非笑的眼神下,明炤话音又是一转:“——当然,此外还是有一件小小的、小小的……”
“既然是小小的、小小的……”
“——但很重要的忙,要小姑姑你帮下。”
“若说二郎是没皮没脸,你啊,就是死皮赖脸。说吧,什么事?”
明炤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对于“死皮赖脸”的形容,有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
“小姑姑,你下次去拜见曾姑祖母时,劝劝她下次见着英娘时少说一些‘子嗣’的事,英娘孺慕曾姑祖母,每每被她说过后回来都要难受好久。这事我不好出面说,但小姑姑你是长辈,又最得曾姑祖母偏爱,由你出面去劝,曾姑祖母一定……”
令嘉忽然打断明炤,说道:“大郎,我现在还没见过姑祖母。”
明炤面露讶然,“怎么会,小姑姑你来范阳都快一月了……”
往年每次令嘉回燕州,不出十日,就要去拜见这位长辈的。
令嘉问:“大郎,你觉得姑祖母见到现在的我会快活嘛?”
明炤不解:“为什么不?”
令嘉神色间显出了些许低落,“我现在是燕王妃,我的夫君是英宗的嫡孙。”
对于傅成章来说,英宗令他观感复杂的养父,可对于段老夫人来说,英宗称得上是灭族仇人,称之为血海深仇都不为过。
明炤依旧不解,“曾姑祖母就算是对萧氏心存怨怼,但怎么也不可能迁怒小姑姑你啊?”
令嘉摇头道:“不是姑祖母的问题,是我……”
语声戛然而止,隐去她心中的纠结。
明炤抓抓头,有些无奈道:“小姑姑,无论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总不可能一直不去见曾姑祖母吧!曾姑祖母已过古稀,如今能享的也就天伦之乐,小姑姑你忍心吗?”
令嘉咬着唇沉默了一会,问道:“爹定下我的婚事前,可曾和姑祖母通过气?”
“应该有吧。”
“应该?”
“在和燕王商议婚事的事时,祖父没用信件,而是派了管伯来传口讯,我记得中间管伯是拜见过曾姑祖母的。但他们说的是不是你的婚事,我就不清楚了。”
“管伯拜见后,姑祖母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都没有。”明炤摊手,“不然我也不至于在你和燕王定亲的消息传来后,才知道原来这是祖父先前和燕王谈的事。小姑姑,看在我那会顶着被祖父打死的风险给你递这消息的份上,你就替我去劝劝曾姑祖母吧!”
令嘉凝眉沉思一会后,吐出一口气,说道:“知道了,这两日我就去见姑祖母。”
明炤闻言,又嘱咐道:“记得劝时一定要委婉,千万别显出我来!”
令嘉点点头,然后又道:“曾姑祖母那边好说,她说归说,但还是爱护你和英娘,但爹那边,大郎你想好怎么应付了嘛?”
说起这个,明炤起身,烦躁地踱了数步,然后才停在令嘉面前,说道:“不过是子嗣罢了,我与英娘还年轻,祖父何至于那么急?再说,就算我与英娘真的无嗣,不还有二郎、三郎、四郎嘛?”
令嘉说道:“爹他要的,不是你的子嗣,而是你的态度。大郎,你还记得你当初要娶段英时,爹说段英‘其勇不逊,其志不让,何以为妇’时,你是怎么和爹说的嘛?”
明炤下颌收紧。
令嘉却不放过他:“你说你自能让她收起金戈,解下鞍鞯,心甘情愿为傅家妇,执掌家务,绵延子嗣。如今三年过去了,子嗣不见踪影,家务全由三嫂代理。大郎,你觉得你不该给爹一个答复嘛?”
一阵沉默后,明炤忽然跪在了令嘉面前,八尺高的身躯打了折扣,依旧显得昂藏英伟——倘若忽略他现在的行为。
明炤扯着令嘉裙角哀求道:“小姑姑,你帮帮我吧!祖父那边,也就你能帮我了。”
“爹他有多固执,你会不知道?我哪有能耐帮你。”令嘉欲扯回裙角。
明炤不肯放手,继续哀求:“小姑姑你都不帮我,我和英娘就真的完了。”
“完了就完了,撑死也就和离而已,天底下姻缘不圆满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扯过去。
“小姑姑,别那么狠心啊!看在我从小到大替你打过的架,挨过的揍,背过的黑锅份上,帮我一次。”扯回来。
“同样的话,三年前你就说过一次了。”再扯过去。
“那就再帮我一次。”再扯回来。
……
“傅明炤,你要不要脸啊?”扯了半天,令嘉终是累了,收回手。
“小姑姑你不都说了我死皮赖脸了嘛!”明炤诚恳回答。
令嘉看着他那张原本凶神恶煞,现在却可怜兮兮的大黑脸好一会,还是软了心,问:“你现在和段英到底是什么情形?”
明炤斩钉截铁道:“很好。”
令嘉眯眼,“想我帮你就说实话!”
明炤垂下头,丧气道:“和以前一样好。”
“……三年啊!你们成亲的这三年都是做什么去了?”
“全都和以前一样啊!”语气里也带着几分绝望。不过绝望之余,他依旧不肯死心,“小姑姑,现在紧要的不是我和英娘,是祖父啊!”
令嘉无奈道:“纵使我帮你说情,但爹最多也就再宽限你点时间,在这时限里,你要再没法让段英归心,他肯定不会再纵容你胡闹的。”
明炤态度十分坚决:“能多一日是一日,反正我是认定了英娘的。”
可问题是,段英不认你啊!”
令嘉心中暗道,可还是松了口,“爹那边我可以试着帮你说情,但能帮到多少,我就不能保证了。”
明炤大喜,“只要小姑姑你肯写就好。”
他是个精明的人,他心中清楚,因着燕王的事,祖父对小姑姑心存歉疚,这个时节,只要小姑姑肯出面,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祖父定是会退步的。
想到这,明炤终于松下气,站起身——
“撕拉!”
那块在两人手里抓来扯去好半天都没事的坚韧裙角终于撑不住了。
……
明炤讪讪地将那块翠绿绣花的裙角放到令嘉垂地裙摆上,然后窥着令嘉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姑姑,你别生气,我回头就让人送一批布料过来,让人给重做七八身裙子出来。”
对此,令嘉心平气和地答道:“滚。”
作为一个有求于人的乖侄子,明炤识相地滚了。
他滚后,令嘉招来醉月,让她给她重新拿身裙子过来。
醉月看着被撕裂的裙角,颇有些哭笑不得,“大郎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令嘉哼声道:“不然,怎么是他和二郎去做同胞兄弟呢!”
虽说令嘉是他的长辈,但年龄可是比他还要小的,但他说跪就跪,说求就求,可见其节操也就那样。
不过节操虽差,但其情可悯。
令嘉叹了口气,道:“醉月,帮我备好纸磨,我要写信。”
“不是才给夫人寄过信嘛?”
“是给我爹的信。”
令嘉看出醉月面上的讶然,心中忽地涩了一下。
抵达燕州后,令嘉就开始往京中送书信,京中亲人一个不落——只除了她爹。
倒不是她故意为之,而是离京前的争执尚且历历在目,面对着空白的宣纸,她着实寻不出半点下笔的话头,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往以后切推了。
如今虽是应了明炤的请求,但令嘉依旧不知要写什么。
说明炤情深意切,叫她爹心软一下,顺便手软一下?
——她爹那心跟铁打似的,不大可能软下来。
说段英现虽一般,但未来可期,叫她爹耐心一点?
——整个傅家都是她爹的人,就明炤这两人的婚姻情况,她爹比她清楚多了,他既然开始动作,显然已是有了判断。
说虽然段英那边毫无回应,但既然明炤是铁了心地非段英不可,那干脆就随了他的意,让他这么磨下去?
——她爹估计会直接派人过来打死明炤这个不负责任的继承人。
……
沉思半个时辰,落在笔下却只得一句:四哥覆辙,何苦让大郎重蹈?
看着这句话,令嘉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
其实,明炤这事与四哥那事大有不同之处,但她还是选择了这么写。
——这也是她的天赋,无论是对上谁,只要她愿意,她总能轻易寻出最能刺伤这人心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双更好遥远啊!
第90章 愿言思子
令嘉是个行动派,明炤前脚走了,后脚她就给段家送去了拜帖。
第二日,她甚至破天荒地在辰初起了身,婚后第三次和萧彻吃起了同一顿早膳——前两次,一次是进宫拜祭太庙,一次是三朝回门。
只不过在强悍的生物钟下,她早膳吃着吃着,头就歪到了一边去。幸得萧彻及时扶了一把,才没把脸砸进碗里,或撞到案上。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三次之后,萧彻让人把食案撤走,蹙眉道:“你这副样子,哪好出去,还是先去睡一会吧!也不是什么紧要的日子,晚一些也没什么关系,派人去段家说一声就是了。”
令嘉拒绝了萧彻的提议:“姑祖母觉少,每日都起得早,既收了拜帖,定是早早就等着我了,我怎么能叫她久等?等过了这阵困劲就好了……”嘴上说着“就好了”,但下一刻又忙掩着嘴打了个呵欠,眼角溢着泪珠,那副睁不开眼的困倦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要好了的样子。
晚辈孝敬长辈是天经地义的事,任是萧彻也寻不出什么说辞劝她,他只能伸手帮她揩去眼角的湿痕,然后叮嘱道:“出去时,多带些侍卫。”
“知道了,知道了。”令嘉敷衍地点点头,点着点着又有了小鸡啄米的趋势。
萧彻无奈地摇摇头。
令嘉出门时依旧没见“要好了”的征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得人心里晃悠悠的,萧彻实在看不过眼,索性一把抱起她,在使女瞠目之下,稳步跨过几道门槛,把人安安全全地送到门口早已备好的软轿里。
把人安置好后,萧彻正欲放下轿帘,却被人抓着手拦下。
令嘉打着呵欠道:“今日,我大概是晚膳后才回来,殿下自己一个人的,别忘了用膳啊。”
萧彻挑了挑眉,都这副模样了,竟还有闲心操心他,当真是——
可怜又可爱。
萧彻忍不住在她脸颊处轻轻捏了捏,弯唇道:“知道了。”
然后赶在令嘉反应过来之前,放下了轿帘。
退出软轿,萧彻看向轿侧候着的醉月,问:“她惯用的厨子带上了吗?”
就令嘉那古怪口味,段家的膳食定是不合她心意的。
一直醉月点了点头。
萧彻满意地颔首,留一句“照顾好王妃”方才离去。
萧彻离去后,被留下的几个使女侍从面面相觑,安静了几息后,齐齐看向了丹姑。
丹姑回过神来,正色道:“还不快起轿,送王妃去正门?”
闻言,使女侍从们一散而去。
但醉月却是刻意凑近了丹姑,她小声问:“丹姑,这事要不要报给夫人?”
丹姑沉默了一阵,最后道:“再看看吧!”
醉月本能地松了一口气。夫人太过在意王妃的事,事事都要过问插手,过往王妃虽是默认,但醉月清楚她心中是不快的。如今王妃已经出嫁,而这事又是夫妻间极私密的事,夫人再插手,恐会惹出母女间的矛盾来。
想到这,醉月忽地叹了口气,问:“丹姑,醉花姐姐什么时候才能过来啊?”
醉花可比她会说话多了,许多时候王妃犯了拗劲,总是醉花出面劝服的。可惜这会出京,王妃人手不足,只能暂且将醉花留在京中,帮忙处理一些事。
丹姑嘴上答道:“应是快了。”
但心中也是有着一层疑惑,醉花是令嘉身边最得用的使女,这次离京虽说事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到非要将她留京的地步。
京中,信国公府。
“醉花姑姑,你这是把我们府上十年的账都翻出来了嘛?”明炤看着书案上堆成一座小山的账本——同时也是她今天的实践作业,娇俏的小脸一下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