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眼看到堂下的裴仪,即便是被银甲护卫包围也依旧不露声色,便猜到他的身份不一般。
男人开口问话:“你是谁?这徐州府衙的府尹何在?”
能够身穿蟒袍的人,不是宗亲王爷就是心怀不轨的反王,裴仪心中打鼓,面上依旧不卑不亢,开口应他:“在下是裴仪,便是这徐州府衙的府尹,请问贵人是?”
听到他是府尹,男人又看了裴仪一眼,冷言道:“徐州统属本王的管辖范围,本王在这儿也是能说得上话的。”
男人不说自己的名字,裴仪心中却有了答案——庆王李轩。
贵人的名字说出来,让他听了,是要折他的寿。
徐州的军权在庆王的管辖之下,而裴仪作为府尹却是上达天厅,有何大事直接一封奏折送到京城,并不受庆王的管控。奈何人到了这里,他一个府尹大不过王爷,只能低头听命。
“不知王爷到此有何贵干,如今天色已晚,可否请王爷暂时到下官府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议其他。”
为何到此,李轩并不打算告知,但他却做了长久停留在徐州的打算。
李轩起身从公堂上走下来,与裴仪面对面,微笑说:“能在裴府休息也好,不过本王竟然到了徐州,该做个开席见礼,不知徐州有什么世家大族,还请裴大人告知,也好让人去请了来参加宴席,聊聊徐州的百姓生计。”
早听说庆王喜好任用贤才,又见他带的士兵不过百人,裴仪放松了警惕,自然无有不应,便将徐州几个大家都告诉了他。
与此同时,一大批士兵到达了徐州军营,领兵的将军秦山,是庆王手底下的忠臣,听从庆王的命令,离了徐州府衙,来到军营外,隔着厚重的栅门冲里头喊话。
“我乃庆王爷亲命的新一任徐州守将,快让你们家将军来见我。”
八百多精兵停在军营门前的路上,在夜色中显得压抑又沉闷,寻夜的守军听到了秦山的喊话,忙去寻了军中的将军温平过来。
年过花甲的老将军温平,虽然身体强健,但半夜被人叫起来,心脏还有点受不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出了营帐去相见。
站在军营的塔楼上,温平向下喊话说:“老身从未收到什么新将军要上任的命令,恕老身不能开门。”
连日的行军让秦山手下的士兵气势萎靡,八百多人等着吃饭休息,修整军心,他不甘示弱:“老将军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回家颐养天年岂不快哉,何苦在这军营里扎着,还是让在下来替你分忧解难吧。”
温平在徐州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作为任期最长的一任守将,十分受百姓的爱戴,就连康家裴家这样的权贵人家也要敬他重他,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人,竟敢质疑他的能力,实在让人不快。
“老身年纪虽不小,却还有半年多的任期,无缘无故来什么新守将,连委任状都没有就想来糊弄老身,我看你是流寇叛军吧!”
军营里士兵们已经整装待发,只等将军一声令下,打开大门,便出去消灭“叛军”。
秦山见温平不好糊弄,也不正面硬来,从怀里掏出了庆王的令牌举给他看。
“在下是庆王手下的秦山,奉命来接管徐州军营,还请温将军不要违抗军令,伤及无辜不说,还会给您的家人带来灾祸。”
“你放屁!”
温平怒目圆瞪,“老身最讨厌威胁,你有本事就来同我较量一番,让庆王爷看看,咱们谁做这个守将!”
双方剑拔弩张,正在一触即发之时,士兵中的马车上被扛下来一个青年,带到军营门前,摔在秦山马下。
他一身是血,昏迷不醒,被人摔在地上就像是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看清青年的模样,温平心中的怒气更盛,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晕死过去,还好被身边的副将扶了才没摔倒。
秦山笑道:“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你的亲孙子吧?”
副将看不下去了,怒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我们家少爷会变成这副模样!”
“只要你们打开大门让我的人进去,顺便再接受我作为新的守将,我当然愿意把温少爷身上发生的事都告诉你们。而且,他伤的不轻,你们要是再执迷不悟拖下去,他可能就没命了。”
温家代代单传,秦山手上又有庆王的令牌,温平就是再执着,也不能跟庆王做对,更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孙子死在门外。
强忍着内心的愤怒,温平推开了身边的副将,缓缓道:“开门。”
——
一直到后半夜,都没有再听到什么声响,朝园里的人生生熬了几个时辰,又困又累,玉容卿也困得直打盹。
李沅从身后抱着她,“卿卿,你先去睡一会吧,万一明天再出什么大事,你这样疲惫,也不好应对。”
玉容卿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转过身去搂上他的脖子,“那我去小睡一会,若是有什么响动,相公一定要告诉我,不要一个人硬扛着。”
“好,卿卿放心。”李沅抱了她去厅后的软榻上躺下,将人哄睡后,李沅回到厅上。
黑夜寂静无声,护卫和家丁换了两趟,一半休息一半站岗,李沅让萧成去取了自己的剑来,主仆两个提着剑,一刻也不敢放松。
萧成不是第一次陪他经历这种事,投毒、栽脏陷害,被人围困在院子里还算是轻的。
这一夜紧张而危险,一直持续到天亮,都没有发生什么,直到太阳升起,百姓们要出门工作,打开店铺营业。
太阳只露出一会儿,天上便飘来了乌云,徐州的主干道上涌来了许多身穿银甲的士兵,闯进人家、店铺中,强抢银子和贵重物品,一时间天昏地暗,四处都响起了百姓的哀嚎。
朝园周围还没有什么响动,玉容卿从睡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会了。
她穿衣起身,发现李沅仍旧坐在前厅上,手上提着一把未出鞘的剑,单手撑着侧脸,坐在椅子上微闭双眼小憩。
听到玉容卿的脚步声,李沅便很快回神,睁开眼睛看向她来的方向。
“你休息的好吗?方才岳父岳母叫人送来了吃食,还热乎着,你快去吃一些,别饿着肚子。”李沅揉着迷糊的双眼跟她说了一通,玉容卿心疼着走过来揉揉他的脑袋。
“相公去睡一会儿吧,都这个时候,应该没什么事儿了,□□的,总不会被人眼看着烧杀抢掠。”
李沅困得厉害,没有应她的话,只是靠着她的身子,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天上的乌云越发拥挤,眼看着天就要下雨,玉容卿本想打开府门放人进出,可听园外过于安静,心有不安,便推迟了开门。
乌云中展开一声闷雷,将浅眠中的李沅惊醒,夫妻两人一同看向大门的方向。
“咚咚咚!”
门外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门外人喊着:“我家大人请玉家老爷夫人去赴宴,还请快快打开大门,不要误了宴席!”
守在门边的靳松听到话里的不对劲,喊话回他:“不知是哪家大人因何又是为谁办的宴席,竟然选在这不吉利的阴雨天。”
“事急从权,还请小哥不要在意这些细支末节,只要玉家老爷夫人去了便知。”
门里的护卫一声不吭,靳松又道:“我家从未收到请柬,若是你家大人举办宴席,于情于理都要先送请柬后请人,万没有你随口一句话就请得动人的道理。”
外头那人听了这话,停顿片刻,同身边人低声商量几句,随后陷入寂静。
靳松以为他们走了,一旁的莫竹跳上墙去查看,竟看到一群身着盔甲的士兵支了纵云梯要爬上墙来。
莫竹大喊:“他们要闯进来!”
十几个护卫爬上墙去推开纵云梯,两方胶着,也没让士兵们得手,偶然有一两个好运气的士兵跳进来,也很快被护卫打晕捆了扔在一边。
见爬墙不成,领头的士兵发下号令,“撞门!”
第51章 51 真实的美人
撞门的声响如雷,与闷雷声此起彼伏, 震着玉容卿的心咚咚作响,心慌不已。
身旁的李沅握住她的手, 玉容卿叫人去喊了家丁护卫们去门口堵着, 围墙内的人也不准放松警惕。
来者不善, 玉容卿从未遇见过这样凶悍的士兵,简直跟横行霸道的山匪一般。躲在内院的爹娘还不知道门外的凶险, 他们年岁大了腿脚不便, 如今逃也无处可逃, 只能守好眼前这道门。
正门发出的巨大声响被轰隆隆的门雷盖过,内院厅上的玉富成心神不宁,紧紧握着夫人的手,担心园外的局势。
似乎是因为今天的阴雨,他们没能听到外头街上原本热闹欢快的声音, 耳边只有声声闷雷,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更加紧张。
玉富成很担心,他让岳冬去外院看了, 知道女儿熬到后半夜才睡, 这才天亮不久便醒了,而女婿熬了一整夜, 绷紧神经根本没时间休息。
一早便听人说起宣州的战事,玉富成从未想过战乱会那么快蔓延到徐州,从前听女儿说商路上哪里出现了流寇,又碰上了叛军,他还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事, 如今来历不明的军队就在徐州城中,弄得人心惶惶,实在难安。
“我得去前院看看。”玉富成说着就要起身。
玉夫人拉住他,“你若是担心,让岳冬过去看了回来禀报你不成吗?非要过去给女儿女婿添乱。”
玉富成很焦躁,直面危险总比像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担心的好,他想知道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去添乱,夫人不用担心我。”
即便他这样好言说着,玉夫人也不松手,示意他坐下说话,安抚道:“别沉不住气,前院都是些身强体壮的小伙子,正是人人紧张的时候,你一个老头子过去,人家见了你还得分神过来照顾你,还说不是添乱。”
夫妻两个僵持了一会,玉富成终究没能忤逆夫人的意思,坐了下来。
实在好奇外头的情况,让岳冬出去查看,没一会儿,岳冬回来,向玉富成传了玉容卿的话:“小姐说,外头有士兵假扮家丁来请老爷夫人出门,明说是去赴宴,实则有要抓人去软禁要挟之闲。”
话听一半,玉夫人惊呼:“什么世道?当兵的不去保家卫国,竟然来抓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岳冬补充道:“所以小姐嘱咐了,老爷夫人千万不要出内院,万一被外头的人捉住了,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好,我们不出去。”玉富成忙让岳冬去传话,“你去告诉容儿和李沅,让他们务必注意安全,刀剑无眼,高大夫又不在府上,千万别让他们受伤了。”
“是,小的这就去。”
经过长时间的撞击,新装不久还崭新结实的大门摇摇欲坠,即便门里有许多人挡在门前,也架不住大门受损,即将被攻破。
眼看着门要被撞开,李沅安抚着玉容卿退到厅上,自己带着萧成前去大门支援。
玉容卿知道自己那点三角猫的功夫去了只能是添乱,便留在厅上,慌乱从桌上的盘里抄起一把水果刀自卫。
门外的士兵暂停了撞门,开始大喊:“里面的人听着,我们只要玉老爷跟玉夫人,你们若横加阻挠,修怪我们刀剑无眼!”
庆王下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抓回人去,士兵们已经抽出了刀,就算血洗朝园,也要完成王爷的命令。
李沅拔出长剑来到门边,“所有家丁退后,护卫带上武器过来!”
砰砰的撞门声中压过了李沅的声音,几个护卫理解了他的意思,对着园墙下的护卫们打手势,不一会儿,护卫们紧急集结过来,家丁们退到园墙下去补了护卫离开后的空缺。
玉府的护卫加上朝园的护卫,总共有五十多人,在李沅的命令下五人一组,分成十组,五组一阵冲着大门排成倒人字形,中心正对大门。
前后两阵,李沅与萧成处在后阵中央,负责最后防线。
武功最好的靳松与常柏守在前阵中央,身手最灵活的莫竹与毛小丁处在前阵两翼,阻挡敌人前进,促使他们往中间聚。
阵型摆好,大门无人再守,门外的士兵们撞出最后一击,将门从中心撞开,五十多个银甲士兵踏门而入,正撞进护卫们的阵型中。
前阵即将与士兵交锋的时候,后阵的萧成喊了一声:“根据北梁律法,无端闯民宅行凶者,死不足惜!”
有他这句话在,护卫们放下最后一点忧虑,长剑刺破潮湿的空气,在银甲上划出一道银白色的痕迹。
士兵们并不畏惧眼前的平民百姓,扬起刀砍杀挡在面前的所有人,有几个身手不太灵活的护卫瞬间被砍伤,血腥味弥散开来。
人群中见了血,战不出个输赢便不会停歇。
受过训练的士兵与江湖上的武林高手之间的交锋一开始便攻守分明,身着盔甲的士兵们虽然武艺不精但胜在有盔甲保护,激战半个多时辰,竟然不落下风。
平日里看着斯文优雅的李沅,杀起人来跟个疯子似的,并非那种歇斯底里的疯魔,而是不动声色的沉默——手起剑落直击命门,对方半颗头颅都要掉了,温热的血液喷到脸上,他却依旧面不改色,擦掉脸上的血继续去杀。
为了保卫身后的人,护卫们拼尽了全力,就连从没杀过人的莫竹也不得不动了刀,杀掉对方一个人,自己身上也挂了彩。
血腥味在潮湿的空气中愈发浓厚,护卫们因为拼杀,血气上涌,神情变得凶狠。
唯有李沅从头到尾冷眼看着对面的士兵,没有因为他们的死或是身边同伴的受伤而流露出一丁点情绪。
他看出这群士兵没有主心骨,只要坚守到底,他们便会知难而退。
倒下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死在李沅剑下的人死相出奇一致,一剑抹了脖子,剑入脖颈一寸,将断未断,血流不止。
虽然仍旧没有完整的回忆起从前,但李沅发觉自己与手上佩剑的契合,也知道,自己并不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境地。
但,他第一次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梦里零星的记忆片段中,他每次面对敌人都在求生与求死之间徘徊,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又觉得死在对方手下太过憋屈,最后落得个一身伤疤,还有满手的鲜血。
这一次,就算为了卿卿,他也不会再意气用事,他要活下去,要跟玉容卿一起活下去。
死了四十多个人后,士兵们后继无力,渐渐发觉局势不利,赶忙撤出去想要回府衙寻找援兵。李沅却不给他们机会——乘胜追击,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