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五指张开抵住了额头，低垂着头，神情晦暗不明。
她的情况显然并不是什么醒来之后失去了记忆，她记得所有人所有事，然而却缺失了感情。
与从前不一样，不是因为身上力量的作用而不见负面情绪，这一次好像就连其余的情绪、情感都一并失去了。
哪怕是初识时，她都不曾用这样没有温度的目光看过自己。
他从座椅上稍稍起身，就维持着牵着她手的状态转到床边坐下，抱着她靠在他怀中，贴着她的颊边蹭了蹭。
若在平日，鹤若折羽一定会回应五条悟什么小动作，而现在她仅仅是任由他抱着，并不抵抗却也没有别的情绪。
她不会看见五条悟的眼神重新沉下去了一瞬，他露出一个笑，拿出平常的语气开口。
“你睡了三天耶，超久的。硝子看过了，也请了医生来，都说不清楚你昏迷的确切原因。”他低头把玩着她的手指，“呐，小折羽。你知道吗？自己为什么会晕倒？”
回忆了一下前日发生的事，她猜测道：“或许，是力量消耗太多了。我在露西亚国一口气解决了所有咒灵，动用「雀折」回来，在禅院甚尔走出盘星教本部之前，还用能力围着盘星教设置了一层网。”
鹤若折羽淡淡陈述着，没有说出口的是在他来的前一刻她的力量还曾因为不明原因翻涌过。
五条悟停下手中的动作，偏头看了看她的侧脸。
这应该是身体疲惫的原因，自然也很可能是晕倒的原因之一，但她又不是以前没有过消耗大的情况，必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主要缘由。
“但是你也知道吧，你现在状态好奇怪。这又是为什么？”
“……嗯。”鹤若折羽应了一声，思考了一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会这样回答五条悟倒是隐约能够猜到，这些年都在一起的他们之间，与她的情绪、能力相关的事情，既然他不知道，她本人很可能也不知晓——这并不是自大。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猜测的。
在鹤若折羽未醒期间，他有出去与夏油杰一起就伏黑甚尔的事情进行过一次报告。
回来的路上夏油杰便同他提过，“悟，你不觉得晕倒前的鹤若前辈状态有点奇怪吗？可能是我和她的接触不多，我感觉她平时不像是那样会那么……‘high’起来的人。”
那日他的状态也并不平静，只是现在的他早就冷静下来，一旦开始回忆反思，就能发现很多不对的地方。
是因为她愤怒了……？
他很久之前确实想过，“小折羽难道真的不会有不好的情绪吗”，甚至为此他们还刻意进行过尝试，只是在慎重思考后又放弃了。
一是几次尝试后都没有成功，二是事关鹤若折羽本人，结果是有无法承担的可能性的——
比如现在这样，情绪高涨后骤然落下，两个极端瞬间调转，所呈现出来的状态。
人体往往会在遭受什么后产生应激反应，发烧就是极为常见的一种表现。
就好比常人在进食的时候突然烫到舌头会需要缓冲时间才能再次正常尝到食物的味道，这样的状态，是否也是鹤若折羽身体的应激保护机制呢？
但是没有谁能够保证她会像烫到舌头那样短时间就能恢复，而且，如果每一次产生负面情绪就会引发她的情绪反噬，那那样的事情就是一定要避免的。
不过说到底，最后让小折羽产生负面情绪的原因是……
叩叩叩。
表现着主人活跃个性的敲门声打断了五条悟的思绪。
“打扰——了！”敲门的人是咒高新一届的一年生之一灰原雄，在敲了三声后他就打开了医务室的门，倒也没有冒冒失失地直接完全推开，而只先打开一点，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请问……啊，五条前辈？”
看到因为听到敲门声而稍微抬起头回过来看向这边的五条悟与仍被他环着的鹤若折羽，灰原雄一愣，放开门把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呀，打扰到你们了吗？”
站在他身后的七海建人叹了口气，无奈道：“所以我刚才就说了，敲完门要先等一下里面的回应。”
五条悟确实不会无所谓地表示没事，就算是面对后辈他也完全不会有收敛本性的想法。尤其思绪被打断，又在鹤若折羽这个状态的时间，他的表情其实不是很好，“你们找硝子的话，她现在不在。”
“对不起，五条前辈！”乖宝宝灰原雄马上立正了道歉，又道，“对了，听说鹤若前辈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吗！”
问到鹤若折羽，五条悟的表情多少是收敛了些，而被提到名字的少女这时才将注意力转向门口的两人：“灰原君，七海君。已经没事了，谢谢。”
“已经没事了吗！那就太好了，真是辛苦前辈了！！”
听到本人说没事，灰原雄就露出了安心的表情，而站在他身后的七海建人目光触到鹤若折羽时一顿，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没有的事。”鹤若折羽摇摇头，唇角礼貌地勾出浅浅的笑，“是七海君陪同灰原君来找硝子小姐的吧，这个时候硝子小姐应该在校舍那边。”
她的目光在灰原雄的手臂边停留了一瞬，心中算了算时间给出这样的建议。
“咦咦？鹤若前辈居然会知道，是的！”灰原雄脸上的笑毫无阴霾，“只是小伤不碍事的，不打扰鹤若前辈休息啦！”
灰原雄说着就要拉着七海建人道别离开，鹤若折羽收回了视线，而五条悟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出声留人：“啊——等一下，七海——”
“……”七海建人很想不理会这个不靠谱学长，只是余光瞥见五条悟的眼睛时愣住了一瞬，还是回转了身，“请问有什么事。”
“来来，伤者先坐。”五条悟对着灰原雄指了指一旁桌子边的一把椅子，而后稍微坐正了一些，“因为七海超级靠谱，所以来帮忙想想怎么办吧——”
“什么？！鹤若前辈没有情感了！！？”
灰原雄的声音成功穿透出医务室外，他满脸震惊地看向这位一直留给他安静温柔印象的学姐，完全无法相信每次看到都对她身边的五条前辈展露着特别好看的笑容的鹤若前辈会丢失一切的喜怒哀乐，“怎么会这样！连、连对五条前辈也是吗？”
“什么没有情感？”正走到了医务室门前的家入硝子沉下了脸，打开门和夏油杰一起走进来，“折羽学姐醒了吗，怎么不第一时间通知我？还有刚刚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和同他们两人打招呼的两位学弟点点头，家入硝子快步走到鹤若折羽面前，微弯着腰看着她：“折羽学姐？”
以往会眉眼弯弯地与她打招呼的学姐此时却只是带着一看就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微笑点了点头，就算是靠在五条悟的怀里，也感受不到从前的那种缱绻意味。
不用多解释，她也能理解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夏油杰既意外又不意外，只是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但仔细想想又是合理的。
“其他地方都没有问题，只有情感受到了影响。”不放心地再为她做了一遍检查，家入硝子神情掩不住担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原本以为是消耗得太过剧烈又受到悟濒危的打击才发烧之类……”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弄清确切缘由，”夏油杰托着下巴，“还有解决方法吧。”
五条悟的神情中露出几分想不明白而生出的烦躁：“我要是知道还会在这里问你们吗？”
家入硝子握住鹤若折羽的另一只手：“会不会过几天就慢慢恢复了？”
“其实……”七海建人靠在墙边，出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可以考虑去问一问老师，我想老师必然会比我们知道得多。”
七海建人这里所说的自然是说同时身为五条悟与鹤若折羽的老师的夜蛾正道，五条悟闻言一拳敲向手心：“对啊，去问问老师去。七海，你果然很靠谱嘛。”
*
家入硝子留在医务室为灰原雄医治并照看着鹤若折羽，五条悟一个人来到夜蛾正道的办公室，而夜蛾正道在听完他所说的过后，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先肯定了五条悟的猜测：“这很有可能就是折羽身体的保护机制。”
“我虽然不知道折羽具体是什么情况，但既然你说她仅仅是第一次愤怒以后就变成了这样。”夜蛾正道坐在五条悟的对面，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看，“让我猜测一下，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她生气——她恐怕不是不会，而是不能吧。”
“……”
五条悟低着头没有说话，默认了他的猜测。
夜蛾正道无声地发出叹息，“这是很可悲的，悟。”
可悲，吗？
“她不能够有一切的负面情绪，是吗？这就意味着，折羽并不具备怒吼、恸哭、瞠目等等相应的能力。而她又是因为什么而不得不成为这样的？”
“负面情绪虽然被称之为阴暗面所以不会给人好的想象，”看着思考着的学生，夜蛾正道直白地道，“但也是正因为有正负两极，才是一个完整的人。”
某种意义上，缺失了所有负面情绪的鹤若折羽，从未完整过。
这是生来就承受的不公，与那些天与咒缚极其相似，若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反而需要付出代价。
“可悲”，这是夜蛾正道抛给自己这位学生的课题。
五条悟思索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
“已经发生的不可更改，我倒认为小折羽这样没有什么不好。而且可不可悲这个事情，还是本人说了算，就连我都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难得五条悟把自己也列入了否定项，“老师肯定不知道，以前小折羽父母对她超——坏的。”
他早就确认了曾经在幻境中所看见的除了伪装成鹤若折羽的诅咒师其余都是真实，在他遇见鹤若折羽前她受到过的来自于血亲的伤害恐怕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多，只是就连她本人都在那两只咒灵死亡后不再在意了。
“无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出身，老师你绝对想象不到那种父母有多屑的。”想到那两个人，五条悟轻轻啧了一声，“所以没有负面情绪说不定是上天给小折羽最好的馈赠哦。”
“可是悟。”夜蛾正道说，“她因你而愤怒了。”
五条悟重新陷入了沉默。
夜蛾老师所说的无疑是事实。
以往无论如何都不会真正愤怒的她，在看到他受到伤害时，第一次升起了怒火。而因此，她的身体自动开启了保护机制，使她就连感情也消失了。
不期然的，五条悟想起了自己曾经思考过的问题。
——会对小折羽造成威胁的，是什么呢？
那时他在想，小折羽虽然不怕咒力，但是在不使用咒力的领域又算是个普通人，所以如果碰到什么大力士之流，就有可能处于劣势。
这是没有错的思路，她本人也在一直锻炼着这方面的能力。
但是，现在造成她那样情况的是愤怒，而愤怒的原因是他。
原来威胁不是别的什么，或许……
恰恰是他自己。
四十六
医务室内，家入硝子帮着灰原雄处理他手臂上的伤口，反转术式运转着，伤口也随之渐趋愈合。
“家入前辈真的好厉害啊！有少有的使用反转术式的能力，而且能够成为高专的医生，一定要学习也超好的才行。”灰原雄看着自己的手臂，流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我就不行，医学的知识又难，反转术式也是还一点头绪都没有摸到。”
说着说着他又很有气势地抬起头，一脸坚定：“不过没关系，我会努力战斗的！去做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并竭尽全力！”
家入硝子一愣，倒是没有笑他，看了一眼边上七海建人颇带上几分无奈的神情，勾了勾唇角，对灰原雄点点头：“好呀，要加油。还有小心尽量不要受伤。”
灰原雄手臂上的伤并不重，这会已经处理完毕，家入硝子站起身，还是不放心地再回头望向鹤若折羽：“折羽学姐，你真的没什么事吧？……”
她顿了顿，原本想再问一句关于情绪的问题，最终还是吞回了肚里。
鹤若折羽自刚才开始就一直抱着膝盖望着窗外的光景，听见家入硝子的问题这才动了动，回望向她点点头。
但也没有多说什么的欲望。
家入硝子几乎都要叹气出声，而一旁的七海建人沉默了许久，开口对家入硝子道：“我想，家入前辈不用太过担心。”
家入硝子回过头看他，边听他用陈述的语句继续道：“大概是前辈心里担忧所以没有注意到，不过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五条前辈不在的时候，鹤若前辈就连这边的谈话都未必在听。”
“所以，只要有五条前辈在，就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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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五条悟与夜蛾正道的谈话仍在继续。
他把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朝夜蛾正道勾起一个笑：“没关系。关于这件事，系铃人做出努力就好了。”
“啊对了，其实某种意义上，小折羽和咒术师都是一样的来着，我觉得。”他话锋一转，“她的身上有一种力量，是使她没有负面情绪的最大原因哦。能吸收她的负面情绪，也能吸收咒力呢。”
既然都和夜蛾正道说开了，五条悟也不介意再多说一些。
“咒术师和普通人的差别本来就在于他们能储存咒力而普通人不能，只是她的要极端得多罢了，毕竟是咒力的再吸收嘛。”他拎过一旁沙发上的咒骸，在夜蛾正道骤然警觉的目光里难得只是单纯地抱着揉了两把，“想要舍弃那个力量是不可能的，它同时支撑着小折羽的生命力呢，鬼得很。我都怀疑它有意识知道自己有可能被舍弃。”
在咒术的世界，像小折羽这样的人，可能才会更好地活下去也说不定。她的问题本来就倾向于无解，想要获得不一样的情感，那股力量就会被压制，换言之也就是，她的生命力在被压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