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安静下来,男人沉沉的呼吸声便清晰了起来。
温娇又瞪了他一眼,自去屏风之后将衣裳新换了一身,出来后,见他还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只是一只脚掉了下来,拖在了地上。她懒怠理他,吹灭烛火,翻身上床歇息。
屋里还有一人,不管怎么样,这种存在感总是清晰的。
她闭着眼,听着他的呼吸声,脑子里天人交战。
一会儿想,如果不管他,他就这样躺一夜,明日若是病了怎么办?
一会儿又气地重重翻了个身,就不该管他!就知道发酒疯占她便宜!登徒子!
啊,睡不着。
她气闷地坐起来,借着一缕清冷月光,无言地瞪着躺椅上的醉汉。
罢了,我跟一个醉酒失态的人,较什么劲儿?
她又掀被下床,趿着鞋,又重新走到了他的面前。
先是蹲下来,吭哧吭哧地将他重重的腿放上去,又去柜子里取来薄被,扔到他身上,铺开。
做完这一切,她擦了下额角的汗,转身欲走。
然而脚才走了一步,那人忽然伸手,一下拽住了她的裙摆。
温娇只觉心头狠狠一跳,竟突然没有勇气回头。
安静之中,那人梦呓般地低喃:“……不准去,不准你去。”
温娇一下松了口气,闭了闭眼,没好气地将裙摆拽了回来,小声反驳:“偏要去,气死你这个小气鬼,醋坛子。”
话一出口,忽觉自己也变得幼稚了似的。
她摸了摸被他吻得尚有些红肿发疼的唇,脸颊红了红,转身快步爬回了床。
*
温娇这一夜没有睡好,折腾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因而早上也起得比平时略晚一些,还是被外头的喧哗之声吵醒的。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见屋内无人,就唤了一声春箩。
春箩很快应声进来,她脸颊上的掌痕此刻已消了泰半,几乎看不出来了。
“姑……嗯,少夫人,您醒了?”春箩眼中有光,快步走了过来,满脸的喜色。
温娇不明就里,问她:“怎么了?笑成这样。”
春箩服侍她起身,小声回道:“爷今日起了,在院中喊了大伙儿来训话。”
“他训话,你还这般高兴?”
“少夫人不知,”春箩抿着嘴笑,“爷干净利落地那起子吃里扒外的贱婢给处理了。还顺带,将那些不知哪些院子里调拨过来的丫鬟奴仆全都换了一轮,如今,院中奴仆除了几个眼熟的,其他都是新人。”
“他处理的可那日你疑心的小丫鬟?”温娇想着,他昨日进来,必然也是听到了自己和春箩的对话,“他如何处理的?”
春箩却摇了摇头,不肯说,只是笑:“少夫人还是别打听了,爷怕污了您耳朵,都是不准奴婢说的。”
连春箩都这般说了,看来,他杀鸡儆猴,手段必然是温和不了了。
温娇也没再问了。
卖主乃是大忌,这是碰了底线,今日若不处理,他日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她原是想自己亲自处理,如今,他先一步动手,倒让院中下人们知道,他心里对她的看重,往后,院中应是清净了。
温娇坐到梳妆台前,拿着梳子细细梳理长发。
她还以为,他今日醒了,记着昨日之事,会气得拂袖而去,如今看来,莫非是……不记得了?
正想得出神,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江云翊走进来,两人视线甫一触碰,便各自转开,神色各有不同。
他去里间擦拭了汗,换了身衣裳出来,温娇也打理好了,正坐在案几旁,等他用早饭。
江云翊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饭桌上,只听到筷箸轻碰之响。
江云翊勺了一勺粥放进唇中,悄悄抬眼,目光掠过她的脸。
他垂眸,又喝了一口,这才却看的是她的唇。
几次之后,他发现,女孩儿略微低头,脸颊有些泛红。
江云翊微微坐正了些,低咳一声,放下了碗。
“我用好了。”
“我用好了。”
两人齐声说,声音交叠。
他们下意识对视一眼,似乎都怔了怔,温娇转开脸,低头理了理衣袖。
这时,青露走进来,说傅氏派人过来请她,说是马车已备好了,可以出去了。
青露一说完,温娇就看了一眼江云翊,见他垂眸把玩着指间扳指,也不走,便低声道:“我要走了,去给表舅舅送行,他准备离京,大约又是数年不再回来了。”
江云翊一怔,一下停了手中动作,抬头看她。
温娇抿了抿唇,双手交握:“……你今日若是不忙,可以陪我同去。”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若是有事要忙,就自去忙罢,当我没提。”
她话音未落,他的回答就紧跟了上来:“不忙。今日不忙,我陪你去。”
他眸中灿然有光,温娇挪开眼,起身,走了出去。
江云翊连忙跟上。
傅氏见了江云翊自然惊奇,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叫人再备多一辆马车,留他们夫妻二人同坐。
温娇本来想说不必如此麻烦,江云翊却想也不想地颔首应了。
对上傅氏带笑的眼,温娇脸颊又忍不住红了红。
上了马车,温娇坐的离他几乎有一臂的距离。
江云翊看了一眼,心道,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他唇角微翘,只觉今日心情奇好,往她身边挪了挪,紧贴而坐。
第52章 局促 你是不是装醉?
城外十里坡。
天光散漫, 山风掠起之时带起阵阵花香。
他们三人到之时,傅修贤正坐在凉亭之中, 嘴角含笑地与一老者对弈。
男人一身白衣,眉目之间俱是温柔。
听见小道之上传来的轱辘声响,便站起来,向老者辞别,慢慢下了石阶,走到他们面前。
树边拴着白马一匹,上头驮着行礼, 正低头吃着草。
傅修贤看见温娇与江云翊似乎也没有感到讶异,只是垂眸一笑。
傅氏自是拉着他好一顿嘱咐,哭得满脸都皆是泪,傅修贤又是无奈又是好笑:“阿姐不必担心, 我也不是一去不回, 你好生照顾好自己才是。”
傅氏拿着帕子拭泪:“你就这样悄悄地走, 连父亲母亲也不告知, 回头他们定然责怪我了。”
傅修贤笑了笑,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父亲母亲那里, 我早已拜别过了,他们只是不知我今日走罢了。还好,阿姐今日没带一群人出来与我话别,否则, 这场面太凄苦, 倒闹得我很不舍得了。”
“你若舍不得, 倒是别走啊。”傅氏忍不住在泪眼中,笑着啐他,“尽知道捡好听的哄我。”
傅修仙一笑, 目光挪到温娇与江云翊身上。
“多谢你们来送我,”傅修贤目光坦荡而洒脱,“多余的话,我便不多说了,惟愿你们夫妇二人,一切都好。”
他也不多嘱咐要江云翊多照顾温娇之类的话了,既然他们夫妇二人彼此心意相通,其余的话再说就显得无用了。
“傅大人,珍重。”江云翊承情,拱手行了一礼。
傅修贤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表舅舅,一路顺风。”女孩儿娇软的声音熟悉地响在耳侧,他目光平移,对上她带笑的眼。
视线不过停留片刻,他便挪开了,垂眸之时,只觉喉间酸涩。
“走了。”
他转身,迎着风,大步走向白马。
一人一马一剑。
他骑着马,掠起烟尘滚滚,渐渐消失在众人眼中。
温娇扶着哭得几乎站不住的傅氏追了几步,心中亦觉怅然。
不管什么时候,他的选择总是与旁人不同,他追逐的人生不被世俗理解,却叫人钦佩敢于舍弃一切的勇气。
性格使然,同样出身世家大族,江云翊与傅修贤却是全然不同的两种人。
江云翊从很久以前开始,便一身刚毅,似乎从不懂何为退让,他始终扛着属于他的家族重担,一路披荆斩棘而行。
对于这一点,温娇有时候会想,自己与他,其实也有相似之处。
山风飒飒,她下意识转眸,望向身后之人。
江云翊目视远方,负手而立,见她望过来,便浅浅一笑。
*
回城之后,街上已是人声鼎沸,早起摆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温娇掀开车窗一道细缝,往外张望,时不时与江云翊搭话。当醉仙居出现在眼帘之时,温娇抬起下颌,斜睨身边人一眼:“这往后我还能去醉仙居么?”
江云翊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莞尔一笑,也不回答,只忽然叫了“停车”。
傅氏被请出来之时,还有些懵。
听江云翊说,要请她去醉仙居喝茶吃点心,转换转换心情,倒是笑看了他一眼,夸赞他今日举止窝心。
温娇在心里直摇头,唇角忍不住泛出笑。
两夫妻一对视,江云翊也笑了笑,凑到她身边,低声道:“我的夫人,请。”
温娇飞快抬眸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傅氏,见她似乎没有听见,这才松了口气,脸颊红了红。
拍开江云翊递给来的手,快步跟上了傅氏的步伐。
在醉仙居略坐了坐,用了一些精致的点心之后,三人才打道回府。
回府之后,因傅氏要去老太太处回话,便邀他们夫妻二人同去。
这些时日,江云翊忙,也确实很久没在老太太跟前露面了,只有温娇时不时过去陪她老人家聊天。
于是,夫妻两人欣然应允,又往老太太院中去了。
老太太刚歇过午晌,精神头不错,见他们夫妇二人一同来看她,更是欢喜。
“听说早上你们一道去给傅家老幺送行?”老太太关心地问,“他可曾说,他往何处去了?”
傅氏一提她这个弟弟就忍不住叹气:“这顽猴儿皮惯了,出去就是没影儿的,他说是往边关一带去呢,也不知是不是,总之,我是再也找不着他的,只盼年节之时,他能送些信回来便好。”
老太太笑道:“他是个体贴之人,你能想到的,他必然也能想到、做到,这些啊,你就别担心了。倒是说件喜事给你听。”
傅氏忍不住笑:“老太太还卖关子了,这府中什么喜事,是我早上出去一趟就发生了的?”
“你别不信。”老太太看了并排坐在一块儿的江云翊与温娇两人,眸中笑意更深,“就前脚走,明哥儿就来我这儿,叫去宫里递牌子,请余太医过府来看看,他媳妇儿不舒服,好几日了,吃什么吐什么。”
既然说是喜事了,傅氏眼眸一亮,激动得有些坐不住了:“老太太,可是……可是……”
老太太笑着点头。
满屋子的欢喜,温娇也连忙说讨喜的话来恭贺傅氏。
老太太笑着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你也别光顾着恭喜他们,你们夫妻也要赶紧添喜讯才是呀。”
这时,银瓶上来添茶水,温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婉沉静的模样,即便之前在长平郡主院中发生了那样大的事,她还是有本事在老太太跟前将事情圆过去,足见她的本事有多大了。
温娇垂眸,佯装羞涩,并不答老太太的话。
银瓶走到江云翊身边,细心地将他喝得有些寡淡的茶撤去,重新从小丫鬟的托盘之上,换了一盏新的上来。
江云翊从头到尾眼角都未落在银瓶身上,只是对着老太太笑道:“老祖宗这般心急。”
“可不是。”老太太笑睨他一眼,“我如今的盼头,就是江家子孙满堂,你的孝心,可都在上头了。”
江云翊笑看了温娇一眼,对老太太道:“那孙儿必然要努力尽孝才是。”
他少有如此直白之时,老太太被哄得笑个不停。
银瓶奉茶的手微微一抖,茶盖碰着茶杯,滑下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江云翊垂眸,看了一眼,淡声道:“不必捡了,下去罢。”
他说完,便去看温娇,见温娇正好不偏不倚地望过来,忍不住对她笑了笑。
银瓶飞快抬眸,见他对身旁之人笑得温柔,抿紧了唇,福了福身:“世子恕罪。”
老太太望着银瓶快步退出去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忽然道:“这丫头啊,最近老是心不在焉的,想来,是老想着我给她定下的亲事,你们也别见怪。”
傅氏眼眸微动,从善如流地接话:“老太太为银瓶定了哪家?”
今科举人,寒门学子,如今还是阁老门生,前途不可限量。
老太太只略略说了说,傅氏便好一番夸赞。
温娇从头到尾没有吭声,老太太却知她听进去了,点到即可,不再多言。
从老太太院子出来,江云翊跟着温娇回了院子。
温娇见他不急不缓的模样,忍不住问他:“你今日当真不忙?”
江云翊看她,眼中带笑:“怎么?抽空陪你一日,你还嫌弃我了?”
温娇转开脸,小声道:“谁要你陪。”
江云翊负手跟在她身后进门,温娇去换衣裳,他就在屋里,百无聊赖地左摸摸,右看看。
暖塌上针线篓里搭着一块布,将里头的东西蒙得严严实实的。
江云翊人高手长,轻轻松松一够手,就将红布掀开了,里头躺着一件玄衣束袖的男子衣裳,做了一半的模样。
他拎起来,按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越比,嘴角翘得越高。
正高兴着呢,背后突然伸出一只细白的手,一下将衣裳夺了过去。
温娇咬住唇,脸颊微红:“干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她匆匆拿过针线篓,将衣服又塞了回去,正弯腰收拾着,男人从身后贴过来,长臂一伸,将她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