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在刚刚沉默的十五分钟里想明白的道理。
一手带大的孩子,Lum哪里看不出令嘉真正的情绪,她心如刀绞,却毫无办法。
二十年来,她跟令嘉相处的时间多过自己的孩子百倍千倍,亏欠家人的实在太多太多,已经无法一再拒绝儿子催促她回国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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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睁着眼睛渡过了从伦敦到S市的十二个小时,落地是陈东禾来接的机。
作为令父的左膀右臂,陈东禾已经在宝恒工作十几年,对令炳文忠心耿耿,他是极其不赞成令嘉回国的,但大小姐先斩后奏,把房子都卖了跑回来,这下也没办法再把人赶回去。
他接过令嘉手中的行李箱,没有在令嘉身后看到熟悉的人影,疑道,“大小姐,Lum没跟你一起回国吗?”
“我已经成年了,不需要奶妈。”
在陈东禾不变的注视下,她才既生气又委屈开口,“合约到期,她的儿媳生产,回去照顾孙女了。”
到底还是熟悉的大小姐啊。
令嘉只对亲近的人生气,能把份委屈憋到下飞机才吐出来,已经是长足的进步。
接机之前陈东禾还挺害怕,害怕看到一个完全消沉颓丧,悲观崩溃的孩子。幸好,过去二十年良好的成长氛围让她拥有了健康的心态跟抗压能力,让令嘉起码没有被挫折击垮,还能迅速做出退学回国的决定,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小公主前二十年的世界富足温柔,连指尖划道口子,都足以使令家上上下下大惊小怪,叹息扼腕,如今遭逢大难,却是要用她稚嫩的肩膀扛起所有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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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上了返城高速,开往直达医院的路线。
四十分钟,陈东禾跟令嘉讲了许多一开始没打算细说的事。
宝恒的情况比令嘉想象中还更糟糕,绘真集团来者不善,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
正常企业进入破产程序后通常有三种走向,清算、重整或者和解。
绘真想要清算,简单说就是联合其他股东和小债权人,拆解公司卖东西,最大限度收回债务。
而以令父为主的一群人想要公司艰难活下来,通过重整起死回生。
如果说他们的诉求原本还有一丁点儿余地,那么,随着令父这个宝恒的灵魂人物中风入院,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只剩下公司几位元老苦苦支撑,谈判陷入僵局。
令嘉料到回国会有很多需要钱的地方,却万万没想到,竟然需要那么大一笔!
她英国带回来的上千万英镑,在宝恒这座即将坍塌的大厦跟前,像是螳臂挡车,已经无力回天。
退一万步,就算绘真肯在并购合同上签字,宝恒进入破产重整,公司起死回生,她父亲个人名下的三亿多债务并不会就此蒸发,她带回来这笔钱只能还上三分之一。
“把我爸国内名下所有的财产估值加上,够还吗?”令嘉问得小心翼翼。
“大小姐,”陈东禾不忍,“除去给你的部分,董事长名下的所有财产已经抵押给银行了。”
现在都是银行的东西。
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凉水。
令嘉这个从生下来就没为钱发过愁,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为两亿多人民币的债务发愁。
她来不及想更多,因为医院已经到了。
隔着病房的玻璃窗往里望的时候,令嘉只觉得自己宁愿背上十亿、一百亿的债务,也不愿见父亲不得动弹躺在这儿。
她迅速背过身低头不敢再看。
从陈东禾的角度,只能见她眼泪劈啪噼啪落在脚面上,像极了小时候令嘉不愿写作业,被令父在庭院里罚站的样子。
“董事长是那天跟绘真的会议结束后倒下的,入院意识还清醒的时候他给自己签了手术同意书,手术还算成功,命保住了,目前就是不能出声,动弹不方便,医生说好好治疗复健,以后也许能慢慢恢复。”
陈东禾说完叹气,“大小姐,虽然董事长并不希望你回来,但是,你能回来真好。”
令嘉最后擦干眼泪平复呼吸,推门进了病房。
短短几周内,令父的发根尽是新长出没被染黑的白色,从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变得脆弱懵懂,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到令嘉也并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只是咿咿呀呀几声,吐出了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令嘉猛地回头,“我爸不认识我了?”
“医生说这是由于大脑受损,以后淤血散干净,记忆可能会清晰起来。”
令嘉想过任何一种情况,父亲可能瘫痪、失语,唯独没想过他会连认都不认得自己。
她唇口微动又想哭,好在陈东禾及时打断她,“大小姐,董事长现在的身体情况,懵懂也许反而是件好事。”
总比脑子清醒却又不能动弹的痛苦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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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嘉在病房住了一个礼拜,绘真集团跟宝恒的谈判进程终于拖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她必须代表她的父亲,作为宝恒最大的股东,出席周一最后的谈判会议。
“陈助,我的专业是哲学,你让我说尼采康德,我还有点心得,让我商业谈判去说服别人,我完全一窍不通啊!”
令嘉头大,抓紧病床扶手腿软打抖,不愿出门。
这个礼拜里,她跟着陈特助早出晚归去争取大大小小的股东,劝服他们统一阵线坚持资产重组。
可惜树倒猢狲散,父亲这颗大树倒下后,令嘉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人间真实,从前见她恨不得认她做亲闺女的叔叔伯伯们现如今一个个变了脸,要不四两拨千斤云里雾里绕晕她,要不口风模棱两可不给实话。
她没把任何人劝服,倒是差点被人劝服,短短的几天就被这群社会人整出阴影来了。
“大小姐,秘书室给你写好台本了,你就背下来坐那儿,到哪句按着本子上回答就行,其他人会辅助你的。”
“可他们要不按台本来呢?”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谈判桌如战场,形势瞬息万变。
陈东禾端详了令嘉半晌,提议,“这样……你到时候披着头发,戴上耳机,台本上没有的词,我在耳机里告诉你,你就负责转达。无论如何,得让绘真看到宝恒的主心骨,不管是对方还是我们自己,只有瞧见希望,大家才会有信心。”
可见事情确实已经到了最后一步,连陈特助这个最以稳沉见长的人都只能使用这样的下下策。
令嘉就算是只鸭子,也只能硬着头皮爬上架了。
寄回国的行李还没拆,令嘉不通庶务,是个生活白痴,没了佣人帮忙便完全不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只箱子,翻来翻去倒腾得一团乱,最后只能临时从父亲的衣柜拿了件男版西服外套应急。
好在令父身型不大,西服剪裁挺括,肩线流畅,令嘉在里面配上泛光的黑色绒面及膝裙,系紧皮带收腰。
再搭十寸一字带恨天高,左右一边一个流光闪闪的银质耳链,走时装周大小姐的范儿好歹是出来了。
“怎么样,陈助,这么穿能镇得住场子吗?”
令嘉整理着大波浪长发,从卧室走到客厅还是不怎么自信。
令嘉的外貌随便伪装一下,比想象中能唬人。
陈东禾点头,“非常好,只要您说话不露怯,就完全是王者归来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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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到公司,令嘉一路上都在紧张地温习台词。
生意上的东西她不懂,只点亮了背书的技能点,背词儿是她唯一能努力的部分。
会议室的大门近在眼前。
左右的秘书将门推开最后一刻——
陈助压低声,最后一次郑重叮嘱她:“大小姐,您一定得演好这一场。”
“宝恒未来的兴衰成败,全看今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小姐演艺生涯的起点就从这里开始啦——
第5章 chapter 05
令嘉深吸一口气,稳步朝里走。
十寸鞋跟踩地的敲击声被厚重的灰色地毯悄无声息容纳。
这是宝恒集团顶楼最大的会议室,照明系统的灯光偏冷,气氛异常森严稳沉。
对峙的椭圆长桌两方,其余人都已经坐满,黑压压看去全是脑袋,只空下宝恒这边最中间的一把椅子——
那是属于令嘉的位置。
初次对上绘真的谈判组,直面一群西装革履冷漠挑剔的谈判精英,令嘉站定的第一反应就是压迫感,压得人小腿发软。
她都怀疑自己现在坐下去是否还有余力站起来。
双方团队起身握手。
也就在这时,令嘉对面正中的那一把椅子,从大楼外墙落地玻璃的方向回转。
隔着投影仪明暗错落的光影,她见到了一张轮廓分明、英俊而熟悉的面孔转过来。
令嘉瞳孔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产生自己不知身处何处的错位感。
这人正是她上周在伦敦金融城见过的华裔投行精英!
陈助准备的资料囊括了对方谈判团队所有成员的履历和背景风格,但令嘉确定自己没在资料中见到过有关这个人的任何信息。她的眼神朝旁边动了动,很显然,秘书也没料到这位谈判团队里突然出现的空降兵。
对方已经起身,客套的微笑如同用标尺量过刻在唇角,居高临下递手过来:“你好,傅承致。”
“你好,我是令嘉。”
令嘉痛恨自己的鞋没有选得更高。
两方指尖短暂的交触后飞快分开,各自落座。
是了,她瞬间又想通。
绘真集团毕竟是英资银行控股,伦敦总部派个谈判精英来也是有可能的。
但这场谈判里所有人都着正装,唯独傅承致就一件半旧的灰色羊绒毛衣,里头套了件连领扣都没系上的淡蓝衬衫,虽然很有大佬范,但也还是随便得过了头。
她明白,穿衣自由建立在拥有足够的权利和地位的基础之上。对方除了在自己的团队拥有举重若轻的地位,还表明,他并不把宝恒,包括这场谈判放在眼中。
而且她上周送他一张地铁卡,不算全然不认识的交情了吧?
但这人没有叙旧的意思,看起来是完全没打算手下留情!
令嘉被自己的脑补吓得更紧张了。
在这种大型商业谈判现场身处漩涡正中的感觉,简直比当年她入学剑桥的面试还恐怖一百倍。
区别是,她上次面试失败还有其他G5高校做退路,今天失败,她爸经营几十年的集团就要被拆解拍卖了。
令嘉心里一边打鼓一边想哭,还要给自己‘我不怕我不怕’的心理暗示。
全身武装到头发丝,伪装成全场她最自信无畏、最大方坦然的样子。
简单的商业礼仪程序走过后,会议迅速切入正题。
在一场正式的谈判中,每一方的谈判者背后都有着团队无数密切紧凑的分工,如陈助所言,令嘉确实只是一个被推到台前负责演绎领导者的吉祥物。
令她感激备至的是,对面的傅承致比她看起来还像吉祥物。
他懒散地仰靠着椅背,并不主宰谈判。不,应该说他压根就没发声,从头到尾只把左手摊在会议桌上把玩钢笔。
在这你来我往、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对峙中,他的画风清奇到像是来度假的地步。
喝口咖啡还不忘转头小声跟旁边的人吩咐,“酸了,拿去加冰块。”
待秘书的冰块加来,他浅抿一口耸肩,又继续挑剔,“糟糕的味道,还是重泡吧。”
……
短短半个小时里他折腾了四次随行人员,这种把镇定自若开小差合理化到让人想揍他的行为,严重感染了令嘉。
让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如临大敌可笑起来。
心里紧绷的弦稍微松弛,她试图像跟导师谈论哲学一样与对方的发言人交流,用快慢均匀、有条不紊,略带感染力的语言叙述那些拆开她都认识,组合起来一句也不懂的概念。
现场连线另一端的秘书室边听谈判直播边想词儿,生怕听漏对方一个字,陈东禾捏着耳麦一把一把擦冷汗,而漩涡正中的令大小姐渐渐无知者无畏,反正她也不懂。
令嘉在剑桥时候,学生每周都需要和导师tutorial,一对一交流至少五个小时以上。
而在这五个小时开始之前,她至少需要另外花八个小时以上的时间来做准备,当真是虐多就习惯了。
场子里活动开之后,她隐约摸到tutorial的节奏,中途一度略带惯性地翘了几分钟二郎腿。
直到对方又抛了个更难的问题过来,才又悄悄放下腿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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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一个半小时。
宝恒这边角落有小董事凑到隔壁轻声问:“不是说董事长女儿搞哲学的吗,怎么还挺懂挺能讲的?”
“可能人家修的双学位吧。真是虎父无犬女,老令后继有人,就算家业散了,以后也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果令嘉能听见,一定会在心里驳斥这位天真的叔伯,她爸东山再起的机会渺茫了,毕竟现在人在床上,动弹不得。
想当个好演员,内心必须有强大的自我暗示做支撑。
令嘉进门前把问题的本质想得很明白了,宝恒就是谈判桌上的羔羊,被屠宰的一方,她们现在唯一努力挣扎的理由,就是向对方表白自己的肉有多肥多美,再养养还有剩余价值,能走可持续发展路线。
过去的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在后悔一万次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哲学这样一个不能变现的人文学科,以至于如今只能面对巨额债务束手无策。
但现在,令嘉突然不后悔了。
她确实没什么商业天赋,在不可抵挡的大势之下,满肚子纸上谈兵的理论也回天乏术。
学哲学至少让她拥有了强大的思想体系,变得透彻、谦逊,如此浩瀚的宇宙中,她们都是微渺的尘埃,为挣扎存活努力到用尽最后一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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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程进行到三分之二,时间已经过去三个小时。
绘真势头太猛,他们在对方的绞杀中勉力支撑,一遍遍重述自己的理念坚持争取,令嘉晕头转向心焦力悴,仍不愿放弃最后的阵地。
她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在会议结束后倒下了,他能坚持到会议结束都是个奇迹,因为令嘉现在就想当场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