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旌缓慢地坐直身子,眼中欲望将敛未敛。
小姑娘趁机诱哄他,声音故作婉转轻柔,如同春三月时湖中掠起的几圈涟漪,慢悠悠地波动,晃进人的心坎。
他一时晃神,又问一遍:“刚才说了什么?”
顾宜宁脸上染着轻淡的赤色,再度提出无理的要求,“我想要那团碎纸。”
陆旌听后笑意渐收,□□散尽,周身清明,又恢复成了那个高高在上只可远观,不可染指的摄政王。
哪怕衣襟凌乱,身上沾着女子用的空谷兰香,也给人一种冷如玄冰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他拢紧掌心,口吻极其淡然地拒绝,“不给。”
顾宜宁撇了撇嘴,小声道:“那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不给。”
“在本王手中,就是本王的。”
话落下,他疲倦地揉了揉额角,翻开桌面上的纸码,一副要处理公务的样子,俨然不想跟她多谈。
顾宜宁在旁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跪坐下来帮他按揉肩膀,试探着问:“殿下看到上面的内容了吗?”
陆旌笔尖微顿,在雪白的宣纸上掉下一滴墨。
他亲手按下的手印,几乎一眼就能识出来。
怪不得向来娇纵的人这几日悄悄收敛脾性,乖地跟猫一样,原来是没了压制他的契约。
在小姑娘来之前,他将纸团握在手中反复搓磨,直到再也无法拼凑成原状,最后险些扔进炭炉里烧成灰烬。
还没进行到最后一步,人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从门外涌进的几股寒风经过炭炉,也变得暖洋洋,吹到人脸上,异常清爽。
陆旌笔尖蘸了下笔墨,低着眼,违心道:“没看见。”
“没看见就好。”
顾宜宁小小地抒了口气。
说罢,她伺机而动,趁着男人专心提笔的瞬间,往前扑了一下,去抢他另一只手中的纸团。
顾宜宁还是头回抢人东西,以前陆旌都是将礼物直接摆到她面前的,她想要什么要什么。
现在嫁给他以后,受到的待遇真是令人心酸。
连自己的东西也做不了主,得亲自动手才行。
然而亲自动手也不行,她使劲浑身解数,连对方的一根手指也掰不开。
顾宜宁红着脸,手腕发抖,指尖发白,表情也在用力。
陆旌淡定地看着她,食指稍松一下,又收紧,给了她希望,下一刻再施以绝望,就这么恶趣味地戏弄着她。
闲暇之余还轻描淡写地点评,“吃太少了,丁点力气。”
顾宜宁气急败坏,抓着他的手指,半是撒娇半是哭腔地控诉,“你这人怎么这样,这明明是我的!”
陆旌哪受得了她这般模样,又可怜又倔强,清润的眼眸含着潋滟水光,眼泪快掉下来了,他此刻只想把人抱在怀里顺毛。
“陆旌,快松开!!”
小姑娘恼羞成怒。
他压下唇角,缓缓减轻手指力度,摊开掌心。
顾宜宁好不容易掰开铁一般坚硬的手指后,得偿所愿,拿着纸团奉若珍宝,随后躲他躲得远远的,一脸防备。
陆旌靠在椅背上看她,淡声提醒,“宜宁,碎纸无法复原。”
小姑娘看他一眼,提起衣裙转身离开,留在眼前的,只有一袭轻飘飘的榴红色背影。
陆旌唇畔笑意彻底淡下,笔尖在砚台上点墨,看着狼毫一点一点浸湿,眼眸也跟着翻涌起团团墨色。
与此同时,袖口中滚出刚才调换的那团碎纸。
他展开后看了两眼其中的内容,而后毫无留恋地扔进旁边火炉。
直到火焰将所有碎屑吞噬之后,才缓缓挪开视线。
若不是小姑娘看得紧,这张纸,早就该烧了。
他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遵循上面所谓白纸黑字红手印的契约,见他的王妃喜欢,就陪着一块玩这场过家家的把戏。
最后放不放人,做不做数,终是他说了算。
顾宜宁从嫁给他的那天起,便失了自由身。
确切来说,应该回溯到更久之前,在他满心满眼被她占据着的时候,她就已经被上了一道锁。
任何人都无法觊觎。
那纸契约,是他心上的一根刺,却也是小姑娘心头的一抹希冀。
此刻没了正好,她本来永远也逃不走,倒不如早点消了那份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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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柱长廊下,顾宜宁满脸通红地端着手中圆滚滚的东西,跑了许久后,还心有余悸,生怕陆旌派人拦下她。
手中的东西,是被她近乎泼皮无赖一般抢来的。
确定身后无人追赶后,坐在了廊侧的长椅上,迫不及待地抚平纸团。
突然,从中掉下一颗甜水坊的梨花糖。
是陆旌连同纸团一块给她的。
她眼中蓄起笑影,拆开糖块后放进嘴里,满口生甜。
但乌漆麻黑的纸张上,一个字也辨别不出。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那天塞进去之前还是能看清上面内容的。
早知道就不抢了,把脸丢尽抢回来这么一堆废纸,根本没什么用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拿这样的一张纸去当生辰礼,很没有说服力。
陆旌本来就不怎么相信她口中说的话,没准又一次以为自己是在糊弄他。
可当下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送金银珠宝太俗,且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心意。
送刺绣又跟陆夫人的撞了。
顾宜宁烦闷地将碎纸团成球,靠在红柱上赏了会儿面前的冰湖,随后心不在焉地回了芙蓉轩。
她坐在桌前,铺开纸张,提笔写字,写了一遍一模一样的契约书后,不是很满意。
又将纸张反复折了几下,把边角处故意磨破做旧,直至它看起来像是饱经风霜后的样子才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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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陆旌裹着一身寒气回来时,顾宜宁正窝在床上看画本子,看见他后做贼心虚地把枕头往里移了移。
一层暖淡的光晕称地她眉目温婉,乖巧意味十足。
陆旌看到她脖颈处挂着的小玉盒,眼神微暗,周身气压也稍稍沉肃下来。
沐浴完,床上的人已经规规矩矩地躺着闭上了眼。
他掀开锦被,平躺在外侧,枕着手臂假寐。
小姑娘还挺会忍辱负重,蛰伏很久后才窸窸窣窣地有了动作。
枕头缓缓移动,露出来一盒精巧的口脂。
顾宜宁打开盒盖,扯出男人一只手掌,将艳红的口脂涂满了他的食指尖,随后把小玉盒里面早就准备好的纸张拿出来。
在空白处稳稳一压。
一张新伪造的契约书应运而生。
陆旌闭着眼,感受身侧的动作,在对方还要有下一步动作的时候翻身禁锢住了她。
顾宜宁没办法下床去拿手帕,不知如何抹去男人食指上残余的口脂。
她只好重新打开盒盖子,在自己的唇上胡乱点了两下。
原以为第二日陆旌会质问一下他指尖的红色是哪来的。
没想到最后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
顾宜宁心中越发愧疚,对他就更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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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旌连着享受了几日好待遇,终于迎来了生辰的一天。
天还蒙蒙亮时,外面就飘起了小雪。
待早上起床,地上已经铺满了薄薄的一层雪白,顾宜宁掀开纱帐,随手扯了件披风,径直向门外走去。
陆旌紧随其后,目光紧跟着雪地中单膝半跪着捧雪的姑娘。
她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外面是件绯色披风,满头青丝尚未梳拢,柔柔地散在背后,发尾垂在雪地间,隐约划出几道细小的雪痕。
一张脸粉黛未施,身上颜色恰好,既相衬又纯粹,不染一丝杂尘。
皓白的手腕经过凉雪浸湿,泛出点红,在满是纯白的天地间,红地刺眼。
陆旌看不下她如此受冷挨冻,把人拉回了房间。
顾宜宁还没玩够雪,但看在他今日生辰的份上,万事以他为主,不做挣扎就乖乖跟着走。
早上陆夫人在厨房忙来忙去,煮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长寿面,比酒楼里的还要鲜美。
大儿子每年的生辰,她都会匆匆赶去他在的地方,有时是京城,有时是北疆,到那里后像在他小时候那样煮上一碗长寿面。
陆旌会很给面子地吃完。
今天也是如此。
她目光慈和地收回空碗,去准备晚上包饺子的调料。
从起床到现在,知晓陆旌真实身份的高门大户都将生辰礼送了过来。
顾宜宁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在账本上记录下来,留着日后回礼的时候用。
一上午很快过去,跟虚度了一样。
中午太夫人那边就派人来请,同姜家人一起吃了个十分尴尬的饭局。
所有人都没吃饱,以至于陆夫人一回芙蓉轩就忙着去厨房揉面。
顾宜宁四处找了找,不见段嬷嬷的身影,便随口问了一句。
陆夫人道:“被我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应该明天才回来。”
顾宜宁会心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陆夫人也觉得段嬷嬷烦人了。
包饺子的时候并未假手旁人,顾宜宁把陆旌唤来,房间内只他们三个人。
她包的饺子十分可爱,便手把手教男人包,结果对方包出来的成品不尽人意,姿态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丑。
顾宜宁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饺子,想笑,又不敢笑地太明显,只能忍着。
陆夫人还很真诚地夸,“包地真好。”
许是因为这是她儿子,她心中儿子比谁都优秀。
顾宜宁咬了咬唇,也违心应和了两句。
陆旌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包的,你全吃了?”
她愣了下,艰难接受,“好……好呀。”
原以为吃饭时她又会千方百计地避开,谁知道餐桌上专挑丑饺子吃。
陆旌打断她:“好了。”
顾宜宁摇头,“虽然外表不怎么样,但很好吃,是吧母亲。”
陆夫人柔和地笑了笑,“比别的都要好吃。”
说完后,外面响起一阵脚步,踩在雪层上,嘎吱嘎吱作响。
两扇门毫无预兆地被撞开,扇进来一股冰冷的风雪。
少年冷眼冷眉一身反骨,与陆旌有着几成相似的五官,此时肩头落满了白雪。
陆夫人回头,激动道:“卓儿回来了?”
陆卓本也是一副冷性子,不过在陆旌面前收敛锋芒,格外乖巧,一屋子的人先给他大哥行了个礼。
随后从怀中拿出一把奇异的匕首,双手奉上,恭顺道:“这是给大哥的生辰礼。”
陆旌将刀刃抽开看了一眼,淡淡颔首。
陆卓见他收下,眼尾扬起,很是高兴,坐下吃了两碗热乎乎的水饺。
吃完后又对房内侍女吩咐,“把这些饺子都包起来。”
陆夫人一颗心又提起来,紧张地问:“这是又要出门?”
陆卓垂眼,低声解释:“路上碰见只流浪猫,怪可怜的,喂完之后就回来。”
陆夫人松了口气,“那就好,母亲还以为你又要去外闯荡……”
顾宜宁放下筷子,目光在陆卓脸上饶了一圈,笑道:“弟弟何时有这般善心了?”
陆卓把霍蓁蓁带到瑜洲的事,没打算瞒着顾宜宁,但不敢对陆旌坦白。
他努力朝对方使了个眼色,余光看到他哥那道沉沉的目光后,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顾宜宁替他解围,“饺子装好了,你快去快回。”
“好。”
-
弯月如钩,挂在空落落的树梢上,在地上映出枝岔的纵影。
顾宜宁身覆披风,悠闲地靠在陆旌身上,不断地转动手中玉盒。
陆旌背抵红柱,手指磨了下小姑娘的耳垂,见她动作,还以为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顾宜宁将玉盒暖热后,把它从脖颈间扯下,依依不舍地递给男人,“呐,生辰礼。”
陆旌披着半身月光,如松如竹,神色隐匿在黑夜中,瞧不出喜怒,但明显感觉到他呼吸滞了一瞬。
明明听见她说的话了,却不伸手去接。
顾宜宁点了点他胸口,“不要吗?”
陆旌单手接过,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份逼真的假冒契约书。
也算不得假冒,小姑娘偷着拿他食指按下去的手印。
原以为这是她攒着的希望。
她却反手送给自己。
陆旌神思恍惚,只觉心中那根硬刺随着展开的纸张慢慢变软,最后融进血液,一阵通透,连心尖都欢喜地颤了颤。
良久后,他低声开口,“送了就不准反悔。”
顾宜宁乖乖点头,指了指旁边取暖的炭炉,“扔进火里不就行了?我永远也不会拿它威胁你了。”
陆旌无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人,“你送的东西,自是要好好珍藏。”
他加重那个“送”字,送的东西,到底跟抢来的不一样。
他舍不得扔进火中烧成灰烬。
小姑娘目光盈盈地望着他,眼尾弯起,“好。”
夜幕中繁星点缀,映着地上白雪,如仙境般飘渺。
顾宜宁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困了,回去睡觉。”
她走两步,身后的人依旧不动。
回过头后,发现陆旌还在盯着手中玉盒。
顾宜宁心跳加快,总不会发现这张是跟原来的不一样了吧。
只片刻,陆旌掀眼,目光徐徐扫向她的脸,声线有些倦哑,“上辈子,我是不是负过你?”
这句话如同晴天暴雨,兜头而下,淋地顾宜宁猝不及防,仿佛撕开了她身上最隐晦的秘密。
她已稳不住身形,扶着长椅坐下。
跟在陆旌身边这么久,肆意成性,险些忘了,自己的夫君可是摄政王,他有着最敏锐细致的洞察力,善于从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描摹大局。
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