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上辈子”三个字的时候,语气何其认真,根本不是试探,而是在质问。
不知道陆旌什么时候参透了她重生的秘密。
或许是她三番五次搭救颜画师的时候,也或许是她带着脚伤身残志坚地和陆卓去街头算命的时候……
只是,他后半句问地不对。
他没有负过她,是她该说对不起才是。
顾宜宁紧紧捏着衣角,唇色发白,当初就不该写下契约书,不该对陆旌设防。
要不然,陆旌怎么能误会呢。
上辈子,明明是自己拖着虚弱的身子,耽误了他一生。
第80章
夜色中……
夜色中, 陆旌的视线直直看过来,仿佛能穿透人心。
顾宜宁知道自己无法再瞒下去。
最后在他的目光中,磕磕绊绊近乎哽咽地把上一世两人最终的下场说出口。
想起陆旌独自走在冰天雪地里的背影, 眼中珠泪摇摇欲坠。
数年光景,浓缩成短短几句话。
落入陆旌耳里, 压地他五脏六腑都拧至一起。
心尖上的姑娘险些被烈火吞噬,缠绵病榻十余年,正值韶华之时湮灭人世, 受尽人间疾苦。
与设想中的恰恰相反。
他本该护着她安稳度过一世的。
结果何其讽刺。
男人眼眶猩红,把所有痛苦都归结到自己身上, 声音又沉又哑,低到不能再低,“是我不好, 没能保护好你。”
顾宜宁看见他的模样有些被吓到,无错道:“你怎么还揽罪?明明都怨我,是我……连累了你, 如果没有我,你的日子也不会过得那般糟糕……”
说完后, 便觉得陆旌抱她的力度更加紧了,似是要把她融于骨血, 差点喘不上气。
陆旌的反应比想象中还要大。
他身上有着明晃晃的失落和愧疚, 沉如山石, 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能察觉到。
顾宜宁轻声提醒:“如果不是我非要嫁给林笙, 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发生。”
陆旌默了一瞬,想到他家小姑娘的脾性,一味纵着只会助长气焰,便歇下宽慰她的念头, 略施警告:“所以以后听话些,乖乖待在我身边,不准乱跑了。”
“跑什么呀,契约书都送给你了。”
顾宜宁没了秘密一身轻松,将前世发生的事碎碎念说出口。
她扯了扯陆旌的衣袖,“你不害怕我吗?一般人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男人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心中情绪不断翻涌,被料峭寒冬一冰,声音也含着几分微凉,缓声道:“不怕,怕的是你不知悔改。”
说到不知悔改,便又想起了林笙。
顾宜宁不清楚陆旌到底知不知道她用药陷害林笙的事。
不过连她经历过上一世的事都能猜出来,想必下药那件事也瞒不住他。
但没有人愿意把自己使过的坏说出来,特别还是在心爱的人面前。
陆旌不问,她便不说。
气氛逐渐冷下来。
顾宜宁看着他的神色,突然顿悟,“你难道是想……对林笙做些什么?”
陆旌看她一眼,“舍不得?”
她连连否认:“没有,我问问而已。”
-
还有半月便是除夕,这天依着瑜洲的习俗,需要徒步去寺庙拜佛许愿还愿。
姜国公府像往年一样打算去灵边寺,一大早便聚在了太夫人的院里。
除了姜家的人,还多了个茯苓县主。
大抵是太夫人觉得她能胜任陆旌侧妃或是姬妾的位子,便常召她来国公府闲谈,希望她能入得了外孙的眼。
卫茯苓心仪陆旌,一天恨不得来三次,但很少有机会碰见他。
她依偎在太夫人面前,说些笑话,看见顾宜宁的身影时,不可抑制地咬紧了唇,原以为能等来陆旌。
谁知摄政王是这个家中的例外,没人管的了他,他无瑕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还是像往常那样去处理公务。
倒是太夫人瞥到顾宜宁身边的陆卓时,眉开眼笑,招招手,“卓儿回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看看。”
陆卓鞠礼,慢步走了过去。
众人寒暄一番后,开始陆陆续续地出门。
因是徒步前行,还要爬山,国公府内准备了充足的物品和吃食,连大夫也多带了几名,就怕家里娇贵的小主子们受不了劳累。
顾宜宁不怎么喜欢姜家的人,也不想应付他们,便慢走几步,落在了队伍的尾部。
陆卓受陆旌吩咐,跟她跟地紧紧的。
旁边晋明灏扮做侍卫的模样,东看看西看看,第一次逛瑜洲城的街,对什么都好奇。
走完几条街后,太夫人找了处落脚的茶馆,说休息一会儿,一刻钟后所有人都来这里集合。
顾宜宁手中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把钱袋递给晋明灏,大方道:“想买什么买什么。”
晋明灏立刻展露笑颜,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见陆卓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街对面的“花茶铺”,便搭上他的肩,掂了掂手中钱袋,“喜欢啊?本郡王带你进去看看。”
陆卓抽开他的手,冷冷转过了头。
晋明灏啧了声,跑去顾宜宁那里笑话,“陆卓看上了人家花茶铺的老板娘,还死不承认。”
“老板娘?”
顾宜宁新奇地扭头,看见铺子里戴着面纱的年轻姑娘,窈窕腰身,像蝴蝶一般忙来忙去。
她小声问陆卓,“那位姑娘是霍蓁蓁?”
陆卓目光躲闪:“嗯。”
两人说话间,晋明灏已经甩着钱袋大步走了进去。
霍蓁蓁十分有钱,把这间小小的花茶铺装横地清雅恬逸,比别的铺子干净很多,吸引了一大批女贵客。
又因花茶品质好,包装漂亮,不同种类的茶搭在一起,起了很多风雅的名称,一小罐一小罐地卖,短短时日便多了好些回头客。
她忙生意忙地不亦乐乎,还聘请了一对兄妹做帮手,兄长守门,震慑霸道难缠的顾客,妹妹在铺内管些杂事,三人日子过得和乐融融。
晋明灏进去的时候,霍蓁蓁显然认出了这位久负盛名的纨绔小郡王,她僵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后才开口接待。
干巴巴将花茶介绍了一通,晋明灏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试探着问:“听口音,姑娘像是从京城来的?”
霍蓁蓁实在不善伪装,低着头否认。
落在旁人眼里,一看就是在撒谎。
他垂下眼,继续道:“敢问姑娘贵姓?”
“……姓甄。”
晋明灏险些被逗笑,这长阳郡主还真是怪实诚的,老老实实回答他问题不说,随便编个姓都比姓“甄”好。
靠在门口的陆卓终于忍不住了,三两步走进来。
霍蓁蓁听见动静后抬眼看,眸中的欢喜就快要溢出来,惊喜道:“小师父。”
陆卓冷着脸看她一眼,“别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少女挨训,抿了抿唇,眼中光亮渐渐黯淡下来。
陆卓毫不怜香惜玉,语气生硬道,“以后再有人问,你就说姓陆。”
霍蓁蓁迟疑了一下,轻声说好。
而后又腰间摸出一张图纸,小心翼翼且满怀期望地递给陆卓,“这是我新买的府邸地址,给你留了间屋子,你要是缺钱或者没地方住了,可以来找我。”
陆卓瞥了眼敞开的路线图,无情拒绝,“不用。”
霍蓁蓁唇边笑意减淡,默默把纸收了回去。
晋明灏目睹了姑娘芳心错付的场景,替她尴尬,不自在地拢住手掌,放在唇边咳了咳,随手挑了两罐玫瑰花茶,结完账后疾步离开。
对面茶馆的窗口处,顾宜宁饶有兴趣地拄着下巴往这里看。
晋明灏走回去后发现姜婵也在。
姜婵跟其他的姜家小辈不同,即便上次被顾宜宁说了一顿,也腆着脸继续亲近她。
长阳郡主逃婚一事,使得顾霍两家大婚推迟。
所以顾承安至今未成亲。
姜婵做梦都想嫁入相府,自然要讨好相府的五小姐。
即便顾宜宁百般推脱,她还是厚着脸皮坐下了,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后,也发现了些令人困惑的地方。
比如陆卓全身心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对面的花茶铺上,顾宜宁和她身边的侍卫也同样关注着花茶铺的动静。
小小的一间铺子何德何能,这太奇怪了,难不成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姜婵满怀心事地离开后,私底下又命人去查花茶铺子的独到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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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刻钟后,重新启程,路上,晋明灏闲来无事,便开始打趣陆卓,“你这么个凶巴巴的人,是怎么捡到那位软乎乎的小娘子的?”
顾宜宁也笑着看过去。
陆卓实在无法忍受两人肆意打量的目光,干脆转过头谁也不理睬。
顾宜宁笑道:“弟弟原来喜欢飒气爽利的女侠,现在却——”
“现在也是。”
陆卓打断她。
他回应地斩钉截铁,晋明灏愣了一瞬,“不是,人家霍......人家甄姑娘给你留了间房,都准备好让你吃她软饭了,你还留恋江湖,这是要负了她不成?”
陆卓烦不胜烦地解释,“我跟她本来就没关系。”
“没关系你刚才那么紧张她?”
少年脸色不太好,完全失了耐心,冷道:“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晋明灏同顾宜宁对视一眼,能感受到彼此眼中的笑意,他眉梢微扬,玩笑似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我还挺喜欢那样的姑娘,多乖啊。”
陆卓面无表情地踢开脚边的碎石子,加快步伐。
顾宜宁一边走路一边遥遥看了眼姜婵的背影,姜大小姐之前还做过霍蓁蓁的木偶,天天拿针扎小人,若发现霍蓁蓁在渝州,也不知会怎么针对她。
她转头唤来暗卫:“去查一下刚才花茶铺主人的住处,派些人保护她。”
前面许久没吭声的陆卓突然道:“不用查了,溪扬港,东边数第四处府邸。”
话痨晋明灏又惊奇地拍了下他的肩,“你不是没收那张图纸?怎么知道的?”
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事,只有小傻子才会画到纸上担心他忘掉。
陆卓碍于对方是未来皇帝,强忍着没开口奚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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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了整整一上午,终于到达灵边寺。
姜国公府是这寺庙的熟客,每年都会捐大量的香火钱,因此上香时受到的待遇极好,一人一间小礼堂,在清净的环境下礼佛念经。
姜婵看到打探消息的人回来后,立刻从蒲团上起身,关紧房门,“雪儿,怎么样,查清楚那铺子里面藏着什么了吗?”
“花茶铺的小老板是位年轻姑娘,一天到晚都戴着面纱,极其神秘,听口音是从京城那边来的,出手很大方,看样子,家中挺富裕——”
“谁要听这些,我问的是特别之处!”
雪儿轻声细语地安抚,“小姐,您别着急啊,从表面上只能打听到这些,但是奴婢和那间铺子里的帮工兄妹是同乡,他们兄妹二人告诉了奴婢很多细节。”
“你倒是快说,别卖关子。”
“那位小娘子的户籍是伪造的,她名下的铺子和房屋都是从黑市上买来的......最重要的是,她几乎不能看到外面那些追踪长阳郡主的画像,每次看到,都会将它从墙上撕下来……”
姜婵道:“你的意思是,她就是霍蓁蓁?”
“没错,您想啊,长阳郡主能逃到哪去,渝州是最最保险的地方了,平西王根本无法大规模搜查。”
“那可真是太好了,”姜婵眼中划过狞笑,“有我在,她这辈子也无法嫁给顾二公子。”
雪儿也笑:“制造一场事故,让她悄无声息没了,刚好能彻底解开您的忧患。”
姜婵尚有理智存在,“说得轻巧,你可知现在摄政王在渝州,寻常百姓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凡有点人脉的高门大户都知晓,谁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事情,那些府衙官吏们为了自己的官帽,绝对不会允许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就算发生了,也会举全城之力将案件查清。”
雪儿思索后道:“人命关天,人命是大事。但是小姐,您何不效仿陆夫人当年的事呢?毁了她的清白,她承受不住,会自己了结性命,若承受住了,也会像陆夫人那样晦涩一生。”
“她若击鼓鸣冤——”
“毕竟是个黑户,她不敢,就算击鼓鸣冤,也会被关进大牢审查,等摄政王离开后,您再托托关系把她处理了,岂不是非常完美?”
姜婵笑道:“你说得对,她户籍身份全是假的,根本不敢去报官。雪儿,这件事交给你去做,务必给我办好了。”
“奴婢遵命。”
门外,顾宜宁不小心听到了她们的全部对话,这里的礼堂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出去吃了顿素斋,回来后便迷路了,身后的下人也不敢出声制止,就这么任由着她走来了姜婵的小礼堂。
顾宜宁原本还想进去劝劝姜大小姐,可转眼一想,劝了也没用。
她没有证据,姜婵是不会承认的,只会换其他法子继续折磨霍蓁蓁。
顾宜宁若有所思地回到了自己的礼堂,面前立着一尊慈目善面的佛像,她仰头看了许久,闭上眼眸,双手合十,默默在心里许下心愿。
“施主许的什么愿望?”
男人音色如琴声入耳,闭上眼听,似梦似幻。
顾宜宁反映了一会儿,才察觉出这房间有人,她睁开眼,映入眸中的是一道白衣飘飘的身影,乌发薄唇,银色面具,但看侧影,就如谪仙般风华无双。
在渝州城内,见过他好几次了。
顾宜宁见他这般坦荡地站在这里,还以为自己又走错了,便微微颔首,“实在抱歉,是我走错房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