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萧缙先扬声吩咐了一句,才重新望向玲珑,“卫锋要过来议事,本王懒得跟你纠缠。翡翠那边你自己处置吧。月例算什么,本王回头再跟你算细账。”
玲珑应声一福,就要退出去。
“另外,”萧缙又补了一句,同时开了手边的抽斗,拿了一个锦盒出来,“你回娘家的时候,带几盒郴州的荆川茶。荆川茶苦的要死,你祖父还没夺爵的时候,在朝房里喝过,差点喷出来。你就当不知道,找个大锦盒装起来,说是我赏的。至于这个,”
将那锦盒往前一推,“是给你的。好歹也是坐着我荣亲王的马车出门,别寒酸得好像本王的宠妾身无长物一样。不要给我丢人,知道吗?”
“是。”素来奉旨怼人头一名的玲珑一时间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似乎有些满满的,又有些甜甜的,乖乖福身之间连声音都低了些,“谢殿下。”
“这时候知道本王是好人了?”萧缙撇撇嘴,压下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你去找茶叶的时候,记得顺便预备一下中秋的礼单。今年少不得带你出去走动。叫卫锋进来罢。”
玲珑领命去了,到库房找了萧缙所说的茶叶,也将一些送礼之物查点了一番,又打发人给翡翠送了一盒水果,只说是萧缙赏的。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萧缙并没有回房用饭,而是叫人将饭食送到了书房,也留了卫锋。
玲珑知道萧缙这是政事公务又忙起来了,心里倒有些庆幸。他忙几分便能少些闲事上的幺蛾子,也不错。
而萧缙这一忙就是三天,次日先去了上林营,再次日又到行宫面圣议政,虽然没有大朝会,但书房里迅速增加了许多卷宗与信件文书。还能在正房里休息的时间一下子就短了许多,也没太多心思说闲话。
到得八月初九,萧缙又要到行宫见仁宗,玲珑给他仔细整理了公服发冠,送他出了门,才自己重新更换衣衫,还是没将萧缙给的新首饰全数带上,而是按着自己的习惯,简单点缀一二,便带着茶叶衣料等礼物,乘车回了位于南城的娘家。
大晋的京城比前朝更加繁华兴盛,因而京城地土房舍也寸土寸金。靠近皇宫的城北最贵,反之城南则是平民居多,鱼龙混杂。
当初长信侯府未曾夺爵倒台之前,也有过在城西靠北之地的五进大宅,那也是玲珑出生成长之地。但广平二年她祖父谢道甫获罪夺爵之后,不到半年便将老宅变卖,全家搬去了城南。
玲珑在这处宅院里就只住了一个月,便被迫代替大房的堂妹玲玔应选宫役。
此刻她想想,只觉得四年多的时光果然白驹过隙,当初在这座宅院里母亲沈菀也曾试图以死相逼,阻止家族推她去应选宫役,但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她登上前往尚务府的马车。
那时的玲珑,心里想的是不管伺候哪里的主子,只要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五年,就能重新与父母团聚。
然而五年将至,她却是以这样的身份情形回家省亲。
胡思乱想了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到了谢家宅院门前。
车帘打开,玲珑头一个瞧见的人居然就是母亲沈菀,眼睛红红地站在门前等她。
玲珑心里狠狠一酸,连忙下车:“母亲,您怎么在这里等我?”
沈菀伸手去摸了摸女儿的脸,却说不出话,眼睛看着玲珑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身上又是一身浅淡妃色,心里就如同刀割一样,动了动嘴唇,便落下泪来。
旁边的仆妇赶紧相劝:“太太别哭,贵人归家,这是好事,今日又是老太爷的大寿,您别哭啊。”
玲珑心性本就比母亲沈菀更加坚韧,加上自身境遇也并不如同母亲所想那样,因而虽然心疼母亲,心绪却远没有那样沉重,也笑着劝道:“母亲想我了,也不必哭得像小孩子。再说今日归家,我也给母亲带了糖果的。”略略上前一步,又在母亲耳边低声道,“母亲不要当着王府的下人跟前落泪,叫人家以为我不愿奉上、心有怨望就不好了。”
沈菀自身虽然没什么算计人的心机,但也不至于听不懂利害关系。玲珑这句话点出来,她立刻便将脸上的泪抹了,强笑道:“是,当真太想你了。来,先去给祖父问安贺寿罢。”
玲珑笑笑应了,叫荣亲王府跟车来的护卫将茶叶锦缎都全搬了,交给谢家的下人。也不等谢家人如何应对,自己先递了红封过去:“这宅子太局促,怕是也没有好茶招待。你们拿着去旁边吃茶,未时过来接我便是。”
“是。”王府的护卫接了红封,便依言驾车去了。
沈菀见女儿如此行事,又是觉得她长大了颇为欣慰,又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路挽着玲珑往宅子里走,一路低声叫着她乳名道:“燕燕,其实咱们这宅子再小,也不至于连吃茶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打发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适?再者,他们要是真的觉得咱们家寒酸至此,会不会在王府里传出什么闲话来?”
玲珑一笑:“人都说关心则乱,我如今可实在知道母亲疼我到什么地步,这都是胡思乱想到哪里去了。咱们家什么情形,还有谁不知道。我不让他们进来,主要是怕那边给我丢人。”
谢家的宅子实在不大,母女们说了这样两三句话,就已经到了谢老爷子的正房大屋门外,谢家上下,并前来贺寿的几家亲眷也都堂屋之中坐着吃茶说话。
这时已经有仆妇进去说了一声:“贵人到了。”
玲珑在院子里就觉得十分好笑,她的父亲谢长垣自少时便精心数术商道,不喜诗书,当年科举只考到了三甲同进士,她母亲沈菀出身也平平。
所以在她祖父谢道甫夺爵之前,当长信侯府还是满门富贵的时候,不管是在祖父祖母还是三亲六故眼中,这谢家都好像只有长房一脉似的,谁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呢?
包括裴家当时为裴二求娶她,也不是因为看重她或者她父亲,而是因为那时候裴家势弱,远不及长信侯府。而长房的姑娘根本看不上裴家,裴家才勉为其难,向她提亲。
但时移世易,现在她也不过就是荣王府里品级最低的侍妾,居然在谢家人眼里也能算贵人了。
“祖父,祖母。”于是荣亲王府的这位六品贵人便笑了笑,与母亲一起进了堂屋,先向坐在当中的谢老爷子和谢老太太行礼。
“三丫头,你回来了。坐。”随着玲珑一步步走进堂屋,屋内的老爷子老太太并三亲六故都在飞快地打量她。就如沈菀所见一样,玲珑头上的发髻已经是妇人装束,身上妃色衫裙则是妾室常见的配色。
而再一则,便是她发髻间的珠钗,耳边的垂坠,腕上的镯子,腰间的玉佩腰牌等等。
就这样几番打量下来,众人心中便都有了个大概的判断——玲珑伺候荣亲王府四年多,才勉强爬到了个比通房强一点的位置,头一次回到娘家,衣裳这样寻常,拿回来的礼物也就是几盒茶叶几匹锦缎,显然并不是太得宠爱。
但也这难免,毕竟当年十五六岁更加青春年少之时,没能即刻爬到主子床上博宠,如今标梅已过,还不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至此。想来也就是知道自己如期离开王府之后更没有好婚事,才给自己谋了这样的出路吧。
所以这“贵人”,也就在几步之间再次变为了“三丫头”。
“王府一切可还都好?”四年多不见,谢老爷子除了白发多了不少之外,其余的傲慢淡漠都跟先前一样。
“都好。”玲珑笑笑,跟着母亲沈菀落座,面对三亲六故不断的打量,也一一环视望回去,“几年不见,诸位可都还安好?从我进门,大家这样看来看去的,有什么意思呢,想问什么就问呗。”
“三妹妹还是这样好口才。”已经出阁的长房堂姐先笑道,“先前还以为王府几年,三妹妹的性子可能会变化些,如今看来还和闺中一样,倒是让人放心。”
玲珑看了一眼长房的伯父伯母和已经顺利出阁生儿育女的堂姐和堂妹,只是扬眉一笑:“这话就是说笑了。一个好好清白的姑娘,去王府里头做奴婢几年,性子怎么会没有变化呢。不过就是我原先的性情心思,姐姐不曾留意罢了。”
“玲珑你这话说的可就伤人了,”玲珑的大伯母,也就是谢家大太太立时便立起了眉毛,“今日是老太爷的寿日子,你姐姐只是关心你两句,你这夹枪带棒的做什么?虽说如今你是‘贵人’了,可也不能就这样不敬尊长啊。”
“关心吗?”玲珑笑道,“大伯母比大姐姐还会说笑话。若是当年你们念着半分我是代替四妹妹应选宫役,好歹在我进王府之后送两件衣裳帕子,便是一分银子不出,有两件衣裳我也能瞧见点虚情假意不是么?”
“玲珑,别这样说。”这样情形自然也是有人打圆场的,接话的是玲珑的姑姑,“当年的事情不管如何,都是木已成舟了。家里人并没有不念你的好。你心里有委屈,长辈们都是知道的。但现在你既然得了这良侍的位份,也算苦尽甘来了。说起来,荣亲王是不是还会继续管上林营?你腾表弟今年十六岁了,你知道的,他自小读书就不太灵光,你姑父一直想看看能不能走通京卫营或上林营的路子,你有没有机会向王爷美言几句?”
玲珑嗤笑道:“姑姑说长辈知道我委屈?那我请问,半个月前尚务府知会府上的之后,各位可有一针一线送到王府给我做嫁妆做贺礼的?上林营选人的事情王爷不管,我更说不上话。”
“行了。”谢老太爷皱眉发话,“这些话差不多就得了。玲珑,当初送选本就是长辈做主,你一个女儿家最要紧的本分就是温顺听话,孝敬长辈,应选宫役怎么了?你若不曾应选,今日哪里来这样的前程。难得归府,居然这样傲慢,简直有愧我们谢家的教导!”
又转向女儿:“你也是,问什么腾哥儿的前程。玲珑不过一个王府良侍,六品的侍妾而已,能跟王爷说上什么话?玲珑的本分,就应该是恭谨奉上,小心伺候,不能王爷给几分颜色让她归家省亲,就连自己几两骨头都忘了!”
这几来几往之间的对话这样尖锐又难堪,加上老太爷这样发作一回,整个堂屋里越发热闹起来,彼此对说玲珑无礼的也有,试图再劝劝和稀泥的也有,觉得玲珑明明不算真的飞上枝头却摆谱强如凤凰、狗仗人势的也有。
总之一时间,整个堂屋里比玲珑到之前的闲话家常更热闹一倍。
玲珑刚要再开口去反驳老太爷,便见外头的下人匆匆跑了过来,几乎是跌跌撞撞,险些一个跟头滚进来:“老太爷,那个,那个,荣——荣亲王来了!”
“什么?”就算谢老太爷自认这辈子什么风浪都见过了,也万万没料到在这等情势下,荣亲王萧缙会造访这座城南谢宅。
“荣亲王来了!”这次终于说利落了。
堂屋刚才还叽叽喳喳说话的众人全都静了,先望向老太爷,下一刻则又全都望向玲珑。
偏宠妾庶的事情当然不新鲜,但是玲珑这年龄这身份这打扮,怎么看也不像盛宠的妾庶。
虽然萧缙带着玲珑关进慎德堂的事情外间也有传言,但同样因着玲珑伺候王府四年多,朝野之间大部分的猜测都是萧缙并没有多喜爱玲珑,只不过是伺候惯了的人顺手收房而已。
玲珑心里的惊诧程度其实不亚于老太爷,今日萧缙是一早去行宫的,但这个时辰到了城南的话,那就等于是在行宫面圣的时间极短,或是根本没能面圣?
但普天之下除了太后与仁宗两宫圣人之外,谁敢让荣亲王萧缙等着。
下一刻,原本还满面高台教化傲慢冷淡的谢老太爷已经起身,领着家里的男丁要往门口去迎接。
满堂的女眷留在原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议论。
玲珑当然不会坐着等,也跟着谢老太爷等人一起到门前去。
而到了门前,便见身穿亲王公服,头戴金冠的萧缙仍旧骑在高头白马上,卫锋侍立在侧。
“参见王爷!”谢老太爷行礼一躬,身后的谢家并亲眷男丁跟着也行礼。
而众人这一弯腰,反倒让站在后头的玲珑更显眼些。
她此刻有种莫名的丢人感觉,但更挂心的还是萧缙在行宫的事情,索性直接穿过众人迎到门外,仰脸望向马上的萧缙:“殿下怎么来了?”
萧缙看着她的打扮,不由皱了皱眉,翻身跳下马,将马鞭缰绳丢给卫锋。
“皇上今日有事,我行宫白跑了一趟。索性过来看看,你们家热闹么。”萧缙先答了玲珑的话,才又望向谢老太爷等人,“各位不必多礼。本王临时造访,冒昧了。”
“王爷言重,王爷大驾光临,老臣,不,老朽家中蓬荜生辉,王爷请进。”谢老太爷再次躬身,随即自己引着萧缙往正堂过去。
萧缙跟着谢老太爷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发现玲珑竟然被这几位过来迎接的谢家人给隔到了几步之外。
他一停步,当然所有人也跟着停了。
“你怎么走这样慢?”萧缙似乎是埋怨了一句,但他接下来便直接过去牵了她的手,领着玲珑在自己身边。
谢老太爷这时候脸上已经有些不知道应当如何反应了,勉强笑了笑,还是引着萧缙与玲珑一齐进了正堂:“王爷请上座。”
萧缙直接坐在了主座以下的左首第一张椅子上:“今日叨扰府上的寿辰家宴,本王已经过意不去,当然不能反客为主了。”
“王爷太客气了。”谢老太爷连声客气,自己坐在主位上都有些不大稳当,谢家大爷并其他数人,更是都战战兢兢地半坐下。
反倒是玲珑,看着萧缙的这做派便知道大约是又要忙里偷闲作妖,索性跟他一起重进正堂之后,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
谢老太爷这时候就没有那个底气大喇喇地问什么“王府可好”“本分奉上”的话,而是迅速地重拾起夺爵之前在朝房里或同僚应对之间的那些官场套话,问候了几句。
萧缙却懒得应对这些,直接笑道:“谢老,您既然已经颐养天年,这些朝中俗事,不操心也罢。”
这时下人的茶水已经送上,萧缙极浅地抿了一口,便皱了眉,望向玲珑:“你回家半日也不带茶叶吗?干什么委屈自己,本王还亏待你了不成。”
玲珑一笑:“妾这样出身的人,回来半日而已,哪里有那么娇气呢。若早知道王爷会来,就连茶具一起带了。”
“那你带梅子了没有?”萧缙侧头去看她的腰间的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