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这时已经觉得满堂的寂静,谢老太爷并谢家余人几乎都快要屏息静气,不知道萧缙这旁若无人的做派是要做什么。
“带了。”玲珑将荷包递给萧缙,“这次酿的比上一回酸一些,您试试看吃得惯么。”
萧缙接过来拈了一枚梅子放到嘴里:“还行。”他这才再望向谢老太爷:“本王今日过来,其实只是来陪一陪玲珑的,无意搅合了谢老的寿宴与亲眷叙话。”
说着便站起身来,又问玲珑:“你以前住在哪里,带本王过去看看罢。”
这话一出,谢老太太和谢大太太脸上都局促起来,还是一直在打量萧缙但没有说话的沈菀主动接话道:“这个,小女以前的房舍如今已然是库房了,怕是无法招待您,还请王爷原宥。”
玲珑的相貌与母亲沈菀是有五分是相似的,加上这样的称呼,萧缙便知这是玲珑的母亲,当即拱手一躬,执礼之深,堪比宗室长辈:“夫人言重,这哪里能说原宥与否,原是我鲁莽了,夫人海涵才是。”
萧缙刚才向着谢老太爷也不过就是摆手免礼,并叫了一声谢老,说了几句客气话,但向着沈菀却几乎要躬身相见,自称也有所改换,整个正堂之中越发安静,谢家众人直是面面相觑,满心惊异之人当然是有的,但也有人心头突突乱跳,几乎不敢想刚才到底跟玲珑说过了什么话。
而与众人心境都不像相同的就是沈菀,当年长信侯府没倒台的时候,她的丈夫谢家二爷谢长垣的官位也不高,所以她并没有诰命身份,也不曾见过萧缙。只是听自己的长兄沈苍提过,说荣亲王是一个带兵如神,性情侠义的年轻人。
所以在沈菀心中,一直以为萧缙是个强壮粗豪的男子,一想到玲珑是要给这样的荣亲王做妾,几乎是昼夜难安。
可现下眼前所见的之人,身穿月白滚金边蟒纹亲王公服,身材颀长,头戴金冠,面如冠玉,直是芝兰玉树一般的翩翩佳公子。再加上与玲珑言语亲近,向着她又执礼恭敬,分明是远超过寻常妾室的珍重爱惜。
想到这里,沈菀的眼眶竟再次微微发热。
玲珑看着母亲的神色,连忙主动提到:“便是我先前的房舍不能去,母亲的院子里还是有酿的花蜜与晒的花茶是不是?殿下要不要去尝一尝?”
萧缙自从到了谢家,姿态就已经非常清楚了,因而当众人听到玲珑的话,虽然不止一个人心中想要跳脚大骂——胡说八道!怎么能让荣亲王去家里最破的院子喝什么破花茶花蜜?当然应该留在寿宴上让我们好好巴结一番!
可是这到底是只能想想不能说,甚至没人敢对玲珑的话吭一声,只有谢老太太和谢大太太还试着给沈菀打眼色,意思当然是让她拒绝。
但萧缙已经点头了:“如此甚好,咱们还是去夫人的院中坐坐罢,不然一直留在这里,倒让谢老与诸位拘束,那本王就更过意不去了。”
玲珑直接过去挽了沈菀:“母亲,您上次是不是跟我说新调了新的花蜜茶?刚好这次可以试试。”
于是在谢家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之中,便眼睁睁看着萧缙跟着玲珑和沈菀一起走了。
不管这种感觉有多荒谬,到底是一个敢开口劝阻的都没有。
而沈菀自己其实也如在梦中,她哪里敢将萧缙当做女婿,但萧缙的姿态却又带了点那样的意思。所以沈菀反而更加惶恐,领着萧缙和玲珑到了自己那个极小的院子之后,直接请他们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坐一坐,因为房里实在更小,更不足以待客。
随后她便去预备茶点,叫玲珑先陪萧缙坐一下。
玲珑先朝母亲小厨房的方向看了看,才低声对萧缙道:“今日真是让王爷见笑了,此处也实在简陋。”
萧缙看着她面上神色,只觉越发怜惜,也将声音压得跟她一样低:“此处总比慎德堂里咱们的院子强罢?那样都过来了,这已经挺好了。”
玲珑想想觉得好像不太能比较,但却也明白萧缙为什么会这样说,心里越发感激:“殿下今日过来给我撑腰,我真的——”
“这个回头再说,”萧缙摆了摆手,“以后有得是让你报恩的机会。我先问你,刚才那一屋子人,哪个是沈安?”
玲珑登时一怔:“沈安?沈安好像还没到罢。”
这时沈菀的花蜜茶已经煮好了,拿青釉盏盛了,亲自端了过来。
玲珑赶紧起身去接,萧缙也离座起身,又是拱手欠身:“有劳夫人。”
“王爷当真太客气了。您请坐。”沈菀这时不如先前乍见萧缙行礼那样惊慌,但心中的欣慰却又加倍。
“夫人请坐。”萧缙坚持要沈菀先坐下,他才和玲珑一同坐下。
拿起那花蜜茶喝了一口,果然满口清香,虽然没有上等茶叶打底,但那花瓣芬芳与蜂蜜的清新香甜调配得着实恰到好处,萧缙饮了一盏,大加赞赏:“难怪玲珑这样心灵手巧,果然是得了夫人真传。”
沈菀当然眉开眼笑:“王爷过誉了。您若喜欢,便再给您添一盏。”
而这时刚好听到院子外头脚步声响,随即便见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篓橘子进了沈菀的院子:“姑母,听说玲珑姐姐今日回来了?”
第25章 二十五、沈安 这样温润干净的年轻人,……
二十五、
院中几人自然都顺着声音望了过去。来人是个大约十八九岁的青年仕子, 一身天青儒衫浆洗的很是干净,面容白皙温润,虽然不如萧缙那样俊秀, 但少年子弟看起来斯文谦和, 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十分讨喜。
“安哥儿。”沈菀见到侄子, 很是欢喜。
玲珑却下意识地望向萧缙,她上次见到沈安的时候已经是五年前,虽然母亲在探视她的时候提过沈家关于婚事的打算, 但那个时候的玲珑还没有将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纠结不肯放, 也没有怎么仔细去想沈安这个人。
反倒是萧缙, 上次喝多了之后问了又问,今日居然还在问。
这不,说曹操, 曹操就到了。
萧缙听着那称呼便已经觉得大约是沈安了,再与玲珑对视一眼,就更加笃定。
他略略抻了抻自己的衣袖, 又重新含笑望过去。
“姑母。”沈安先将手中的橘子交给院门处的仆妇,才上前打了一躬给沈菀见礼问安, 再转向萧缙,又是一躬:“这位是荣亲王爷罢?学生沈安见过王爷。”
萧缙的目光在他身上飞快扫了一回, 随即满面含笑,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沈安这才直身,微笑望向玲珑,只是拱手:“玲珑表姐,许久不见,您可安好?”
玲珑确实五年不曾见过沈安了, 昔日那个天资寻常、又不肯踏实读书的顽劣表弟,在这五年里长高了不少不说,看起来似乎也踏实稳当了许多。难怪母亲原先曾经考虑过这件婚事。
“一切都好。”玲珑笑笑,“你现在在哪里读书?”
沈安有些腼腆:“说来让姐姐笑话,小弟先前想考文渊书院,也好好用功了两载,虽然文章拜帖得蒙先生过目,但终究还是未能得着先生青眼。所以如今还是在西江书院。”
玲珑更是意外,和声道:“文渊书院那样难考,若是头次送进拜帖与文章便能得着先生收录过目,便已是极为难得,不必灰心的。”
她话说到这里,便觉得身左似乎有些异样,本能地转去望向坐在她左边的萧缙,果然对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玲珑并没有忘记萧缙那天酒后问的话,不过那到底是酒话,谁知道是不是翻看朱亭卫密报后突发奇想的好奇。再者她与沈安这几句话说的也是中规中矩,家常闲话,并无问题的。
“殿下觉得呢?”玲珑索性直接问了萧缙一句。
萧缙转脸再对着沈安,面上已是和蔼笑容:“你姐姐说的是正理。文渊书院治学,最忌心浮气躁。你如今是十七岁?”
沈安躬身应了:“回殿下,学生只比姐姐小一个月,今年十九了。”
“原来如此。”萧缙笑意舒展,也向着满面慈爱的沈菀颔首道,“我看着令侄这样青春年少,还以为只有十六七岁。文渊书院数百年里,能在二十岁前考进去的学子屈指可数,还是不要太过心急罢。”
“是。”沈安承训的姿态谦和而恭敬,但向着沈菀与玲珑,又有些真诚的亲近,“学生年少时曾与姐姐一起读书,姐姐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学生却驽钝顽劣,自暴自弃。还是得了玲珑姐姐的几番劝导鼓励,才得悔悟。因此想着一定要好好读书,不辜负姐姐当年的关怀与寄望。”
萧缙听到这里,面上的笑容像沈菀一样满意又和蔼,但他放在桌案下的右手,已经快将腰间的玉牌捏碎了。
“别只站着说话。”玲珑招手叫仆妇又拿了个凳子过来,“今日母亲煮了花蜜茶,你不是喜欢甜的么?尝一尝。”
沈菀也颔首:“对,这还是上次姑母答应你要再改过的方子,姑母去给你拿。”
沈安连忙拦着要起身的沈菀:“姑母,我去厨房里拿罢,您坐着与姐姐和殿下说话。”
“你哪里会弄。小心烫着了。”沈菀却坚持起身,要自己去添那花蜜茶。
沈安陪笑道:“那我给姑母打下手,姑母教我,看着我弄,不就得了?”说着便去扶沈菀,一齐往小厨房过去,年轻里的声音里满是明亮与轻快,“这篓橘子是我的同窗刚刚从庐州带来的,甜得很,姑母等下尝尝,要是玲珑姐姐不嫌弃,也带几个回王府。”
萧缙看着沈安这样扶着沈菀,眉心都跳了跳,深深呼吸了两回,才淡淡说了一句:“还真是贴心啊。”
坐在身边的玲珑当然能听出他语气不善,同时侧头一看,萧缙的右手还握在他腰间的玉牌上,显然是用着力的。
“殿下?”她直接伸手去按了按萧缙的手腕,“您这是……”
萧缙这才松开了那块玉牌,手腕一转,反过来握住了她的左手,看了玲珑一眼:“看来你们姐弟关系挺好的嘛。”
玲珑朝小厨房方向看了看,估计这次倒茶应当很快,也就不便多解释什么,而且看着萧缙眼光里那复杂又别扭的味道,她心里竟是只觉得好笑,便轻轻安抚了一句:“回去再说。”
这声音很轻,但那里头熟悉又亲近的气息,对萧缙而言却比那温热香甜的花蜜茶更熨帖。
他面上神色似乎没什么变化,但玲珑却能察觉出自从沈安进来院子到此刻,有什么紧绷的情绪稍稍松弛下来了半分。
这时便见沈菀重新回来,身后沈安则端了蜜茶,托盘是他自己的一满盏并一壶。还有几只浑圆橙黄的橘子。
萧缙与玲珑望过去,便知如今谢家到底落魄到什么地步,此刻沈安的茶盏都与刚才拿给玲珑与萧缙的不同。
到得桌边,沈安先将茶盘放在桌子上,又略略一躬:“多谢姑母赐茶。”转向萧缙,“学生僭越了。”
这才半坐在凳子上,身形端正,看起来质朴又乖巧。
而这样温润干净的年轻人,谁又能不喜欢呢?
沈菀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安哥儿如今是越来越懂事了。”随后才将新拿来的茶又给萧缙满了一盏,“王爷请再用一盏吧。臣妇家中粗陋,此时唯有以此待客了。”
萧缙虽不曾离座,亦略略欠身相谢,随后竟将与玲珑相握的右手放在了桌上,微笑道:“夫人再三如此客气,实在让我不安。先前玲珑在我府中为女史,确实曾有过主仆之分。但如今——”
顿一顿,萧缙竟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目光略略垂下,扫了玲珑一眼,才又重新望向沈菀,满是诚挚之意,“如今她已是我枕边之人,夫人便如我的长辈。便是承蒙厚意、不拿我当做子侄驱使,也不必这样客套。”
言罢,握着玲珑的右手还紧了紧,就真的好像女婿上门,需要再让女儿对丈母娘多美言几句一样。
玲珑心里此刻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也不知道荣亲王这位活祖宗哪里来这么大的戏瘾。但戏总是要搭的,当即也笑道:“母亲,王爷也不是常来的,您客气两句就罢了,也不用每一句都这样紧张。咱们家粗陋鄙薄的这点事,王爷清楚,但不介怀的。”
“玲珑。”沈菀却肃了脸色,“王爷待你恩典深重,这是你的福气,是谢家满门的福气。但恭敬奉上才是咱们的本分。无论何时,都不可恃宠而骄,一定要牢记本分,不可或忘。”
沈菀虽然确实不擅变通,但这话却是有道理的。
玲珑心里也有些触动,先是将自己的左手从萧缙的掌心中抽了出来:“母亲说的是。不过王爷是随和之人,咱们的恭敬放在心里,行动上也别太古板了,那倒显得他是外人了。”言语上还是按着萧缙刚才的话音重新打了圆场。
沈菀倒也从善如流:“既如此,那母亲留意便是。”
萧缙的掌心空了,便顺势端了茶盏,又将沈菀的花蜜茶称赞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还问了问沈安的功课,随后便看了一眼天色。
沈菀心里当然是很舍不得玲珑的,□□亲王亲自上门,哪里还能再开口挽留女儿呢。索性主动开口:“家里实在窄小,饭食也粗陋不精,玲珑,要不你还是陪着王爷回府去用饭?”
“这样也好。”玲珑含笑颔首,“那我就随王爷回府了。今日给祖父的礼物以及给母亲的衣料刚才都放下了,为免祖父他们见到王爷再如何惶恐,我们便直接告辞罢。”
如此提议正中萧缙下怀,他起身拱手,又满面含笑地说了几句告辞的场面话,还从沈安的手里接了两个橘子,才领着玲珑出了谢家的宅子。
卫锋牵着马迎上来,萧缙却一摆手:“不必,我们乘车。”
这时沈安也扶着沈菀一起送到了门外,玲珑告别母亲,心里终究是有些难受的,只是面上撑着笑容:“母亲留步罢。我先回去了,今日橘子很甜,母亲也记得多吃几个。”
马车到了身后,萧缙伸手去扶她,玲珑便提了裙摆,就着萧缙的手上了车,又打了车帘,从车窗里再向母亲挥了挥手。
随着马车掉转方向,行在回王府的路上,玲珑这才靠向车壁,刚才向着母亲的笑容也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