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向面上神色既惊讶又复杂的谢长垣欠身一躬:“岳父,小婿来迟了一步,您受惊了。”
谢长垣虽然知道玲珑在荣亲王府得宠,却也万万没料到萧缙会这样见礼,一时竟怔了,与目瞪口呆的谢家其他人一样反应不过来。
玲珑哪怕又晋了位份,也不过是荣亲王的宠妾,府中还有出身更高的侧妃,除了将来荣亲王正妃的父亲,谁有资格让萧缙称一声岳父?
“父亲。”玲珑自己却是心安理得的,眼见谢长垣真的怔了,连忙拉了父亲袖子一下。
“王爷言重。臣,不,草民……”谢长垣虽然在商场上机变得宜,在萧缙跟前却有些拿不准。
毕竟是女儿玲珑终身所托之人,贸然拿大万万不可,但太过自轻也怕反而轻贱女儿,所以措辞之间反而更加纠结。
“岳父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萧缙明白谢长垣,就是与沈菀一样正直又谦和本分的人,笑意越发温和,“小婿已经叫人备了车,若蒙不弃,还请到王府吃杯茶,也好与岳母相见。”
说完,好像才想起来旁边还站着手持藤条的谢老太爷,以及瑟瑟围观的谢家余人。
萧缙又是唇角微扬,只是目光环视之间全是冷意:“听说谢老的孙子想明年乡试下场?令爱的儿子,想活动进上林营?还有您两位孙女,夫婿都是官身罢?”
谢老太爷先前怒气涨红的脸,一点点地转为了惨白:“王爷,这是,这是……”
萧缙笑笑,面上神色似乎还是温和的:“谢老何必勉强。若是早些分了家,即便卖了这南城的破宅子,还是有几千银子回乡做个富户耕读度日的。”
顿一顿,斜睨谢老太爷的目光忽然锋锐如刀:“倘若本王的岳父受了任何伤损,谢四的功名前程,其他谢氏女的夫婿仕途,本王就让他们断得干干净净,永世不得翻身。这破罐破摔的本钱,府上到底有没有,谢老自己掂量罢。”
言罢,重新回到谢长垣与玲珑身边,大大方方伸手去牵玲珑的同时又伸手一引:“岳父,这边请。”
谢长垣还是欠身还了礼:“王爷请。”
玲珑直接过去挽了父亲的手臂:“父亲,您就不要与王爷客气了。走罢。”
这倒也算个半个台阶,谢长垣不再推脱,由女儿玲珑挽着扶着,上了荣亲王府的马车。
他们几人踏出谢家宅子门口的时候,听到了身后“啪嗒”地一声,大约是谢老太爷手中的藤条落了地。
玲珑与谢长垣父女互相看了看,虽然没说话,甚至在过去的几年分别时都没怎么通信,但大约是父女本能的一种默契,两人心中都明白——分家的事情,或许能定下来了。
不久马车到了荣亲王府,沈菀与谢长垣夫妻相见,先有一番悲喜落泪,玲珑陪在父母身边,也好好哭了一回。
这时萧缙便识趣地先回去正房更衣,让玲珑一家三口自己说私房话。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估摸着话说的差不多了,才打发人请他们一家到花厅吃茶说话。
谢长垣与沈菀商议了一回,还是略略有些局促。玲珑深得荣亲王喜爱自然是好,只是再怎么想都很难在此刻以荣亲王的正经岳父岳母自居。
玲珑深知父母性情,倒也没有劝,笑笑之间只是暗想着萧缙大约还是要出幺蛾子的。
果然,到了花厅便见萧缙居然迎在院中,推让了一回座位之后,萧缙便叫琥珀奉茶上来,然后示意玲珑与自己各拿一盏,奉给二老。
玲珑见萧缙望向自己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献宝一样的得意,忍不住抿嘴笑了,主动劝道:“父亲,母亲,您二老便吃了我们的茶吧。就当是……”
“就当是疼女婿了。”萧缙微笑接口,但他的笑意很浅,面上更多是诚挚郑重,“到了合适的时机,会再补大婚之礼。如今请岳父岳母先用茶。其实小婿还有一件事想劳烦岳父,您若不用这盏茶,小婿便不敢提了。”
谢长垣与沈菀不由再交换了目光,犹豫之间,便见玲珑也在看萧缙,不需说什么,两人目光之间的情意与欢喜好像要溢出来一样。
这样的情投意合是不会骗人的。
谢长垣一时间竟有些鼻酸,咬牙忍了忍,才双手接了茶:“如此便却之不恭,小女顽劣,还望今后王爷对她多多包涵。您若有什么差遣是我们能够效力,还请直言便是。”
萧缙微微欠身:“岳父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玲珑的。至于劳烦岳父之事,并不算是我的差遣。”
说着,他从袖中取了一卷地图递给谢长垣:“听说岳父行商之时,对西南四州很是熟悉,小婿这里有一个粮草督办的六品职缺,不知岳父可愿再赴西南?”
第51章 五十一、兄弟 你还不知道陛下后来的旨……
五十一、
萧缙这话一问, 玲珑先惊异转身:“王爷,这是什么事?您怎么不提前与我商量呢?”
“今日在朝上提起的。”萧缙和声解释道,“最近在议论整顿军备, 西南、北地与江淮三地驻军整顿换防之事, 其中又以西南粮道最为混乱。我请求增设粮道督办之职已久,今日陛下刚刚许可。”
先前谢家未曾夺爵的时候, 谢长垣就曾领过外任,在西南任上两年。这几年行商之间也有不少走动,要说熟悉还是熟悉的。
“西南之地, 我确实略有所知。”听闻或有重归仕途之机, 谢长垣并无喜色, 面上全是郑重,“但军需粮草之事,却不曾接触过, 会不会难当重任?”
萧缙示意琥珀等人将奉茶的茶盏收了,便再次亲自引路,请谢长垣到书房去说话:“小婿看过岳父先前职任的卷宗与考评, 也听说了岳父在外行商的口碑,此事并非因着玲珑, 而是确信岳父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咱们到书房详谈可好?”
玲珑有些挂心,也想跟着进去, 毕竟以前萧缙与唐宣或卫锋等人议事,她也有不少旁听的时候。
但沈菀却是不问政事的,一把拉住了玲珑:“让王爷与你父亲去说话罢,我还有话问你。”
玲珑有点不甘,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萧缙。
萧缙不由笑了笑:“晚上我再给你讲就是了。”
玲珑这才跟着沈菀走了。
二人分开之后,书房里当然就全然正经地说起了政事, 沈菀则半是欣慰,半是笑话地叮嘱玲珑,再怎么与萧缙恩爱,还是要有些分寸。
再多说一会儿闲话,话题不知不觉就又带到了沈老太太的身体,以及沈安身上。
沈菀有些叹息:“如今看你与王爷这样好,母亲倒也放心。看罢,安哥儿要是回江州多读几年书也好,再下科场也稳当些,就是婚事不好说了。”
说到沈安,玲珑心里其实滋味也有点复杂。这几日里她已经开始零零碎碎有些关于沈安的旧梦出现在脑海里,包括前世与沈安的婚事。
“安哥儿好好读书就是了,婚事有什么可着急的。”她垂了目光,将前世回忆里翻起的淡淡心绪掩了下去,“二舅母又不是没有家底,江州也不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
提到二舅母,也就是沈安的母亲,沈菀不由叹了口气:“安哥儿其实还是挺好的,就是……哎,没事。看他自己的造化罢。”
玲珑直接换了话题,直接与沈菀商议起有关分家买院子的事情。今日萧缙在谢老太爷面前放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分家的事情应该能定下。
但若是父亲谢长垣真的接了西南粮道的职任,那母亲其实跟着去才是正理,在京城置产的事情就又是另一番考虑了。
母女商议了一时,又说了些家宅闲话,便见萧缙与谢长垣从书房里出来。
萧缙神色一如先前,谢长垣却很有些兴奋的样子,大约是在这西南粮道事上激起了雄心壮志,还随手拍了拍萧缙的肩膀:“以后玲珑就交给你了。”
沈菀一惊,立时去瞪谢长垣,心道怎么丈夫这么快就忘形失礼了。
玲珑看着却是好笑,但当着父母倒也不好与他太多眉来眼去,还是晚上回房之后才去问萧缙:“你与我爹是怎么说的?怎么几盏茶的功夫,他就松快下来了。”
萧缙斜倚在暖阁的小榻上,托着头看玲珑在拆簪环与发髻:“做女婿的哄岳父,能有多为难呢。天下最难哄的还是你。”
一边说,一边轻轻地去勾玲珑的衣带。
玲珑将手里的簪环都拢了,又想了想,转过身来正对着萧缙:“你是不是故意叫他们离开京城的?”
萧缙见她面上带了一点认真,自己那不正经的笑意也多少收了几分,但还是先拍了拍自己身前,叫玲珑坐到怀里,才叹了口气:“一半一半。今日朝上,安国公上了一本,跟我印象里前世不一样,有些事情的变化,或许会提早。”
玲珑靠在他胸前,手指尖随意拨弄着衣带:“世事变化总是这样的,咱们变了做法,人家当然也会跟着变。”
“前世的广平十年,西南与西北都有战事。不是太大,但后方粮草军马供给都出了问题。”萧缙回忆往事,越发叹息,“我记得那时候你在江州?也不知道有没有留意这些。”
“有的。”玲珑闭了眼睛,“那时候,沈安还是会拿邸报回家。我会看看,你有没有奉旨出征。”
萧缙抚了抚玲珑的手臂,又继续道:“那时我太执拗,与皇兄一味争执不休,亲痛仇快,现在想想,难怪后来会走到那一步。”
“王爷那是赤子之心,最是可贵的。”玲珑听着他声音里既是回想往事的感慨,也有几分因着先前兄弟反目沉痛,心里也有些酸楚,主动抬头去亲亲他的脸颊,“其实皇上后来也是想明白了的。”
萧缙苦笑着摇摇头:“他哪里明白。陛下十四岁为储君,又做了十年天子,如何懂得我这等带兵之臣的想法。不过那毕竟是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说着,也低头去亲亲玲珑的额角:“西南粮道确实需要未雨绸缪。岳父正是适合之人,且带着岳母过去,若是将来京中局势紧张,也能避开,免得你我分心。”
再顿一顿,他将玲珑又抱得紧了些,埋头在她肩颈之间,声音越发低沉下去:“即便咱们殚精竭虑,到底天心难测,倘若陛下还是容不得我……”
玲珑让他抱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事:“说起来——你还不知道陛下后来的旨意?”
“什么后来的旨意?”萧缙没有松开手,再次淡淡苦笑了一声,“你是说,前世里我死之后,他们将你接回京城,又给我追赠了个好谥号么?”
“靖成。”玲珑舒了一口气,轻轻去推他先放开手,坐直了彼此相对,“前世里,你知道为什么会有刺客追杀到北地吗?”
“慈懿殿想斩草除根罢。”萧缙一哂,“其实那时已经多余,陛下已经——”
“当时陛下已经拟诏,要传位给你。”玲珑打断了萧缙的话,“这是我到了京城才知道的。慈懿殿之所以急着刺杀,就是因为陛下已经宣了阁臣拟诏。只是到底让慈懿殿抢先了一步。”
萧缙不由全然怔住。
前世的风波重重,今生的思虑种种,一时全上了心头。
仁宗并不是一个特别优秀的帝王,当年还做皇子的时候,萧缙就不止一次听到过先帝或是书房的老师称赞自己聪明,比二哥小时候强得多。
当时萧缙年纪小,并没觉得什么,小孩子得到夸奖只是单纯的高兴又得意。
尤其是仁宗十四岁时就立了储君,东宫之位早已经定下,萧缙自己心里,只想着将来要好好辅佐兄长。
可现在回头看去,若站在仁宗自己的立场上,生母已故,嫡母高太后计谋深远,手段狠辣,自身才华连年幼的七弟都不如,这条帝王之路又是走得多么心惊。
等到皇嗣夭折,他自己也龙体欠安,再面对身强体健,文武双全,军功卓著的弟弟,怎么能不生疑心。
这些事情,先前萧缙也想得明白。所以纵然重生之后会担心君心难测,却也不算太过怨怼君上。
但此刻,听玲珑说到了前世兄长拟诏传位。
他咬牙忍了又忍,仍旧心怀激荡。索性起身:“你陪我出去走一走。”
二人披了外裳,牵手出了正房,一路沿着王府的花园,默然不语地散着步。
玲珑知道萧缙心情复杂,此时也没有什么可开解劝慰,便只是静静挽着他,陪着他。
绕过东花园,穿过湖边水榭,再一路顺着往北的□□,后头就是供奉着萧缙生母,淑妃容氏画像和衣冠的月华堂了。
月华堂是荣亲王府里最清幽也最芬芳的院子,因为淑妃生前喜爱花卉,所以院子里种了很多奇花异草,一年四季总有不同的花树盛放。
萧缙有的时候心绪特别复杂纷乱,甚至会到月华堂院子里亲手侍弄一下花草,算是思念母亲,也静一静心。
两人刚到了月华堂的院门处,便听里头似乎有人声。
萧缙与玲珑不由互相看了看,先停了脚步,仔细去听,到底大晚上的有什么人在此。
略静了片刻,便听里头是有侍女轻声在劝:“——您都在这里祈福祝祷半个月了,太妃娘娘会听到您的诚心,保佑王爷一切平安,也保佑您与王爷的姻缘,现下风冷,良侍您还是早些回去罢。”
玲珑心下了然。
白氏的案子现在已经闹到满京皆知,因着抓人及时,定准了案子性质是白氏与同乡女勾结私逃,冒名顶替、讹诈王府。
如今王府里只剩一位良侍,便是雅擅音律,还会做刺绣腰带的尹碧韶。
这时又听尹碧韶清丽娇美的声音在里头幽幽道:“不过十几日,还是不够的。我已经在佛前发下心愿,要为王爷和太妃娘娘茹素祈福七七四十九日。你就不必劝我了,记着,也不要告诉旁人。”
声音如同风泠碎玉,好不动听。
玲珑手肘顶了顶萧缙,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王爷好福气。”
萧缙白了她一眼,随即大步进了月华堂院子:“尹良侍,有心了。”
一身素衣的尹碧韶完全没有料到此时会见到萧缙现身,整个人吓了一跳,但下一刻含羞带怯地低了头:“见过王爷。妾身莽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