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如锦闻言,沉默下来,好半晌才垂着头开口道:“……来的路上我便在猜了,听守门的侍从称表姐为‘夫人’,我心里便有数了。”
姜韫惊了一下,委实未料谢如锦竟瞧出来了。
“我去取食盒,碰巧在马车旁遇着他,便搭了几句话想好好道句谢。他人在我跟前,同我客客气气地讲话,眼风却一个劲儿地往表姐那儿瞟。”谢如锦垂着眼睫,低低道,“表姐落水,他立马扎进水里救表姐,旁的什么也顾不得……上岸时,他抱着表姐的姿态也太过亲昵和熟稔。恐怕表姐自个儿也未发现,你在他怀里是很放松的,并无半分尴尬和隔阂。哪里像堂兄妹呢?”
姜韫欲言又止。
“我不怨表姐,本也并无多少心思,如今更是谈不上半分。表姐瞒着我,自然是有表姐的难处。”谢如锦抬起头,面色很平静,“表姐也勿要对我心有隔阂。我瞧得分明,表姐夫满心满眼只有表姐一人。”
姜韫叹了口气,轻抚她的手背:“怎么会心有隔阂?你能不怨我,便是我之幸事了。”
谢如锦掀起唇角,冲她笑了笑。
姜韫终于放下心来。原就是担心她心系错了人,陷得太深,说开了便好了。
“只是谢府那边,如无必要,便不必再提此事。待得我将和你表姐夫之间的事处理妥当了再说。”她又轻声道。
姜家在这纷争中便已难明哲保身,谢家最好是半分也不要牵扯进来。
谢如锦沉默了许久,问:“表姐原先不是打算入了秋便回京和离吗?”
姜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原是等朝中后位定下来,朝局稳些了,再让沈煜请旨和离。谁曾想他把朝局搅得越发动荡了,且如今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再过些时日,她与沈煜和离一事哪还有如今宫里皇帝做主的份儿?
谢如锦见她半晌没作声,打量着她的脸色,迟疑着道:“他千里迢迢来见表姐,对表姐死心塌地的……任是换了谁,也难不动心吧。就非得和离吗?”
姜韫面色无波,不置一词,只有敛去的眸光里藏有几分慌乱和踌躇。
当初瞒着谢家,不就是因为她乱了心神,彷徨犹豫,想抛开一切,冷静下来问一问自己的心吗?
到今日,在莲花池边的那一眼,她终于肯承认她对沈煜是动了心的。
若非动心,怎会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慌乱不已?又怎会在瞧见他和谢如锦交谈甚欢时,心里泛起一阵酸涩?
理智在脑中一遍遍地警告她,她却依旧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陷进去了。
纵然他非有意,可前世姜韬之死终究是他间接所致。不恨他便罢了,怎么能对他动心呢?何况,他是要登高御极之人,而她难以有孕,要和一路他走下去,道阻且跻,难有善终。
姜韫头疼极了。
眼下他在谋权造反的节骨眼上,留给她的局面便是进退维谷。
退一步,和离已难上加难;进一步,外在的风险和内心的折磨与日俱增。
谢如锦不闻她应声,觑着她的神色,犹豫了良久,还是道:“其实我很羡慕表姐,能有表姐夫那样的郎君真心相待。我弄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政事,我只是觉得表姐夫的这份真心太难得了,表姐心里也未尝没有他,分明是有情人,却偏偏闹到和离的地步,难成眷属,让人难过得很。我瞧表姐夫是有心求和的,表姐为何不肯抛开一切去试一试呢?真心得不到回应,日久天长,总会被磨没了吧,到时候表姐可会追悔?”
姜韫闻言,静默了片刻,而后扯起嘴角,对她笑了笑,淡声道:“有些事太复杂了,是非对错讲不清,抛不开的。宁愿追悔莫及,也不能无愧于心。”
她话语很平淡,却叫谢如锦听在耳朵里,心里越发难受了。
谢如锦直觉表姐肩上曾背负过的东西太沉重,她即便摸不清看不透是何事,却也觉得喘不过气。
她无立场对表姐的选择指指点点。
姜韫想起谢如锦适才在莲池边时便饥肠辘辘,去取食盒还被她落水一事给搅了,不由问她:“用过膳吗?在这府里用一些?”
她言及此便见谢如锦有些不自在地往外瞧了几眼,不由又道:“这儿是我名下的宅子,借给他暂住罢了,厨子侍女皆是从姜府那边拨来的。你若饿了,待你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便与你一道回谢府去。”
谢如锦愣了一下,尔后点了点头,跟着侍女去正厅用膳。
姜韫目送着她出去,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闭了闭眼。
疲惫排山倒海一般袭来,一下子裹挟住她。
自沈煜到关东来,她便连着好几日夜里未曾睡好觉。
困意也悄然席卷上来。
……
谢如锦用完膳,回花厅去寻姜韫之时,恰好撞见沈煜推门进去。
她脚步一顿,隔着些距离,驻了足。她便不远不近地看着表姐夫进去后,在表姐跟前静立了片刻。而表姐杵着脑袋歪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下一瞬,谢如锦便见表姐夫忽然俯身,轻轻将表姐打横抱起,尔后转过身出来了。
谢如锦心里一慌,往侧边避了避。
接着,便见表姐夫抱着表姐,脚步平缓地进厢房去了。表姐睡在他怀里,细细的柳眉轻蹙,却未见醒。
谢如锦不敢进厢房,在外间踟蹰了良久。
一晃入了夜,也没见厢房里有何动静。
……
厢房里,沈煜坐在榻边,守着榻上沉沉睡着的姜韫,轻吻她微凉的指尖。
侍从禀报谢家表妹一直在外间晃悠,入夜了也未曾离去。
沈煜便让人驾马车送她回谢府。
却被谢如锦拒绝了。
那表妹言,她表姐说了要同她一道回谢府,她不能先走了,要等表姐醒了再说。
沈煜脸色微沉,索性让侍从去收拾一间厢房出来给谢如锦住下。
吩咐完了,他转身轻手轻脚地回榻边,静静望着榻上之人的睡颜。
良久,他俯下身,在她面颊上轻吻了一下,声音又低又哑:“你怎么就不信,我能好好地护你一辈子呢?”
第53章 珍贵 万里江山不及你。
谢如锦等了一整晚也未等到姜韫醒来。
她派人回谢府传话, 言她在姜府和表姐一起住一晚。
子夜时,阖府骤然灯火通明,谢如锦迷迷糊糊被吵醒, 听见表姐夫着急忙慌地叫人去请郎中。
谢如锦顿时心慌起来,能让表姐夫如此焦急, 定是表姐那头出了岔子。她手忙脚乱地起身穿戴整齐, 赶过去的时候, 便见表姐夫在给表姐喂药, 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
打听了一番,郎中言表姐是白日里落水染了风寒,并无大碍, 她这才定下心神,转头回了自己的厢房。
……
另一侧的厢房内,沈煜坐在榻沿, 眉心紧蹙。
榻上之人双眼紧闭, 脸色涨红,浑身发烫, 烧得厉害。
一碗汤药喂了小半个时辰才喂进去。
白日里喝过的药也不顶用,半夜忽然就烧起来了, 不省人事。
沈煜瞪着无能的庸医,急得嗓子都要冒火了。
恨不得快马加鞭去把宫里的太医、京城的名医给拎过来。
到后半夜,姜韫才渐渐退了烧。
沈煜终于松了口气,尔后掀被上榻, 紧紧拥她入怀, 下颌搁在她肩窝,闭上眼睡了过去。
……
翌日,姜韫缓缓醒来之时, 天刚蒙蒙亮。
她头痛欲裂,睡得身子有些僵,微动了一下,便觉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探了探。
沈煜睡得很浅,怀中人稍一动弹,他便醒了过来。
眼下发觉她额头仍有些烫,不由又拧了眉。
姜韫被他箍得有些紧,挣了一下。
“别动,”沈煜为她掖了掖被角,他眉头未松,“再喝一副药试试。”
言罢,他起身吩咐人去熬药,又端来温热的姜茶。
姜韫闻到辛辣的姜味儿便皱了眉,把头扭向了一边。
沈煜坐在榻沿,打量她半晌,轻叹口气,端起姜茶轻抿了一口。
她余光里瞧见了,以为他要故技重施,当即侧头瞪了他一眼:“不准喝。”
他挑眉:“那夫人自己喝?”
姜韫蹙着眉,半晌才道:“……侯爷没打听过吗?我沾不得姜蒜这些辛辣之物。”
沈煜沉默下来,尔后将姜茶端出去了,又端进来一杯温开水。
姜韫接过来喝了几口,又裹紧锦被。盛夏时节这般裹着又闷又热,她刚打算伸出胳膊凉快凉快,又被他眼疾手快地给塞进去了。
她撇了撇嘴:“热。”
沈煜轻抚她犹带潮红的脸颊,轻声道:“烧还未退呢,忍一忍。”
姜韫闻到他带着姜味儿的气息,皱了皱鼻子,扭头避开他,语带嫌弃:“沾了姜蒜便离我远些,闻着头晕。”
他呼吸一顿,有些无奈,只得起身去漱了口。
回到榻边时,见她仍皱着眉头,眼神警惕。他顿了片刻,趁她不注意,在她唇角轻啄了一口。
姜韫怔了一下,瞪了他几眼,扭到一边去不搭理他了。
不多时,汤药熬好了送进来了,沈煜将之端了过来。
姜韫闻到苦涩的药味儿,眉头轻皱,坐起身接过白玉瓷碗,仰头闷了一大口。
沈煜取来干净的素帕,擦去她嘴边的药汁。
见她饮尽一整碗汤药,又端来温开水给她漱口。
末了,姜韫缓缓呼出一口气,微阖着眼,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还未睁眼,未料沈煜掀被上榻,重又拥她入怀,闷声道:“再睡半个时辰。”
她身子微僵,也懒得再挣,索性把头埋在他怀里不动了。
外间天色尚早,她闭上眼却再也睡不着了。
昨日傍晚没留神睡过去了,一觉睡到今日天明。
头仍是晕乎乎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到底还是身子太虚了,落了次水便着凉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思绪纷乱。
睡也睡不着,难受得厉害,她想翻身到另一侧去,又被他轻掐着腰给拽回来了。
沈煜声音嘶哑:“别动。”
姜韫抬起眼瞧他,瞥见他眼底的乌青,昨夜她昏昏沉沉时他衣不解带地照料她的画面,在脑中回放。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锦娘走了吗?”
“还未,在厢房住下了。”他闭着眼答,难掩困倦。
姜韫瞧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几番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没再出声。
由着他抱着,又睡了小半个时辰。
她睡不着,在他怀里微仰着头瞧着他,目光轻轻描摹他的五官。纵是闭着眼,仍处处透着锋利和傲气。
姜韫从未如此近地认真打量他这么久。
半个时辰好似变得格外漫长,却并不难捱。
只是依旧有些昏昏沉沉的,心跳也有些乱。
沈煜仿佛睡梦中也掐算着时辰,再睁眼时困意褪了大半。
姜韫在他睁眼时,便急忙闭上了眼。
他垂眼瞧她,轻抚她的脊背,埋头在她肩窝深吸了一口气,鼻间满是她身上的清香,令人沉醉。
沈煜抬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仍是有些烫,不由将人拥得更紧。
姜韫用手肘轻捅了一下他的胸膛,低声道:“……锦娘还等着我呢,风寒罢了,我回谢府养着便是。”
他不松口:“出去路上必得吹风,便在这府里养好再说。我养着好好的人儿,到了那谢府,又是瘦了又是病了,我还未找谢家人算账呢,不准回去。”
她不悦道:“又不是谢家之过,在那莲池边,要不是突然撞见你和锦娘搭话,我又怎会一时气急,没留神落了水?”
“你不是被那蟾蜍给吓着了吗?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来了?”沈煜想起这茬儿便忍不住嘴角微勾,“夫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竟会怕那样的小玩意儿?”
姜韫眼一瞪,恼了,狠狠地用手肘又捅了他一下:“那只是其次,我怕你祸害我表妹。”
沈煜也未躲,由着她闹,言语间有些幽怨:“你的表妹便金贵了,我的表妹便能随便往你夫君房里塞。”
她闻言一噎,半晌才低低道:“我幼时跟着我阿娘在谢府住过一阵儿,比起姜家,我在谢家更自在。谢家不把我当外人看,我便也视锦娘如亲妹。”
她言及此,横他一眼:“你若是敢欺负她,休想在我这儿讨半分好处。”
他忙接话:“哪敢?瞧出来你把谢家人当眼珠子,这才好声好气地和你表妹讲话,谁知又惹着夫人了,下回面也不碰,一句也不讲便是了。”
姜韫却道:“我已经将你的身份告诉锦娘了。”
她言罢,蹙了下眉,有些头疼。
和他这般斗嘴委实是浪费时辰。
“也该起身了,用过午膳,我便同锦娘一道回谢府。这宅子便借你暂住。”她当初让他住进来,便是觉得自个儿的地盘,来去能更自如。
沈煜静了半晌,微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她的纤腰。
姜韫等了片刻,未闻他回应,索性打算挣开他起身,却被他紧搂住了腰,没法动弹。
她正欲发作,忽闻他沉声道——
“如若我不要帝位,夫人肯留在我身边吗?”
姜韫心神一凛。
他这是何意?
要美人不要江山?
她思绪纷飞,很快反应过来,皱眉问:“你要扶持皇二子,做摄政王?”
这原本应当只是他登帝位的前奏罢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二皇子才刚出世,尚无根基,压根儿难以成为他称帝的绊脚石。
沈煜轻“嗯”了一声,面色平静,让人瞧不出半分情绪。
一国之君不能无嗣,但谁管得着摄政王呢?
姜韫呼吸有些乱。
两辈子以来,不论是做姜家长房嫡女,还是大梁中宫皇后,她从来都是忍让、被舍弃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