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得了消息,便立马掉头赶回来告知她。
姜韫闻言,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她颤声道:“怎么会?我上月才写了信叮咛父亲看住了韬儿……”
“应是瞒着姜家偷跑出来的。”沈煜面色沉沉,见她惊慌失措不由安抚道,“你别急,我已派人去拦下他了。”
姜韫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眶有些红。
他瞧着有些心疼,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道:“有一事我想与夫人商量商量。如若夫人信得过我,此战我想将姜韬带在身边历练历练。”
她才缓过去的一口气,又上来了,急眼道:“我不准!让他上什么战场?!”
沈煜沉默了片刻,又道:“这下你也心知拦是拦不住他的。这一回是恰好被我撞上了,若再有下回呢?眼下还未交锋,到了紧要关头,我便分不出心神处处紧盯着,再让他钻了空子跑出来又该如何?”
姜韫闻言眉头紧蹙,紧紧咬着唇,险些咬出了血。
“真到那时,还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搁着,有我盯着,定不会出什么差池。再者,他既然有志于此,又何必强拦?多历练历练,日后便能独挡一面,往后指不定不逊我分毫。他也有那个天赋,你又何必强逼他读书?”沈煜语气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和笃定。
她浑身发颤,嘴唇翕动,却又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见她摇摇欲坠,他移步上前凑近了些,扶住她的肩,在她耳边沉声道:“他若有分毫闪失,我沈煜提头来见。”
沈煜言罢,按了按她的肩,转头就走。
姜韫却忽然抬头叫住了他。
“沈煜!”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瞧她。
她在他的目光下,提着裙裾快步跑过去,踮脚在他唇边吻了一下,低声道:“我要你们皆全须全尾地回来。”
沈煜怔了一下,旋即抬手扣住她的后脑,深深吻了下去。
浅尝辄止。
尔后疾步离开。
姜韫在原地怔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难以回神。
第56章 北上 步步生莲。
日光杲杲, 晒得人昏昏沉沉。
锦瑟取出素帕,抬手为姜韫拭去鬓边额角细细密密的汗。
姜韫这才回了神,收回目光, 垂着眼睫顿了顿,尔后转身进屋。
锦瑟忙不迭跟上, 紧跟在后头给她撑阳伞, 见她一脸忧心忡忡, 不由劝慰道:“娘子且安心, 有侯爷关照,七郎定不会出事。”
姜韫半晌没接话。
进了屋,锦瑟将阳伞收起来递给旁侧的侍女, 又倒了杯凉茶端给姜韫。尔后觑着她的神色,问:“……娘子是打算同侯爷和好了吗?”
适才姜韫主动去亲吻沈煜,委实惊到了一旁的锦瑟。
姜韫伸手接过茶杯, 仰头闷了一大口, 却仍未压下心中的焦躁不安。
“等他回来再说吧。”她侧眸瞧了眼锦瑟,心知锦瑟心里作何想, 便又淡声道,“他言之有理, 到眼下这个份儿上,韬儿由他护着最为稳妥。让他为我吃苦卖力,可不得给他点甜头尝尝?”
锦瑟无言,又为她斟了杯茶。
姜韫转头搁下茶杯, 又去案前铺陈开纸笔写信。
……
战事一起, 城中人心惶惶,米粮油价飙升,不少人收拾家当往南去。
谢家屹立关东近百年, 也历经了不少战乱,阖府人皆很沉得住气。只是这战事一出,皇帝调兵遣将的圣旨一下,众人皆知永平侯沈煜此前身在关东,自关东北上统领幽州铁骑,抵御句骊。府外之人不知永平侯何故身至关东,谢府人却心知肚明,望向姜韫的眼神总是欲言又止。
姜韫也不多言,闷头将自己关在院子里。她整夜整夜地睡不安稳,胃口也不好,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些。
锦瑟变着花样劝她多进些吃食,她有心却无力,总觉得犯恶心。
父亲姜禄将姜韬留下的辞别书和回信一道寄过来了,姜韫将纸上字迹一字一句翻来覆去地读。
她真真切切体会到,她是拦不住姜韬的。
就像姜家嫡长女这个身份给予她太多的责任,姜韬作为姜家长房唯一的嫡子,被赋予了太多的期望。他不能平庸,不能靠家族恩荫游手好闲地过一辈子,他要光宗耀祖,不逊于父亲和祖父,才能永续姜家百年来的荣华。读书行不通,他便换条路子。
姜韬在信中写,哪怕是死了,也要死在战场上,方能无憾。
姜韫到此刻才明白为何前世姜禄会准允姜韬离京出征。
她提笔想给姜禄回信,却迟迟落不下一个字。
斟来酌去,最后只落下三言两语,言姜韬会由沈煜照应,让姜禄放心。
幽州铁骑和句骊在关外初次交锋之时,沈煜麾下亲兵带了口信过来,言已寻见了姜韬,眼下已将之收归主帅帐中。
姜韫稍稍放下心来,却依旧怎么也坐不住。
“锦娘这几日忙什么呢?”她忽然搁下笔,侧头问锦瑟。
锦瑟也不知详尽,只答:“听闻是忙着铺面上的事。”
姜韫沉默下来。
城中粮价飞升,而那些首饰香粉字画则一贬再贬,谢如锦名下的铺面大多是后者。
晚间,姜韫着人去请谢如锦过来一道用晚膳,问起城中药材贩卖一事。
战时除去粮米价格飞涨,药材也是被争相抢夺之物。
“城西最大的那家药铺是我阿娘的嫁妆,今日才听掌柜言,进了批伤药准备送往幽州。”谢如锦一面道,一面举筷去夹菜。
姜韫闻言一顿,搁下筷子,转头接过锦瑟递来的素帕,擦了擦嘴唇。
“幽州官府在紧急收购药材?”她问。
谢如锦点了点头,顾不上多加思索,闷头用膳。
姜韫静了片刻,又问:“商队何时启程?”
“……约莫是这月底。”谢如锦抬起头,皱了下眉,“掌柜正愁护卫一事,此去比不得往时风平浪静的,难免出乱子,来请阿娘调拨几个谢府的护院一同去。表姐问这个作甚?”
“谢府护院没经过大阵仗顶不住事,从我这儿拨几个人过去吧。”姜韫端了杯茶,轻呷了一小口。
谢如锦搁了筷子,抬眼瞧她,见她垂着眼,面色沉静,瞧不出半分情绪。
“表姐来关东,身边并未跟着太多人吧?”谢如锦问。
姜韫语气平静:“那几个从姜府跟来的护卫皆是我父亲千挑万选的精锐,还有你表姐夫暗地里派来守在我这儿的人也不少,只不过你平日瞧不见罢了。”
谢如锦蹙了眉:“那是表姐夫留在关东保护表姐的人,怎能拨给商队?把人调走了,表姐这边可如何是好?万一出了什么岔子……”
姜韫沉默了良久,抿了下唇,尔后缓缓道:“我跟着一道去。”
谢如锦闻言,险些摔了白玉瓷碗,惊疑不已:“表姐你跟着去作甚?战乱一起,幽州城早就乱了,太危险了!”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姜韫垂着眼睫,语气和缓,却笃定非常,“我要去亲眼见一面韬儿,若是能将人带回来便是最好。”
她已经连着小半月彻夜失眠了。再这么干坐着空等下去,能要了她的命。
“表弟如今不是在表姐夫麾下吗?”谢如锦问。
姜韫闭了闭眼。
不是她不相信沈煜,是前世姜韬之死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日日夜夜折磨她的心神,寝食难安。
她不答反问:“幽州如今是你表姐夫的地盘,我过去又有什么好怕的?掩人耳目去一趟,若是带不回姜韬,我也绝不多留。”
谢如锦心知是劝不住了,也不再多言,只是皱着的眉头一直松不开。
姜韫又转头叮咛她,不要将此事告知谢府长辈,只道她是回城北姜府去了。
谢如锦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应下了。
……
姜韫在三日后收拾好行装,跟着商队离开了关东。
临走前,她去城郊见了先时结识的卖花的小娘子。
她带去的粮米等物,小娘子和妇人皆未收,反倒连连谢她,多亏了她施以援手,小娘子的阿弟如今已好了大半。
分别时,小娘子还递给她一支梅花簪,崭新的样式,足银锻造的,道是赠礼。小娘子用在铺面上挣的月银,攒起来买下了这只簪子,将簪子用帕子小心翼翼地包着,递过来的时候,有些羞赧,生怕她瞧不上这簪子。
姜韫心情复杂地收下了。
“我听阿娘言,此次征战的主帅是娘子的夫君……昨日我同阿娘一道去佛寺,我向佛祖祈求了,愿娘子夫君平安战胜归来,和娘子永结同心,和和美美。阿娘说那座佛寺很灵的,娘子放宽心,定会平安无事的。”小娘子微仰着头望着她,轻声道。
姜韫一怔,心里有些酸涩,低声道:“你不替自己求,替我求什么?”
小娘子眨了眨眼,没接话。
姜韫将那只梅花簪妥帖地收好,告了辞。
去幽州的路上,她发间便簪着这支梅花簪。
酷暑未消,一路上烈日炎炎,待在马车上更是难捱。
她此行是扮作跟随商队北上探亲的商人妇,衣着打扮皆朴素得很,所乘的马车也不及往日宽敞舒适,颠得厉害。
姜韫忍了一路,在商队停下稍作歇息时,忍不住下了车,在林荫底下干呕起来。
锦瑟心急如焚,取来水囊让她进了些水。
“娘子何必如此?”锦瑟苦着脸问。
姜韫摇了摇头,并未接话。
她此行并非冲动行事,前前后后皆思量得周全。掩人耳目,且身边护卫层层,她的性命安危不必多虑。待得抵达幽州,料想用不了多少时日,幽州铁骑和句骊的初次交锋便能落下帷幕,她只需在幽州城中静待分晓。
这一路上除去身子不适以外,皆顺得很,并未出什么变故。
首战告捷的消息传来,比姜韫预想得还要早得多。
商队临近幽州城时,便惊闻永平侯率兵三万逼退句骊八万大军的消息。整座城池皆比预想中的要安稳镇定许多,无人惊慌失措,无人哭天抢地,无人饿死道旁。一切皆是有序而平稳的。
幽州官府清点商队的这批药材时,姜韫隔着车帘听见官府的衙役随口闲谈。
其中一人道:“永平侯真乃神人也,太守先时还视他为眼中钉,一手养出来的幽州铁骑,拱手送人,这下算是心服口服了,眼下恨不得将自家那两位千金一伙全塞进永平侯的后院。”
另一人附和:“可不是?听闻今夜庆功宴,还备下了好些绝色舞姬,给永平侯助兴。可惜这宴席可没咱们的份儿。”
姜韫坐在马车里,面无表情地听着。
待得四下静下来了,锦瑟觑着她的脸色问:“娘子,现下往何处去?”
商队和幽州官府钱货两讫,已然整顿着要回关东去了。
姜韫伸手在马车壁上轻敲了两下,不一会儿便闻一声恭敬的“夫人”隔着车帘传过来。
她淡声吩咐道:“你家主子在何处落脚,引路过去。”
不多时,马车便再次启程。
沈煜若是回城,必定会将姜韬带在身边。如此只需等沈煜宴罢,便能见到姜韬。
未出半里路,马车在城中一处高门宅院前停下。沈煜显然是早已得知她北上至幽州的消息,已然为她备好了她起居所用之物。
姜韫也并未惊讶,早料到她离开关东之时,他便得了消息。
下马车进府之时,便已是日暮西沉之时。她稍作歇息,草草进了两口晚膳,静等沈煜归来。
临到夜幕沉下来了,也未见人影。
锦瑟起身去点了烛,又取来团扇摇着。
姜韫僵坐在靠椅里,浑身疲惫,杵着脑袋,闭上眼假寐。
昏昏沉沉间,忽觉锦瑟不知何故倏地停了打扇。
她蹙着眉睁开眼,遥遥得见数名身姿窈窕、身披轻薄纱衣的妙龄女郎,步步生莲地进了府。
第57章 夫君 欲语还休。
貌美舞姬身段轻盈柔弱似柳, 伴着微凉的晚风送来一阵旖旎的脂粉香,簇拥在一起,一道直直往正房去。
锦瑟原以为姜韫会坐视不管。
未料她蹙着眉瞧了几眼, 而后徐徐起身移步至门前,冷声喝了句:“拦着!”
姜韫话音刚落, 立时便有人上前去将那一行人拦住了。
领头的是幽州刺史的属官, 见此不由吹鼻子瞪眼睛:“太守赠予侯爷的贺礼, 拦什么拦?”
几个舞姬簇拥作一团, 齐齐往适才出声之人瞧去,俱是一惊。
虽则那女郎素衣素钗面色苍白,神情难掩疲态, 却依旧掩不住她夺目摄人的好颜色。她静静立在那儿,通身的气度和风姿便足以让人自惭形秽。
那属官在宴席上喝了些酒,有些醉意, 眼下话出了口, 才跟着侧头望了过去,顿时住了嘴, 心里犯嘀咕: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貌美女郎?难不成有人抢在太守前头巴结上了永平侯?
姜韫面色沉静如水,丝毫不顾明里暗里的打量, 淡声吩咐道:“送客。”
府里的人先时未见主子发话,听闻是奉幽州刺史之命送来的,便让人进了府,预备待得主子回府了再交由其处置。
眼下主母发话了, 自然便不敢再让人往里进了, 连忙将人往外“请”。跟着沈煜出来的人,谁人不知这位夫人在自家主子心里的份量?
自然是言听计从。
属官这才发觉不对,有些急眼了。他离席前和太守拍着胸脯打了包票揽下了这活儿。本以为打着上峰的名号, 将舞姬送过来便了事,哪想到如此横生枝节?
这女郎分明端的是一副女主子的架势,永平侯的侍从和亲卫皆对她俯首听命。
未等属官揣度出姜韫的身份,护卫们已然上前将人往外请了。
舞姬见这架势,连连后退,不情不愿地出府去。却有一个胆子大的,也是当中姿容最出众的那名舞姬,拈着帕子,横眉望向姜韫,目光中带着几分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