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宋甜睡得特别香。
一夜无梦。
早上起来,宋甜穿了件白纱衫,系了条白杭绢绣花裙子,外面则罩了件银红比甲,打扮得整齐利落,端坐在窗前,对着窗外初的月季花,翻开书册,开始诵读诗书,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女官遴选初试。
根据前世魂魄追随豫王时的见闻,宋甜记得陈尚宫出身江南言情书网,平生最爱宋代苏轼的诗词文章,便开始一篇篇朗读背诵起来。
宋甜正在背苏轼的《赤壁赋》,一个头发齐眉的小胖丫头走了过来,正是张兰溪新买的小丫鬟绣儿。
紫荆迎上前与绣儿说了几句话,便引着绣儿来见宋甜:“姑娘,老爷在兰苑,请您过去。”
宋甜吩咐紫荆拿把松子糖给绣儿,含笑与绣儿说话,没几句就把绣儿知道的都问了出来。
原来昨夜宋志远喝得醉醺醺从外面回来,歇在了张兰溪的兰苑,早上一醒,他就让绣儿来唤宋甜过去。
到了兰苑,宋甜见宋志远坐在明间内吃粥,便上前行礼问安。
宋志远昨夜宿醉,今日略显憔悴,瞧着却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了。
他看了宋甜一眼,见她神清气爽,甚是齐整,不由点头,道:“我去年在城外买了个庄子,让人在前面盖了三间卷棚,三间厅房,建了叠山子花园、井亭和射箭厅;后园让人挖了个湖,湖里养鱼湖面养莲,还可以湖面泛舟,湖边建了个听雨榭——今日带你和你几个娘看看去。”
这是前世没有的事。
宋甜略一思索,试探道:“爹爹,我今日在家有事,就不去了。”
张兰溪在一边侍候,见宋甜居然敢跟一向在家中说一不二的宋志远顶嘴,不由心惊肉跳,当即看向宋志远,随时预备为宋甜解围。
宋志远似没听到宋甜说话一般,径直道:“庄子是给你准备的嫁妆,你还是去看看吧!”
宋甜打量着宋志远,猜测他的用意。
前世这个庄子自然也是有的,全家人也一起去过,只是那时吴氏已经有了身孕,她爹志得意满指着吴氏的肚子,说什么“孩儿,这都是爹爹给你打下的家业”,根本没提是给她准备的嫁妆。
宋志远脸色苍白,眼睛却甚是清澈,口气也温和得很:“明日便是三月三上巳节,我在庄子里请客,请众人赏花吃酒,女眷在后院玩耍就是。”
宋甜总觉得她爹这次叫她一起去庄子上,定是藏着什么心思,再想想黄太尉如今就在宛州,心中更是起疑,当下便道:“爹爹,我有话要和你说。等你用罢早饭,咱们去那边木香花架那边说。”
宋志远难得如此有耐性,唏哩呼噜把剩下的粥吃了,用清茶漱了口,便起身带着宋甜去了院子东边的木香花架。
张兰溪目送这父女俩的背影,忽然发现宋甜一个娇怯怯的女孩子,走路时的背影居然与宋志远一样,都是背脊挺直,昂首而行。
她低声和一边侍候的锦儿说道:“平时瞧着老爷不怎么关注大姑娘,可毕竟是亲父女,到底不一样,刚才大姑娘冲撞老爷,老爷居然没事人一般,换了我,怕是老爷一个眼风过来,就吓得我膝盖发软心儿乱跳了。”
锦儿往四周看了看,见没有别人,这才轻轻道:“二娘,老爷想要儿子,可咱们进府这几年,老爷经历的女人没有几十,也算不少了,却也没见谁怀上。算来算去,老爷膝下还真只有大姑娘一个了。您膝下没有孩儿,将来要在宋府养老,得和大姑娘好好处,不要再一味奉承太太了。”
见张兰溪分明是听进去了的模样,锦儿又道:“大姑娘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二娘如今能够管家理事,多亏了大姑娘,您得自己心里得有数才行。”
张兰溪笑了,抬手抚了抚锦儿的肩膀,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以前也觉得宋甜怯懦沉默,又不受宋志远重视,因此也没把宋甜放在心上,没想到宋甜过了十四岁,竟似一下子长大了一般,人越来越好看,性子也越来越爽利,做事也有章法,如今连太太吴氏也被她摆了一道,不得不呆在上房里吃斋念佛,连宋志远的面都见不到……
走到了木香花架下,宋甜停住了脚步,掐了一朵嫩黄的木香花,放在鼻端嗅了嗅,这才看向宋志远,眼神清澈:“爹爹,我得到一个消息,豫王府要举行女官遴选了。”
宋志远一愣,却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看着宋甜,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宋甜深吸一口气,道:“我已经让舅舅帮我在豫王府报上名籍,预备参加遴选了。”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宋志远眉头瞬间皱了起来,沉声道,“女官听着好听,可你知道女官是做什么的么?是伺候人的!我宋志远的女儿,难道还用得着低贱地去伺候人么?”
见宋志远发怒,宋甜到底有些害怕,可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不能再像前世一样,让宋志远摆布自己。
她悄悄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开口道:“爹爹,朝廷官员是服侍皇帝的,宫廷女官是服侍皇室的,女官并不比一般做官的低贱。”
“女官陈瑞贞,善书数、知文义,后宫多师事之,被称女君子,高皇帝让她管理六尚之事。”
“女官黄惟德在归家时,皇太后亲自作图及诗赐予她,表彰她的功绩。”
“还有女官王怡然——”
宋志远气得七窍生烟,高声打断宋甜的长篇大论:“我管什么陈女官黄女官王女官,你是我的独生女儿,你得延续宋家的香火,将来我死了,得有坟上祭扫之人,到了地下,我也有脸见你祖父!”
宋甜见她爹暴怒,自己倒是平静了下来,忽然开口问道:“爹爹,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什么打算?”
宋志远正在咆哮,听到宋甜发问,一下子懵了,张了张嘴,这才道:“没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就是要招婿上门,承继家业,承继宋氏香火。”
宋甜上前半步,仰首盯着他的眼睛:“爹爹,你不会是想把我嫁给哪个太监的养子或者侄子吧?”
宋志远心事被宋甜猜中,一时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胡……胡说什么!”
宋甜双手背在身后,围着宋志远转了一圈,口中道:“不是就好。把闺女许给太监侄儿,可是要被人在背后笑话的,将来《宛州志》里也要记一笔,‘富商宋某,谄媚事某宦官,献上亲女,为乡里唾弃’。”
宋志远:“……”
他昨晚在给黄太尉接风洗尘的席上得知,黄太尉有一个侄儿,生得极好,又聪明伶俐,将来是要承继黄太尉家业的。
黄太尉疼爱这个侄儿,舍不得委屈他,想要给他寻一个容貌既美,出身又好的闺秀为妻。
宋志远当时就想到了自家闺女宋甜,还趁着酒意特地问黄太尉,若是亲事得成,愿不愿意将来过继一个侄孙给外家。
黄太尉竟然满口答应了,说若是有两个男孙,就可以过继一个给侄媳妇娘家。
宋甜见宋志远神情笃定,并不在意自己的话,就知道他一定和前世一样,与黄太尉达成了某个约定,当下心一横,做出羞涩之态:“爹爹,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和您说……”
宋志远见女儿风格骤变,刚才还是暴风骤雨慷慨陈词,瞬间就变成了羞涩扭捏的小女儿情态,心中不由警觉,试探着道:“到底什么事?”
宋甜低着头,握着手,轻言细语道:“舅舅家园子隔壁,就是豫王府花园。舅舅家园子里有一个卧云亭,我有次登上卧云亭,恰好看到了豫王,豫王对我一见钟情,与我说了好多话,问了我的姓名身世,还交待我报名参加王府的女官遴选……”
宋志远:“……”
他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打了个哈哈,道:“甜姐儿,跟你爹开什么玩笑,哈哈!”
宋甜一脸羞涩,蚊子哼哼似的道:“爹爹,是真的。豫王身材高挑,肌肤白皙,生着一双丹凤眼,鼻子高高的,还挺好看……”
宋志远虽没正式进见过豫王,却也曾在迎接豫王进城时远远见过,知道宋甜说的还真没错,豫王的确是个高个子小白脸,年纪小,生得好。
他原本是打算明日在城外庄子宴请黄太尉和蔡长史,寻个机会,悄悄让黄太尉见一见宋甜,若是太尉瞧上了,黄宋两家就可以商谈亲事结两姓之好了——谁知宋甜不显山不露水,竟然给他劈下这么一个炸雷。
饶是宋志远一向狡猾多诈,这下子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第14章 漫天雨中故人乍见 黄连目送……
把宋甜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宋志远心道:甜姐儿能准确说出豫王的长相,而金家确实又在王府花园的隔壁……难道甜姐儿真的见到了豫王,还真的跟豫王说话了?
不过十三四五岁的小姑娘家,最爱自作多情,美少年看她一样,她就觉得人家看上她了,就能从对方对她一见钟情想象到将来生同衾死同穴,估计甜姐儿也是这种情况。
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正是倔强时候,与其明着拒绝她,让她闹个不休,还不如先糊弄着她,今晚酒宴上见了蔡长史,再寻个机会打听一番……
心中计议已定,宋志远摆出一副慈父面孔:“这件事咱们以后再商议,我已经和你二娘三娘说过了,今明两日全家要去庄子上玩耍。”
他如今厌恶吴氏,话里话外根本不提吴氏,这次去庄子上过上巳节,他也根本没打算带吴氏一起去。
宋甜认真地看着他:“那今日爹爹带着二娘三娘去庄子上散两日心吧,我就不去了。”
宋志远眉头皱了起来:“家里人都去,你为何不去?”
宋甜低下头,看着脚下被她扯成一片片的木香花花瓣,声音略带着些落寞:“明日是我娘的忌辰,我舅舅舅母每年的这一天都要给我娘上坟的。”
宋志远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原配金氏初亡故的那两年,每到忌辰,他都要带着宋甜上坟祭扫。
后来吴氏进门,他又有了新欢,再到金氏忌辰,他就不再上坟祭扫,而是在金氏的莲位前奉上一支香了。
前些年吴氏命人把金氏的灵床抬出去烧了,他也就把金氏的忌辰给忘了,连每年的那支香也欠奉了。
宋甜一直在悄悄观察宋志远,见他这模样,便知他此时正心中羞愧,忙趁机道:“爹爹,那我今日就不陪您和二娘三娘往庄子上去了。”
宋志远低低“嗯”了一声。
宋甜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接着又道:“爹爹,您既然说庄子是我的嫁妆,今日就让人拿了名帖去知州衙门,把庄子写在我名下呗!”
听到宋甜这句话,正在伤怀亡妻的宋志远当即清醒了过来,皱着眉头道:“你又没有独立的户籍,庄子如何能登记在你名下?”
宋甜经历了两世,哪里那么容易被忽悠:“爹爹,你以为我不知道,按照我朝律法,只要在某地居住满一年以上,或者拥有土地,就可以登记户籍。你把庄子的地契写在我名下,我不就可以登记户籍了?这样将来即使我要和离,或者再嫁,这个庄子也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宋志远一向脸皮奇厚,这会儿被女儿将了一军,难得的脸上有些热辣辣的,心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说了庄子是给闺女的嫁妆,提前把地契写她名下也是可以的,反正甜姐儿说的也有道理,即使亲近如夫妻也得留一手,庄子提前记在甜姐儿名下,未来女婿再不成器,只要甜姐儿不同意,他就不能偷卖这个庄子……
想到这里,宋志远慨然道:“好吧!”
宋甜趁热打铁:“爹爹,那咱们这就去书房,您写个帖子,让宋竹同葛二叔去州衙办这件事,好不好?”
她爹的这些小厮中,宋槐聪明却奸猾,宋榆忠心耿耿却过于老实,倒是宋竹,识文断字不说,既有忠心,又有办事能力,倒是可以指望的。
前世她爹暴毙,吴氏只顾着揽财,别的统统不理,家里家外乱成一片,掌柜投靠别家,伙计拐了货物盗卖,小厮偷了金银文物逃走……倒是生药铺的掌柜葛二叔和管书房的小厮宋竹,一直坚持到与吴氏做了交接,这才告辞离去。
宋志远没想到宋甜还挺有眼光——他手底下人里,顶数葛二郎和宋竹为人志诚,办事能力也强——当下便答应了下来:“那咱们去书房吧!”
宋甜陪着宋志远往外走,口中嘀咕着:“爹爹,你书房里有一把匕首,我拿去防身了。”
宋志远觉得女孩子拿把匕首防身也不错:“那你小心些,别伤着了自个儿。”
宋甜又道:“我今日要同舅舅他们一同祭拜我娘,爹爹,你看我带些什么礼物过去……”
父女俩说着话往前面书房去了。
张兰溪出来,却见宋志远和宋甜已经说着话走远了,纳闷道:“老爷怎么就走了?他的缨子帽和蓝罗褶还没穿戴呢,这父女俩到底在嘀咕什么……”
目送葛二叔和宋竹拿了宋志远的名帖离开书房,往外去了,宋甜这才放下心来,又交代宋榆安排马车,然后才带着紫荆回了东偏院。
她怕夜长梦多,换了素净的衣服妆饰,先去兰苑和管家理事的张兰溪说了一声,然后带着金姥姥和紫荆登车去了王府后巷金家。
今日金云泽和金海洋都被豫王府派遣出去了。
金太太已经备好了果品点心、香烛冥纸和金银锭之类物品,见宋甜来到,就留谢丹看家,自己带了宋甜乘马车出了宛州城北门,一径往北去了——金氏就葬在城北麒麟湖南边的丘陵上。
宋甜立在一边,呆呆看着金太太带着金姥姥往坟上祭台摆设果品点心。
金太太摆设完毕,拈着两支香,自家拿了一支,递给宋甜一支,插在香炉内,带着宋甜拜下,唤着金氏的闺名低声道:“灵姐儿,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是你的忌辰,嫂嫂带着你的女儿甜姐儿,来你坟前给你烧一陌钱纸。你保佑甜姐儿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宋甜立在那里,眼泪滚珠般从两颊滑下。
她娘临死前,大约是知道宋志远这当爹的指望不住,眼睁睁看着她,一直不能闭眼,当真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