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定神,把碟子放在了小炕桌上,慢慢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都多少年了,我都忘记了。”
宋志远知道她是在故意拖延,更怀疑吴氏把那些珠宝首饰都拿到娘家了,口气愈加不耐:“忘记什么,金家有嫁妆单子,打官司你也赢不了,快拿出来吧!”
金氏陪嫁的银子他拿去用了,他是绝对不会吐出来的;可金氏陪嫁的珠宝,绝对不能落在吴家人手里。
张兰溪在一边,见宋志远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想起了自己带进来的一千多两银子,垂下了眼帘。
魏霜儿是两手空空嫁进来的,乐得看戏,乐滋滋道:“太太,前头太太的珠宝首饰,大姑娘小的时候,您帮着收着就是了;如今大姑娘都十四岁了,该让大姑娘自己保管了,不然金家也不依啊!”
吴氏抬眼看了魏霜儿一眼,手放在小炕桌上,手背青筋暴起,说话却依旧不紧不慢:“大半夜的,吵嚷的一家人不安,明日再说吧!”
凡是到她手里的物件,就是她的,谁都别想从她手里拿走。
宋志远身子靠回椅背上,缓缓道:“不会都拿回吴家去了吧?”
吴氏闻言,抬眼看向宋志远,恨恨道:“我倒不是那样的人!”
她会做出把宋甜嫁到吴家,用宋甜的嫁妆贴补吴家这样的事,却绝对不会把已经到了她手里的金银珠宝给吴家。
魏霜儿幽幽插了一句:“是不是的,咱们看看先头太太的嫁妆和首饰不就得了。”
吴氏见魏霜儿居然敢在她面前这样诋毁自己,冷笑一声,道:“我们夫妻说话,哪有小老婆插嘴的道理?”
魏霜儿正要回嘴,一直未曾吭声的张兰溪忽然道:“三妹妹,你别耽误老爷和太太的正经事了。”
众人都听懂了张兰溪话中之意——“你别被吴氏利用转移话题”,当即都看向吴氏。
吴氏见无计可施,只得吩咐元宵:“把我的那串紫铜钥匙拿出来。”
若是中秋还在,自然懂得吴氏的意思是让她借口钥匙丢失拖延时间,可惜如今中秋到了吴家,成了吴二郎的通房丫头,而留下的元宵是个老实的:“太太,咱们房里没有紫铜钥匙,只有一串黄铜钥匙!”
吴氏气得闭上了眼睛:“原是我记错了,就是那串黄铜钥匙。”
待元宵打开了柜子,宋甜这才取出了她娘当年的嫁妆单子:“嫁妆单子在这里呢,爹爹,你来同我一起看着吧!”
吴氏胸口一起一伏,简直要被宋甜活活气死了,她死死盯着宋甜,恨不得扑上去掐死宋甜。
宋甜只是不想娘亲的遗物像前世一样落在吴氏手里,因此认认真真对着嫁妆单子,把她母亲留下的那些珠宝首饰拿了出来,装进了紫荆捧着的锦匣里。
忙碌了半日,只剩下单子上记录的一对独玉镯子不见影踪。
吴氏原本在榻上坐着,见众人都看向她,用手支着额头,道:“吴家大郎娶亲时,我把那对镯子做礼物送给大郎媳妇了。”
宋甜知道吴氏性情,这对独玉镯子是绝对要不回来了,当下便道:“爹爹,夜深了,太太也该休息了,咱们都走吧!”
走到了院子里,宋甜似乎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哀鸣。
是吴氏的声音。
宋甜没有停下脚步。
出了角门,宋甜屈膝福了福,跟宋志远和张兰溪魏霜儿道了别,便带着紫荆离开了。
魏霜儿上前挽住了宋志远的手,眼神带勾,声音媚得滴出水来:“老爷,咱们回去吧!”
宋志远把在场的张兰溪给忘得干干净净,乐颠颠随着魏霜儿离开了。
张兰溪落寞地看着宋志远与魏霜儿依偎着走远,这才带了锦儿往回走。
此时已过子时,一弯娥眉月挂在天际,风吹过竹林,发出簌簌之声,四周静极了。
锦儿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轻轻道:“二娘凡事想开点,男人……不过也就那么回事,咱们吃好穿好快活过日子就是。”
她自被宋志远收用后,因缺乏风情,很快就被撂到了一边,冷落至今,早想开了。
张兰溪“嗯”了一声,慢慢往兰苑走去。
第二天宋甜带了紫荆,乘了家里的马车,往书院街逛街去了。
书院街是宛州城内最繁华之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胭脂水粉文房四宝书册话本……在这里都能买到,就连宋家,也在这里有一个门面三间上下三层的专卖洋货的铺子。
宋甜在珠宝楼买了一对水滴形银镶翡翠耳坠,然后就带着紫荆直奔书院街后的金桂曲街。
金桂曲街弯弯曲曲,街道深幽,遍植金桂,街道两旁,不是书肆,就是古玩玉器铺子。
紫荆觉得自家姑娘心事重重,总是抬头看天上的日头,便道:“姑娘,你是不是想看时辰?我帮你去旁边铺子里问问吧!”
宋甜抿嘴笑了:“不用,咱们慢慢走就是。”
她想找一家汗青书肆。
前世今日,在金桂曲街的汗青书肆,宋甜再次遇到了豫王。
时至今日,宋甜还记得她爹刚当上了提刑所副提刑,她为了买几本与本朝律法相关的书册给爹爹做礼物,到书院街这边的金桂曲街逛,谁知竟又见到了豫王。
前面一家铺子门外是木栅栏围着的小花池,花池里全是碧绿茂盛的薄荷——这正是似锦记忆中的场景,她当即向前走去。
看着铺子上方的匾额——“汗青书肆”,宋甜大眼睛笑成了弯月亮:“就是这里了,我听说这个书肆里有律法书册。”
宋甜走了进去,立在那里打量着眼前这个书肆。
书肆里静悄悄的,一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册,角落里放着几盆茂兰,后窗前摆着一张罗汉床,上面的小炕桌上摆着一套素瓷茶具,茶香袅袅,甚是清雅。
前世宋甜第一次过来,并不知这是豫王的一个秘密据点。
后来魂魄跟着豫王,宋甜才知道了许多自己以前不曾知道的事情,比如豫王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与世无争。
宋甜伸手抚了抚鬓发,朗声道:“请问书肆里有没有本朝律法书册?”
片刻后,窗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买律法书册做什么?”
声音低低的,很好听,是豫王的声音。
宋甜眼睛莫名湿润了。
她凝神盯着窗边的细青竹丝门帘。
门帘掀开,一个身材高挑容颜清俊的少年书生走了进来,凤眼朱唇,鹅蛋脸庞,肤白如玉,青绡直缀,布鞋净袜,不是豫王又是谁?
第18章 书肆之内鲥鱼之约 “鲜鲥鱼……
宋甜看见豫王就欢喜,眼睛看着他抿着嘴笑,然后道:“我爹新近得了个与律法有关的官儿,正在兴头上,却对本朝律法一窍不通,我想买几本律法手册送给他。”
赵臻自然已经知道宋甜的身份,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看着自己,杏眼清澈,眼神灼热,耳朵不由有些热,移开视线,看向书架,温声道:“书在那边,我帮你挑选吧!”
宋甜对豫王自然是满心满眼的信任,“嗯”了一声,随着豫王走到了一排书架前。
豫王比她高好多呀!
与律法相关的书册摆的位置有些高。
赵臻伸手取了一本,翻看了一下,交给了宋甜:“你看看这本《大安律》,这是本朝最基础的律法。”
宋甜接了过来:“你再帮我挑选几本。”
赵臻这段时间也在随着先生研读本朝律法,自然熟悉得很,很快就又帮宋甜选了几本书。
宋甜抱着这一摞书,眼睛亮晶晶看着赵臻:“我买这几本书!”
赵臻见她满目欢喜看着自己,毫不怀疑自己是在哄骗她买书,不由笑了,开口道:“我叫掌柜过来结账。”
他伸手掀开细竹丝门帘,正要出去,忽然又扭头看宋甜,发现宋甜果真在盯着他看,瞬间有些慌乱,不由自主开口道:“你……饿不饿?”
宋甜就等他这句话呢,老老实实点头道:“饿。”
她声音中不由自主带了些委屈:“我用罢早饭出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
赵臻“哦”了一声,说了声“等着”就离开了。
书肆里只剩下宋甜和紫荆。
紫荆已经认出眼前这个清俊的少年书生,正是在梅溪酒家外面见过的豫王,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担心,又是疑惑。
她低声埋怨宋甜:“姑娘,你不能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傻乎乎问人家要东西吃呀?”
听听姑娘方才那语气——“我用罢早饭出来到现在,什么都没吃呢”——这不是撒娇是什么?
宋甜眯着眼睛笑。
她还记得前世豫王亲自提了一个食盒过来,那时的她只顾着害羞了,一直到离开都没尝出点心的味道。
这一次,她可要珍惜这个机会,好好品尝一下了。
赵臻很快就提了一个食盒过来了。
宋甜毫不客气地迎上前去接过了食盒:“我帮你摆吧!”
她打开食盒,取出里面的两碟点心,一一摆放在小炕桌上,这才发现是一碟松子百合酥和一碟酱鲥鱼干。
见宋甜在小炕桌前坐定,清凌凌杏眼盯着两碟点心,赵臻不禁微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沏了两盏茶,递了一盏给宋甜:“你吃得惯清茶么?”
宛州这边常吃的是果仁泡茶。
宋甜在京城生活过几年,也习惯了京城的清茶,喜孜孜道:“果仁泡茶太甜了,吃松子百合酥和酱鲥鱼干,清茶更配些。”
紫荆在一边拾掇食盒,闻言心道:姑娘,你不是最喜欢加了蜂蜜的果仁泡茶么?
这时候琴剑过来请紫荆:“姐姐请到后面用些点心吧!”
紫荆看向宋甜。
宋甜正拿了双竹箸递给赵臻,见状忙道:“紫荆,你尽管去吧!”
宋甜知道赵臻爱吃甜食,把那碟松子百合酥往他那边移了移:“你尝尝这个。”
赵臻看了宋甜一眼,果真夹起一个松子百合酥吃了起来。
宋甜夹了片酱鲥鱼吃了,这酱鲥鱼片咸香筋斗,与平常吃的糟鲥鱼滋味不大相同,便又夹了一片。
赵臻看她爱吃,脱口而出:“爱吃鲥鱼么?”
宋甜连连点头:“爱吃。”
她又夹了一片酱鲥鱼:“只是这鲥鱼太过珍贵,难得品尝。”
“鲜鲥鱼滋味更好,”赵臻抿嘴笑了,“下次我得了鲜鲥鱼,请你吃鲜鲥鱼。”
鲜鲥鱼作为贡品,一直是皇室专供。
赵臻虽然不受永泰帝宠爱,却毕竟是亲王,明面上该有的都会有。
宋甜在豫王这里才不客气,忙道:“一言为定!”
她怕豫王得了鲥鱼忘了她,忙伸出尾指:“拉钩!”
赵臻还没见过这么馋的小姑娘,灿烂地笑了起来,伸出尾指,与宋甜勾了勾,道:“一言为定!”
宋甜笑眯眯看着赵臻,又夹了一片酱鲥鱼。
眼前这个少年,曾经抱着满是鲜血的她的尸体离开,曾经亲自把陈尚宫用绫罗绸缎装裹好的她放进了桃花洞棺材里,亲自往她的墓里扬了第一锨土……
她又如何会跟他客气?
吃饱喝足,宋甜要离开了,汗青书肆的掌柜终于出现,把她选购的书册用纸包好,用纸绳系紧,微笑道:“盛惠八钱五分。”
紫荆付了账。
宋甜一出门,就看到门外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她知道这是赵臻安排的,忙回头和赵臻说道:“我家马车在书院街口大柳树那里等着呢!”
赵臻抬手示意,待车夫把马车驶近台阶,这才道:“我让人去和你家车夫说一声,你乘这辆车回去。”
从这里到书院街口,距离颇远,女孩子步行走过去怕是累得很。
宋甜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屈膝福了福:“多谢。”
说罢,她带着紫荆登上马车。
赵臻立在汗青书肆外,目送马车消失在前方转角处,这才回了汗青书肆。
琴剑紧跟着他进了后院,这才小声道:“主子,王府女官遴选,宋大姑娘也报名了。”
赵臻听了,看向琴剑。
琴剑沉吟了一下道:“宋大姑娘的父亲宋志远,先前攀上了徐永亨的管家徐桂,在徐永亨过寿时送上了一份厚礼,得了个七品的武官虚衔在身;近来又攀上了黄连,得了宛州提刑所副提刑这个从五品的实职。”
他下了个结论:“这位宋大人,不仅情场得意,商海驰骋,在官场也善于逢迎左右逢源。”
这样一个市侩之人,却生出了宋大姑娘这样精灵似的女孩子!
赵臻“哦”了一声,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往前去了。
琴剑也猜不透赵臻的想法,索性不再多想,紧跟着就过去了。
马车驶入卧龙街,在宋府前停了下来。
宋甜扶着紫荆下了马车。
跟车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小厮,他提着宋甜买的那包书,一直送到了宋府大门内,交给了守门的宋榆,这才拱手告辞。
宋甜忙道:“且慢!”
她急急吩咐紫荆:“拿个红封给棋书,让他买点心吃。”
跟车的正是豫王的贴身小厮棋书,他不肯接赏封,却笑着问道:“敢问姑娘,如何知道我叫棋书?”
他记得自己从未在宋大姑娘面前出现过。
宋甜理直气壮道:“我听到你们公子这样叫你的呀!”
棋书将信将疑,含笑拱了拱手,告辞离开了。
宋甜刚走到二门外,迎面便与一个艳妆少妇走了个碰头,定睛一看,原来是贺兰芯。
她当下屈膝福了福,心里却咯噔一下:难道贺兰芯又和我爹好上了?
想到前世贺兰芯死时满床是血浸透床褥的凄惨场景,宋甜心里一阵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