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远见女儿打扮得甚是齐整,心中很是骄傲:凭我女儿的容色,哪家姑娘能比得过?
转念想到女官遴选可不是皇家选妃,凭的是才华德行,宋志远心中不免惴惴,拿了一叠银票交给宋甜,交代宋甜道:“尽力就行,若是选不上,就还回家里,咱家这么大家业,尽着你受用——”
宋甜正满心感动,却听到她爹接着道:“黄太尉很愿意与咱家结亲,临行前和我说了,若是你落选,还要我去信告知他,怕是还想让他侄儿娶你……”
想到还要嫁黄子文,宋甜满心的感动化为乌有,胸臆间满溢着厌恶与恶心,当下道:“爹爹,我绝对不会嫁黄子文,若是非要我嫁他,我早晚拿刀捅了他!”
宋志远:“……”
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出自一向娇怯怯的宋甜之口,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宋甜趁他说不出话,直接交代道:“爹爹,你若是愿意把家业留给我承继,须得听我的话,不要和伙计的老婆勾搭,不要吃夜酒行夜路,不要胡乱吃药,不要隔墙听到吴氏来个月夜焚香祈祷,就跟个傻瓜似的感动!”
宋志远:“……哎,走吧走吧!”
父女俩原本的离情别绪都一扫而空,彼此觉得对方甚是讨厌。
这时吴氏、张兰溪和魏霜儿得知消息,也都过来陪宋志远给宋甜送行。
宋甜行礼拜别众人,头也不回出了门,上轿去了。
宋志远看着轿子离去,这才感觉到宋甜这一去,不知前途如何,也许同在一城也如天涯一般,再难相见,不禁悲从中来,热泪盈眶,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大红绉纱帕子拭起泪来。
这大红绉纱帕子上拴着一副拣金挑牙儿,分明是女子爱物,却又不知是宋志远哪个情人送他的定情之物。
在旁陪着他的吴氏和张兰溪看见了都默不作声,只有魏霜儿仗着素日受宠,撇嘴道:“老爷,这帕子又是哪家娼妓送你的?大红色的,还拴着副拣金挑牙儿,真是骚哒哒的!”
这话宋志远可不爱听,当下摔开了魏霜儿,抬腿便走了。
魏霜儿不死心,犹自道:“老爷,园子里的晚玉兰开得正好,不如让人在望花楼上摆酒,再叫来小优儿在楼下弹唱,咱们在楼上饮酒赏花观月,多有趣味!”
宋志远正在难过,哪里有心思赏花饮酒听曲子,头也不回,径直回了书房。
书房里书摆满架,先前宋甜有空就来寻书看,如今她走了,书房里冷冷清清,没有一丝人气……
宋志远坐在书案后,心里空落落的。
生个有大志向的女儿,还不如生个没本事的,起码还能承欢膝下日日看见……
宋甜下了轿子,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着负责引路的媳妇进了一个绿树掩映的院子。
天早已黑透,院子里挂了无数白纱灯笼,灯笼上写着“玉梨院”三个字,照得满院亮堂堂的。
引路媳妇引着宋甜去了二楼一个房间,把她交代给负责侍候的丫鬟后就离开了。
负责侍候宋甜的丫鬟叫月仙,瘦瘦的,动作利索,却不爱说话。
她把宋甜安置好,说了声“我去给姑娘取饭”,便退了下去。
屋子里点着两个烛台,很是明亮。
宋甜起身转了转,发现这屋子原本是一间,用一座屏风隔成了内外两间。
看罢外间,她擎着烛台又去看里间,见床帐衾枕简单,却甚是洁净,这才放下心来。
宋甜弯腰去摸被子,发现是崭新的缎被,白棉布里子,大红缎面,散发着阳光晒后特有的气味,心下甚是满意。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宋妹妹在么?”
是李玉琅的声音。
宋甜心中欢喜,忙放下烛台迎了出去:“李姐姐!”
一个身材小巧容颜俏丽的少女掀开门帘走了进来,红衣蓝裙,笑容可掬,正是谢丹的表妹李玉琅。
在外间罗汉床上坐下后,李玉琅也不说闲话,凑近宋甜低声道:“这次过初选的有三十个人,你是最后一个来到的。我到的比较早,后面来的人我都看了,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豫王麾下千户之女。还有几个江南口音的和几个京城口音的,看着都不错。另外还有几个宛州城里的姑娘,对了,长得最漂亮的是一个从晋州来的女孩子,和你也差不离了,你明日见了就知道了。”
宋甜对自己的容貌还算自信,听说那从晋州来的女孩子和自己差不离美貌,也很好奇,道:“那明日可得好好见见了。”
李玉琅又带着宋甜去瞧她住的地方。
她的屋子距离宋甜这边很近,中间只隔了三个屋子,屋子的摆设也都一样,甚至连枕头被褥和被子都一模一样。
宋甜临离开,轻轻交代李玉琅:“接下来的这三日,陈尚宫会派人观察咱们,你若是想留下,就好好表现,别出什么纰漏。”
李玉琅眼睛亮晶晶:“那我若是不想留下呢?”
宋甜眨了眨眼睛。
李玉琅踮起脚尖,凑到宋甜耳畔,低声道:“其实我不想做什么女官,我爹非让我来参选。”
她娘与陕州王都监的夫人秦氏在闺中时就是好友,王都监的次子王霖和她年貌相当,原本两家都要结亲了,结果豫王府就藩,王府遴选女官,她爹就给她报了名。
宋甜听了,搜寻了一下前世记忆,轻轻道:“你得考虑好,若是不想留下,等陈尚宫单独见你的时候,你直说就是。”
李玉琅想起王霖灿烂的笑颜,一颗心软绵绵的,当下“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她虽比宋甜要大一些,可是和宋甜在一起,总有一种宋甜比她大、比她懂事的感觉。
宋甜刚从李玉琅那里回来,月仙就提着食盒回来了。
饭菜简单而美味。
宋甜用罢晚饭,洗漱罢就睡下了。
月仙就睡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
接下来这三天,宋甜每日作息正常,得空了就读书习字,若是累了,就与李玉琅一起,或在楼上赏景,或到院子里去散步,倒也自在悠闲。
其余二十八个待选的女孩子宋甜逐渐都见到了,其中有几个生得颇有几分颜色,其中最美的正是李玉琅说的那个来自晋州的名叫姚素馨的女孩子。
宋甜见了姚素馨,只觉得她如月下白牡丹,艳丽却又娴静,实在是个与众不同的美人,自己着实比不上她。
这样的美人儿,若是家世清白,和豫王倒也相衬。
姚素馨也是一眼看到了宋甜,见她生得娇美可爱,笑容明媚,心道:这样红玫瑰花似的姑娘,居然也来参选豫王府女官,只是不知她是谁家安排进来的,不知底细如何……
三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第四天考试才正式开始。
宋甜等三十个女孩子,排成一队,在一个年高女官的带领下去了陈尚宫住的院子。
院子里花木扶疏,甚是清雅。
宋甜随着众人进入大花厅,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许多书案,她数了数,发现一共五排,每排六个,总共三十个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品,配的都是简单的圈椅。
她和李玉琅在最后一排寻了两个相邻的位置坐了下来。
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女官开始发放试卷。
拿到试卷之后,宋甜先把考卷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总共有四张试卷。
第一张试卷是摘录古代典籍中的一句,只需在空白处填充缺的上下文,好在考察的是四书中简单些的文章,对宋甜来说,并不算难。
第二张试卷考察的是诗词歌赋,总共两道题,一道是默写苏轼的《赤壁赋》,另一道是作一首咏梅诗。
第三张试卷上只有几道简单的算学题。
第四张试卷考察的是策论,试卷正上方写着题目——“论心术”。
心里有数之后,宋甜开始提笔答题。
前三张试卷对她来算得上简单,真正难得是第四张策论。
答完前三张卷子,宋甜左手支颐,右手食指在宣纸上轻轻描画,思索着文章的构思。
今日考试,目的是为豫王府招收女官,那她的这篇策论,最好要围绕如何管理王府内院。
约莫一盏茶工夫后,宋甜心中有了成算,提笔写下了第一句——“为官之道,当先治心”。
认认真真答完题,宋甜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便把试卷摆好,等待着监考女官前来收卷,自己却看向花厅外的竹林,让眼睛放松放松。
花厅外的竹林旁立着两个人。
宋甜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发现多出来的那两个人正是豫王和陈尚宫。
豫王戴着网巾,穿着青色直缀,瞧着就是一个俊俏的小书生,他正在看宋甜,冷不防宋甜扭头看向自己,一时有些慌乱,白皙如玉的耳朵尖瞬间变得热热的,当下移开了视线,看向一边的红漆柱子。
宋甜且不看陈尚宫,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只顾看豫王。
赵臻被宋甜看得不好意思,负着手溜溜达达离开了。
宋甜见他离开了,就闭上眼睛假寐。
陈尚宫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宋大姑娘一双大黑眼珠子,把我们王爷活生生给看走,她不会像她爹宋志远一样,是天生的情场高手吧?
还有王爷也挺奇怪,这会儿明明该上骑射课的,却寻了个理由,换了书生装扮,溜溜达达就过来了……难道是为了瞧这位宋大姑娘?
交完试卷出来,这三十个女孩子有的面带欣喜,有的脸色苍白,有的失魂落魄,有的成竹在胸……
李玉琅紧张兮兮地拉着宋甜:“甜妹妹,‘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后面三句是什么?”
宋甜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就有人朗声道:“‘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
宋甜抬头一看,发现是那位来自晋州的美人姚素馨,当下看着她微微一笑。
姚素馨感受到了宋甜的善意,缓步上前:“我姓姚,名香之,小字素馨,是晋州人,你们两个都是宛州人么?”
宋甜心里一动,总觉得“姚香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她一边搜索记忆,一边含笑道:“我叫宋甜,她是李玉琅,我们都是宛州人。”
电光火石间,宋甜全都想起来了,她当即看向姚素馨,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第21章 松风堂中春风鼓荡 难道这……
李玉琅亲热地拉住了姚素馨的手:“姚姐姐,你那篇策论的立意是什么?”
她打听过了,姚素馨今年十六岁,比她和宋甜都大,因此称呼姚素馨“姚姐姐”。
姚素馨反问李玉琅:“你的立意是什么?”
李玉琅叹了口气:“唉,我什么都不懂,全是瞎写的。”
宋甜伸手揪了一片竹叶,放在鼻端闻了闻,眼睛微弯,嘴角翘起,笑微微看着姚素馨,一边听姚素馨与李玉琅说话,一边竭力搜寻着记忆。
前世豫王中毒身故,韩王赵致奉诏接收了豫王的军队和战功,一鼓作气,取得了幽州保卫战的胜利,把入侵的辽军赶出了大安国境,声望与民望达到了顶点;而太子赵室却在此时传出了与永泰帝宫妃的桃色事件,被废为庶人,幽居北邙山皇陵,彻底与皇位无缘。
接下来永泰帝暴亡,韩王赵致登基,成为新帝,新帝最宠爱的妃子宸妃正是来自晋州的女官姚香之。
原来姚香之,就是眼前这位姚素馨……
只是不知她是永泰帝派来的,还是韩王赵致派来的……
姚素馨和李玉琅说着话,却一直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宋甜。
她原以为不过是一次普通的王府女官遴选,没想到居然会遇到宋甜这样容貌资质皆为上佳的劲敌。
只是这样出众的女孩子,明明可以有更光明的前途,为何会来参加豫王府女官遴选?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个瘦得吓人的女官走了出来,传话要众人回玉梨院安心等候,明日出榜。
晚上婆子送来热水和香胰子等物,宋甜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她正坐在窗前罗汉床上开着窗子晾头发,李玉琅过来看她了。
负责侍候宋甜的丫鬟月仙极有眼色,见李玉琅过来,分明是要与宋甜说知心话,便寻了个理由出去了。
李玉琅和宋甜坐在罗汉床上说了会儿闲话,她忽然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给了宋甜:“甜妹妹,这里面是些碎银子,你拿着赏人用吧!”
宋甜急忙推让道:“我来时也拿了些,你自己花用吧,不必给我。”
李玉琅知道宋甜家里是继母,手头一向不宽松,有时还得金太太贴补,就坚决把荷包递给了宋甜:“你拿着,给丫鬟婆子打赏,要茶要水也方便。”
宋甜听出她话音不对,忙道:“你——”
李玉琅凑近宋甜耳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白日是故意说那些话的,那首诗和策论我都是瞎写的……我爹非让我来参选,我只能这样做了。”
“估计明日榜单贴出来,我必定是要落选的,这样回去就可以求我爹答应王家的提亲了。”
宋甜很佩服她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看着李玉琅的眼睛,轻轻道:“此话以后不可再提。你策论没写好,落榜很正常呀,你尽力了,你爹也没法埋怨你。”
李玉琅虽然大着胆子糊弄过白天的考试了,其实心中惴惴,生怕被揭穿,被宋甜这样一说,她心中那点不安一下子消失无踪:“嗯,我真是尽力了。”
宋甜和她相视而笑,把那个荷包又塞回她手里,道:“我如今胆子大了,需要银钱就直接去问我爹要,你不用担心我。”
李玉琅见她态度坚决,只得把荷包收了回来,和宋甜聊起了和最后一关面试有关的话题:“甜妹妹,明日的面试,会不会考针黹女红?”
她听表姐谢丹说宋甜针黹女红不算好。
宋甜笑盈盈道:“谁知道呢,也许考如何算账也未可知。”